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见信如晤,百感煎心!昔日汝阿母以巾帼之躯,为社稷窃机要,居功至伟,已封一品诰命。卿本为凤翎遗珠,岂可久沉北冥之渊?今乾坤倒转,战火已燃,楚国将复得失地,直取长安。昔年卿护于孤身前,而今当享荣华富贵。孤以九鼎之重,以大长公主仪仗相迎,锦帷绣幄之暖,可慰数载飘零。
携麟儿至东市朱雀阙,有玄衣客执玉玦相迎。归时楚江烟雨正浓,全汝我姊弟离散之情。余情难尽,俟面陈之。”
群青的呼吸变得极为急促。
陆华亭也阅读至结尾,眸光微闪,亦是有些意外。
辞藻再华丽,不过是一封任务书。
劝群青抱着太孙回到南楚,以便利用叛军,帮助南楚战局,若蝉的任务应该与此相同。群青若做了,正好遂了芳歇心愿;她若坚决不做,若蝉那个“天”也会做的。
只是芳歇那小郎中虽口口声声喊群青“阿姐”,心中却暗存逾矩之情。他将群青封为大长公主,便定下了长幼伦常,从此断绝男女之情的可能。
若说是对群青以利相诱,也许诺得太大了。种种事出反常,令他心中,登时闪过一个沉重的猜测。
群青掩上了门:“把她东西收拾一下,装箱留着,别烧掉了。”
她知道若蝉在做什么了。
嘴角微有笑意,旋即又下沉,为这背叛与阴谋中沉重的姐妹情分。
若蝉截获她的任务,便应该清楚,群青根本不会做的。如此一来,她便是光明正大地背叛了南楚,既是背叛,必然成了禅师眼中钉。
若蝉跳出来将她毒倒,先一步抱走太孙,事情传开,在南楚看来,是若蝉这个“天”穷凶极恶,为抢功冒进,不惜陷害同党,甚至差一点要了她的命。“血童子”本就是自幼养蛊,竞优当选的毒蛇,性情难驯、不遵法度,突然发狂反咬人一口也很正常。
群青都已中毒不醒,自然是受害者,不能完成任务。
若蝉没有背叛她,若蝉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了她。
可是若蝉,为何藏匿信笺,不想让她看到这封信笺呢?
是怕她看到什么,是怕她知道什么?
还有,有一个血童子为她而生,为何她从来不知道?
回到案前,再次垂眼,目视这几句令人头晕目眩的文字,心中的惊涛骇浪并未止息。
群青很好奇,阿娘一介奉衣宫女,腿脚不便又无功夫,到底曾做过什么事情,才会让芳歇用到“丰功伟绩”这样的形容?
群青脸色发白,眼眸却极黑,近乎冷静地沉思,她突然想到什么,起身端起侍女送来的一小碗白粥,又在桌案上翻找到了那本书册。
打开,里面夹着蔚然的数封来信。
当日陆华亭让她留下好友和阿娘手书,这些信笺便一直夹在这里。一封封信笺被一张张平铺在桌面上,群青拿起毛笔,蘸取米汤,涂抹在纸笺上。
是十一岁时,蔚然教她的小把戏。
白纸上会显出她们的通信。
数笔下去,墨色字迹在水渍中晕染开,但随即又有几不可见的一行文小小文字,从字间显现出来。
“朱英即是禅师,不要回来!”
六张信笺,六张相同的文字,似一张张嘴,异口同声地向她呐喊。
陆华亭呼吸一凝,立刻看向群青的脸。
她脸上血色褪尽,一双眼睛,仍然定定地望着这些文字,只觉毛骨悚然,浑然未觉眼中已溢满明亮的泪水。
她一把扯下眼前白幔,换来的就是这样的一记重锤。
蔚然早已将谜底暗藏,可惜她没有早些发现。
朱英就是禅师,所以禅师才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阿娘才会在昌平长公主出事后不久失踪,在群青放弃复国后不断地露出行踪,却又不让她找到,最终出现在南楚,她操控着她,为的是不让她出宫就此隐姓埋名,浪费一个好细作;
她是禅师的女儿,所以才会有一个血童子暗中保护,上次兵刃相对,禅师的的刀才偏离她的脖子,放了她一马。
群青试图说服自己,朱英就是禅师。
可是不对,还是不对。
如果阿娘就是禅师,为何一直对她隐瞒自己的身份?她是母亲啊!
自己宁吃错药都不肯伤害那个莫须有的胎儿。群青以为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如此地爱着自己的孩子,阿娘却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为南楚数次生死一线,满身残缺和伤痕,甚至丢掉了性命?
巨大的委屈和愤懑几乎从内撕裂了她,令她浑身发抖。
若说禅师冷血无情的人,可是阿娘明明也曾抱着她,在生病时照顾她,绣香囊哄过她,也曾度过一家人温暖和乐的时光,她不相信那是演出来的。
“为什么……”她道,“她为什么这样对我?”
她一定要找到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滚烫的眼泪不住淌落下来,陆华亭擦得不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你听我说,未必是真。先别想了。”
“你是擅文辞的人,你帮我解。”群青却执拗道,“什么是凤翎遗珠,沉于北渊,凌云诺这封信是何含义。”
陆华亭默了片刻:“大长公主,不是普通尊位,国君之姊或姨母长辈。凌云诺已经掌权,后宫空悬,难道他不愿许诺帝后之位?”
“是因我母亲是禅师,位压国君,为我争取的尊荣?”顿了顿,群青嘲讽地挤出字句。
“可能他真的不敢,亦不能。”陆华亭道,“非旧楚皇家血脉,怎敢以龙凤居之,你的阿娘,有皇室的血统,要么便是……”
蓦地,无数碎散的回忆像潮水一般涌来。
是幼年时玉鸣的欺负,是他在榻上做鬼脸时说的话:“你的阿娘再好也不是我阿娘,我有自己的阿娘!”
