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青是想歇息片刻,奈何精神紧张,闭目半晌却无法入眠。陆华亭自蹀躞带上摘下囊袋,取出没药切片递给她。
群青想起此物是助眠所用,自是不肯:“这种时候怎能睡觉?”
“为何不行?你已扛了一日一夜,再不休息,会死。”陆华亭道,“我醒着就是了。总归我白日睡过。”
“你不信我?”见她不接,他面无表情将没药切片放到唇边,要自己咬下一半。群青一把将没药拿过去,含至舌根下,不知何时便没了意识。
陆华亭坐在群青身边,等到天色微明,城门开启,他俯身将她抱起,走进城中,寻了个客栈,一阶一阶抱上二楼。
他垂眼,日光将她的脖颈照得几乎透明,托在手中,如指上绒花一般。他走得很稳,群青一点也未醒。
他走得很稳,是因为走得很慢。
……
“你饿么?”陆华亭将火盆盖好,“听说渠阳铜锅甚好。”
群青饥肠辘辘,一想出门未免冒险,说不定引来追兵,抱膝沉默片刻,白皙的面上难得有几分迟疑:“要不楼下买几个饼算了?”
陆华亭:“那娘子去买饼,某出门吃铜锅。”
话音未落,群青套上外衣,便下了床。陆华亭就候在门口,待她跟上来,方一起下楼。
酒楼中正是午市,食客喧哗,香气缭绕,群青饿得想啃桌角。不及陆华亭翻看食录,群青看着邻桌道:“要铜锅羊肉。”
陆华亭沉默片刻,对伙计道:“要一份铜锅羊肉。”
热气腾腾的羊肉软烂入味,陆华亭道:“娘子吃过衡阳铜锅?”
群青摇了下头:“从前在家中,常吃阿娘做的,不过太久,有些不记得味道了。”
说至此处,群青停顿了片刻。南楚蔚然的手写信,每月都来,附带着朱英的只言片语,只是月前蔚然说南楚准备与大宸开战时,阿娘的留言变得更加冷淡。
想是朱英担心两国真的交战,她会被迫窃取机密,不想她为难。
但她如今已是绯衣使,马上可以出使南楚,换回阿娘。只要能坚持活着,很快就有重聚的一日。
群青将思绪拉回:“你给燕王和王妃传信了吗?”
“已经知会过三郎。圣人处置孟家的圣旨即将颁布,孟光慎此时杀你我是为心安。”陆华亭道,“恰逢圣人在行宫休养,近日夜间,东宫把军需一批一批送进宫城,只看太子会不会下定决心背水一战。”
群青问道:“那这段时间,我们去哪儿?”
陆华亭靠在椅上:“你我都‘死’了,自然是想去哪就去哪了。”
想去哪就去哪。
自群青年少入宫以来,就没有过如此空闲自由的时光。
能忘了云雀,任务,亦不被宫中诸事束缚。
休整完后,群青望着窗外的落雨。
转瞬即来的雨,困住了这狭窄的房间,如同被放逐世外。
原本和陆华亭一路同行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如今见他沐浴出来,却感到了不自在。
群青坐在床上,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车上说的,是真的吗?”
陆华亭动作一顿,旋即走近了她,二人的脸贴得极近。
群青道:“你不介意相思引之毒了?”
他似想答,却不知道如何应答,答案是直接吻住她的唇。雨气中,冰凉柔软的感觉再度带来战栗,群青下意识向后,陆华亭一手扣住她的后颈,强行延续这感觉,用的是捕猎的姿态。
像神交已久,终于触碰,至此方神魂归位。
直至摸到她渗出的冷汗,他方回过神,克制放缓。
二人分开时,群青唇色已然嫣红,陆华亭何时见过她这般模样,垂睫盯着她的唇半晌,礼貌问道:“还有旁人如此吗?”
群青万没想到他问出这种话,蓦地抬眼,眼波明亮锋利,反问道:“难道你有旁人吗?”
