她惊讶于自己翌日的平静, 更惊讶于,纵使尘封多年的真相现世, 眼前的世界也并没有崩塌。
眼前宅邸,熏香书架多由陆华亭添置,精巧雅致;外间两个年轻的侍女奉花, 面上含笑。窗外春叶已生, 嫩绿若有若无。微风徐来,她看见后园内自己种下的月季甚至已打了苞。
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鸟雀喧哗, 群青向外扔了一把玉米粒,它们登时欢腾着扑棱着翅膀,在窗边争相啄食。
侍女们拍手称快,群青也笑了笑。
原因很简单, 她已顺利地长大, 并非稚儿无力, 被困在父母搭建的天幕下。她已经有自己的家。
这么想着, 忽然有一把火在体内熊熊地重燃。
她注意到, 家里少了个人。
衣橱之内, 少了大半冬衣。
“陆大人出去了?”群青问。
“近日圣人选武举,大人要进宫住几日,走得太急了, 就没有跟夫人说。”侍女说。
狷素进来道:“菱心记的点心给您买来了,夫人快来!”
案上备好了菜肴。荷花酥盛在盘中,精致可爱,群青拈一枚尝了一小口,酥甜入口即化,只余清淡的荷香。这枚点心勾动了她的食欲,她就着桌上备好的饭菜,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一大碗饭。
“夫人,您不难受了?”狷素小心地问。
群青瞥了他一眼。
她的睫毛长而密,面无表情地抬眼视人,颇有几分慑人的幽丽。
“那怎么了,难道我要绝食不成。”群青又垂下眼,端起饭碗和鱼汤均匀地拌了拌,“父母是谁,如何长大,已是改变不了的过去,它们不重要,我亦不想怨。自己要走什么路,才是人能使力的地方,我觉得我到现在为止,还是活得挺好的。”
狷素点了点头,心里亦觉欣慰:“属下受教。”
用过饭,不愿再耽搁,群青叫人更衣。
见她竟要换官服进宫,侍女对视一眼,眼中惊骇,一拥而上把她拦住:“夫人身子刚好,不急着当值,大人叫您多休养几日。”
群青的手微顿:“他帮我告了几日假?”
宫中当值,也不是过家家,还能三天两头不去。
“四日 !”“三日。”两个侍女同时答道。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迅速改口,“奴婢记错了,是四日……对了,奴婢今日买了个蚂蚱给夫人,夫人您看!”
群青被这横空出现的蚂蚱骇得一滞,眨了下眼,才看清她两手托着的是一只巨大的草编蚂蚱。
“这是你们买的蚂蚱?会不会哄人啊?”狷素一把抢过来,头疼至极,“哪有这样拿出来的。去去去都下去。”
侍女扁了扁嘴,退了下去。
真该给他看看,托门口看守的金吾卫买蚂蚱时,对方是什么表情,能给买来都不错了。
群青把官服挂回去,随口问道:“小狷,今年武举比试还是在春苑吗?”
“是呀。”狷素道。
“有多少人?”
“三十多个,呃,三十六个吧……”
“你当武举是文试殿选,就春苑那个校场,每年都不会超过十人。”群青瞥向他,想到那消失的衣物,心中没来由地有些发空,“你连武举几个人都不知道。陆华亭彻夜不归,到底去哪了?”
狷素冷汗涔涔而下:“今年……今年武举就是人多,要不然怎么礼部尚书要陪着一起选呢?”
“是么。”群青沉默片刻,道,“若没出什么事,咱们宅子外怎么有驻兵啊。”
她声音很轻,狷素却毛骨悚然。
这几日,陆华亭在外面被大臣们轮番参奏,尚书府外被金吾卫封锁,等候发落。虽然圣人已默许这些金吾卫退到门外去把守,但群青毕竟习武,又对环境极度敏感,哪怕是闪过一片陌生的衣角都能被她看出端倪。
还瞒几日呢,连一天都瞒不住!
他双膝一软,颓丧跪在群青面前:“大人不让我说的……”
这一诈还真诈出了东西,群青心跌进谷底:“到底怎么回事?可是因太孙之事,圣人治我的罪了?”
狷素郁结半晌,抱拳道:“夫人,云州城南陷了,南楚的大军正在攻金陵邑,大人已经应了圣人,赴云州战场了。”
云州!
纵是做了心理准备,群青还是如被敲一重锤。她原想着陆华亭顶多是在诏狱,或者被关在别的什么地方,但未想他直接去了战场。
上一世圣临四年,南楚利用叛军从云州生乱,最后整个云州都陷了。禅师带人杀云州刺史,攻下金陵邑,预备顺着水路剑指长安。李焕一怒之下,要带兵亲征。然后才是他二人的相见与死亡。
战火再燃,是这一世两人都不想看到的,若能转圜,当全力阻止。但群青没想到这次事情发展得这么快,几乎不给她反应的时间。
陆华亭应该很清楚云州的结局。
难道他觉得以一己之力,可以扭转整个战局?
狷素不知道群青的脸色为何变得苍白,只听她问:“南楚发兵多少人?”
“听说有六七万,还有叛军一两千。”
“金陵邑现在是谁在守?”
“云州刺史已殉职,现在是丹阳公主自己的兵力和刺史府的残部在抵抗,大人和武骑将军还带了一千精卫,加起来共四五千人。”
群青的心在下陷。
金戈铁马,骨肉破损之声,似响在耳边。
“我倒问你,四五千人怎么守住七万人攻城?”