阿爷先头的夫人福薄早逝,赐婚时阿娘为续弦。他们少提这件事,大约是因为朱英身份本也低微,一介奉衣宫女,能嫁正五品鳏夫,在昌平公主的恩宠赐婚下,在当时是常见的良配。
可是时玉鸣幼时一直抵触她,他叫嚷着她不是他的妹妹,哪怕挨一顿毒打。
群青想起时余在巷中拿着她的风筝,那铁塔般的身影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神充满爱护,又有说不出的疏离,相比于对时玉鸣的粗暴,阿爷却从未打骂斥责她一句。
他对她唯一的干涉,是对阿娘说:“何必要让她再卷进旋涡?就让她在长安城嫁人生子,过普通人的生活!”
她想起自己不知源于谁的漆黑瞳色和神情。
想起宫中节庆时,昌平公主拉着她的手,看她时那亲切而含着奥秘的眼神,还有她赐下的那套逾制的华丽宫装。
她被杨芙强行套上宫装后,镜前出现一对并蒂之花,一多是绚丽的光,一个多清冷的影,杨芙欢喜的声音响在如今的耳畔:“这不是挺好看吗?真像我的姊妹!”
姊妹,姊妹……
阿娘身为禅师,既然如此效忠昌平公主,宁愿肝脑涂地,为何一定要离开皇宫,嫁人生子?
她本就不甘过普通人的日子,也从未想过去过这样的日子,可她不得不嫁,因为她有了自己。
荒帝多淫,后妃无数。打杂的奴役,奉药的宫女,只要他看上的,都难逃被临幸的命运。禅师到底用何种方法在短短几年内窃取了军机密报,一点点蚕食了荒帝的健康,助被荒帝防备的昌平公主谋反夺权,都要感谢她行走宫中的奉衣宫女的身份,她的阿娘献出了自己身体,只为了让荒帝早点去死。
而这一切,因为她的到来,被迫突然停止。
朱英是带着肚子嫁给时余的,婚事是昌平公主的安排和体贴,时余则默知默许。
时玉鸣在初知人事的年纪,小郎君看到了新嫁娘的肚子,便迁怒于妹妹,不是父亲的孩子。
她在这样掩藏秘密的家庭中呱呱坠地。
时余很清楚怀里的婴儿是谁的血脉,他且敬且护,不敢娇惯,不敢宠溺,不敢管教,不敢责打,不敢像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亲密无间地拥抱自己的女儿。
群青想,若她是朱英,看到摇篮里的孩子,心情一定很复杂。
她是阻挠她大计的牵绊,消耗她的精血的累赘,还是杀父仇人的女儿,荒帝的血脉,每一样都令人恶心。
朱英确实心狠手辣,也是烈性女子。
怎么样可以最大限度地抒发心中恨意?
她决定要把她培养成一枚最好用的棋子,作为送给荒帝的礼物。
于是她将她藏在阁楼内,不令她容颜现世,花了十余年一点点地培养。遍读群书,工于刺绣,医理自救,试药尝毒,把一无所知的她磨成一把利剑。
阿娘有没有心软,不得而知,可她所感知到的,阿娘身上偶尔散发的抗拒冷意原来并非错觉。
阿娘看她的眼神,正像萧云如,望着那个残缺不全,却又无法打掉的孩子。
一切终于清清楚楚,终于尘埃落地。
原来阿娘不爱她。
阿娘恨她。
陆华亭紧紧抱着群青,良久无言,恨不能以身代之,她趴在他的肩头,终于如小孩子一般呜咽啜泣,泪如雨下。
“夫人,夫人!”见群青哭着哭着便昏厥过去,侍女们都围拢上来,“大病初愈,又没吃什么东西,禁不住这样伤心的。”
陆华亭已将她横抱起来,轻飘飘的,如一片云,放在床上,以手拭掉她脸上的泪,又喂了些糖水。
他知道被最亲近的人伤害是什么感觉,是锥心之痛,痛彻心扉。
为朱英,群青一路走来如何艰难,他最知道不过。如今看她如此破碎,这痛感似乎蔓延到他心里。
奈何伤害她的,是排在他之前的生身母亲,他插不进去。
心中对于禅师,又添一层恨意。
“大人,出征时间已至,武骑将军已在城外。外面三催四请,耽误不得了。”竹素闯进来催促。
“怎么跟夫人说,你们都清楚吧?”陆华亭还在床前,“封门闭户。让夫人养好身体。”
他转过身,把两个年少活泼的侍女叫到近前,轻道:“每天买点绒花,蚂蚱,让她高兴点。”
说罢出门,踏入满地腊梅花瓣中。
奈何南楚正攻云州,军令如山,否则群青未醒,如何放心离去。
因心中有记挂,胸口气血再度上涌,被他咽下去。
前院行李与马备好,狷素留守,其余人皆穿好了通身铠甲。陆华亭跨上马,回头盯着竹素:“我要的东西你拿到了吗?”
竹素神情陡变:“大人,此物伤身,还是不要……万一夫人知道……”
话未说完,陆华亭策马近前,不顾竹素挣扎,从他护心镜内强行取出了瓷瓶,看了一眼,放进怀中。
“战局变幻莫测,我有顽疾,在那个位置上是不能发作的。轻则损失城池,重则损伤人命。”
第133章
群青被阳光照醒。
她坐起身, 垂落肩头的乌发被光染得金灿灿的。鸟雀啁啾的声音吵闹,她怔了片刻,便像往常一般穿衣梳洗, 薛媪和李郎中进来,见她已经爬起来了, 都惊讶于她身体恢复的速度。
群青心里也很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