事实听在耳中很残忍。虽多了丹阳公主和刺史府的人,可是也没有比上一世好多少。那一千精卫,对比南楚大军,更是少得可怜。
“属下等劝得嘴皮子都磨破了,可是……”狷素哽咽道,“大人就是说不必担心,他想办法。他说这次北境战场有凌云将军相助,目下捷报连连,不至使云州陷入无援之境。只要一鼓作气把北戎人打出关了,兵力就能回援云州,所以只要拖住时间,就可以取胜。”
北境战场确实是大变数,这一变数,给群青心中添了一丝慰藉。
可是这其中,不确定的因素还是太多,终究令她心中惴惴,无法那么乐观。
那毕竟是战场。
总是向天赌运,难道每一次都会赢?
“你家大人一劳累就发病。”群青道,“这样贸然地去,为何不拦住他?”
“其实夫人中毒那段时日,大人发作就已经很频繁。”狷素说,“大人让竹素寻来玉沸丹。”
“玉沸丹?”群青愕然,玉沸丹中含未麻,此等害人之物,难道不应已被销毁了吗?
“大人说,玉沸丹可以镇压相思引之毒,废太子当日便是如此得以焕发精神,策马进长安,所以,到不得已之时,可以用玉沸丹支撑身体……”
玉沸丹当然不能治病。只是未麻与相思引之毒同根同源,所谓“镇压”之效,不过饮鸩止渴而已。
“大人说,娘子您欲做绯衣使换回阿娘,等您养好身体,正好战局平稳,届时他写信接您过去,同游云州。”群青几乎能想象出陆华亭的语气。
“从前不知您阿娘另有身份,如今知道了,他更不能让您于仁孝之间两难,弑父之事他已经做过,已然无惧……夫人夫人,您不能去!”群青骤然站起,狷素骇得一把箍住她。
“我现在去有什么用?松开我,我不去。”群青走到案前,对着铺陈于面前的白宣纸,神色冷凝,思虑许久,把笔拿在手中,“我问你,信能送到云州?”
狷素道:“能。”
“帮我送信。”她垂眸蘸墨,在白纸上写下一行字,“每日一封。”
-
半月时间,转瞬即过。
广阔的天穹之下,残阳如血。
金陵邑城楼高耸,青砖上,黑褐血渍已凝成锈痂,城垛上插着无数断箭,满地横七竖八的尸首早已被薄冰覆盖,血肉模糊。
陆华亭立在城楼向下看,南楚玄甲军如黑蚁覆野,云雾中点点赤旗,更如毒蛇吐信。
黑云压城,莫过如是。
就连寂静凝滞的空气中,都是狼烟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司马,你吃些东西吧,刚烤的炊饼。”武骑将军拿油纸包了炊饼和羊腿。
见陆华亭未置一词,他把吃的悄然放在竹素怀里,错身离开了。
竹素道:“大人这两日都没怎么合眼,要不去铺屋休息一下,已经铺好了毛毡。”
陆华亭道:“那他们突然攻来了你来守。”
竹素登时不敢再言语。
几日之内,凌云诺就令人猛攻过两次,一开始声势极为狂暴,只恨不能一口吃下这小小一座城。最厉害的时候,整个城楼都在剧烈地震颤,天地间回荡着嘶声的喊杀。
奈何金陵邑的城楼,是前代君主炫耀帝王威仪所建,用精致石料构筑,城壁砖石被打磨得光滑平整,钩不住、架打滑,这令南楚军两次蚁附都未能成功,失足滑下去摔死的人更多。
凌云诺见死伤太重,只能先行撤下,改为困守。蚁潮褪去,被射得像靶子一样的城楼还完好屹立着,大门紧闭,只是城匾碎了半边。
两次攻城,陆华亭未离开过望楼一步,任飞剑流矢在耳边狂暴地穿梭。尸首清点之后,折守将五百,还剩三千。
“塔呢?”陆华亭问。
“工兵已搭建好,丹阳殿下说她会在上面守着,若有敌情便点火为号。”竹素说,“还有深井,已打好,城内百姓的水粮都续上了。”
陆华亭道一声好,又看向手中的舆图。
他的脸色极为苍白,愈是严肃场合,愈是沉默寡言。竹素不敢打扰他思绪,只将吃的轻轻地放在琴台上。
陆华亭看了一眼羊腿,没有用。
不是他不吃,思虑过重,实在没有胃口。
他放下舆图,用素帕擦净手指,掰了一口饼,刚咽下去便觉胸中气血上涌。指尖探进袖中,近乎难耐地摸到装着玉沸丹的瓷瓶,只是摸了下瓶口,便又松开,转而将腰带上挂的香囊紧攥在手中。
他知道此物伤身,能不用,尽量不用。
他已不如从前无牵无挂,一心只想迈进地府。世间还有放不下之人,若要因此而伤身抑或短寿,他是不肯甘心的。
幸好这半月还在掌控中,能勉强支撑。
数只寒鸦,斜飞过晚霞。
“把河都填上了,断水断粮这么多天,咋还是没有一点儿松动的迹象?”城下队伍中,有南楚士兵不禁开口。
“什么时候再攻?我这脚,快冻在这土旮旯里了……”
“看见望楼上那个穿绯袍的吗?听说这次的行军司马,从前是北宸皇帝的军师。这个人带着李焕先战北突厥,后上长安逼宫,无往不胜,不是一般的智计,听说还会八卦阵,借阴兵,八成是找阴兵借了水粮,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