“我又不似娘子,裙下之臣颇多。如何拿苏润坏我名声,你不是最知道吗?”陆华亭笑笑,看向窗外的雨,“我陆华亭只有一妻,我不在乎她是什么身份,不仅要日日陪在某身边,死后还要葬在某的棺椁里的。”
-
二人棺椁运回长安花费数日。因天气渐暖,尸首又泡过水,回来时,面目已经难辨。
燕王悲痛万分,不仅哭迎棺椁,还在上朝时破例请求追封陆华亭为相国,又不顾宫规,在燕王府大操大办。
种种失态景象,传至宸明帝耳中,令他心中极为失望:“南楚边境不稳,燕王不警醒国事,倒是一蹶不振。知道的以为是七郎没了,不知道的,以为他死了妻儿。”
李焕从小没心没肺,也不知道他老子死的时候,他有没有这么悲痛欲绝。
如此一想,本就病重衰弱的宸明帝更添猜忌。
不久宫中又有流言纷飞,说李焕曾与陆华亭密谋夺宫,内宫的驻防皆安插为燕王府心腹,便是证据。现在人死了,李焕明白自己功败垂成,他才会如此失态。
宸明帝闻言,没有理会。只传太子,让李玹注意宫城的驻防,李玹诺诺应答。
待李玹从行宫回来,燕王和王妃便被禁足府上。至此,燕王失了圣心,整个宫城似乎已在太子掌控之中。
听闻当夜燕王府晚宴中,燕王饮了一杯樱桃酒,忽然吐血不止,不久又陷入昏迷。
萧云如想了办法来到行宫,泣告宸明帝:“父皇,太子下毒要害三郎,东宫如此行事,定然意图不轨。父皇,救救三郎!”
宸明帝听见外面的吵闹,心中难以平静,却只听见韩妃拦在门外,以养病为由劝阻,萧云如哭着打道回府。
运送木材的车架仍在夜中一辆接一辆地驶入宫门。
门口的金吾卫站得紧绷,都似乎感觉到了宫中风声鹤唳的氛围。
-
百里之外,渠阳城内却是满城灯火。
天心月圆,男女接踵摩肩,喜气洋洋,都是去河边放灯的。
群青上一次逛民间灯节,还是儿时,被时玉鸣悄悄带出来的。
水面上星星点点,皆是漂浮的河灯,二人逛到此处,看了一会,似乎没有不放之理,群青便在摊位买了两盏灯。
河灯有为死者安魂、为生者祈福之意,需在纸笺上以金墨写下姓名,放在灯中。
陆华亭悬笔,写得极快,待他折好之后一看,群青居然还没写完,且余光瞥见他看来,以手遮挡,迅速折了起来。
“你到底写了多少人?”他道。
群青不语。
“不能说是吧。”陆华亭微微一笑,“某忘了娘子尽信鬼神之事,说出来就不灵了。”
“某不信神灵,是以不为所困。”他说着,将折起的纸笺向她展开,上面只有三个字。
群青定定看着,心头一颤。
那瑰丽的笔画勾勒,是她与生俱来,却几乎被忘却的姓名。
陆华亭将纸折起,接过灯:“你写的那些人里,有某吗?”
群青还是不语。
早知她如此,陆华亭也不再追问,只将两盏灯送入水中。
群青看着陆华亭弯腰送灯,蹀躞带上衣袍绷紧,勾勒出腰身,她伸出食指,轻轻地点在他的背上。
风吹动鬓发,满河的花灯旋转。
陆华亭的手腕一顿。
她在他背上写字。
横撇竖弯钩,她写的是“有”。
第118章
满街百姓挑灯行走, 此时人多散乱,不时有小儿撞在群青身上,陆华亭一把拉住了群青的手腕。
感觉到她的僵硬, 他不动声色地松开手,只牵住了她的衣角。
群青转过头, 五光十色落在他的侧脸, 眼前一片灯火璀璨,如同梦境一般。
她恐惧男子突然靠近, 是清净观之后的事。纵然她不肯接受人会如此脆弱,身体的反应却无法控制,只能遮掩, 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
他知道, 而且记得。
群青垂睫,衣袖上细细的牵连,却似乎触及了心间。
走了一会, 她下定决心,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许是她的手指太过冰凉,令陆华亭一顿,旋即他的五指猛地撑开她的指缝, 强行与她十指紧扣。
群青挣了一下, 没挣出来, 碍于大庭广众之下, 被他紧紧扣住左手, 并肩而行。
陆华亭轻道:“娘子, 你自己送上来的。某可没拿手镣锁你。”
群青感觉和被手镣锁着没差多少。
半晌没听见群青回应,陆华亭稍稍侧脸,只见她正侧过头, 仪态自若地赏灯,那枚琉璃耳坠却急剧地摇晃,耳垂已然通红。
群青被他拉着,越过人群,看见匾额,是不久前才离开的成衣铺子。
跨进门槛,锦绣之中,老板娘见他二人便笑开了花:“郎君,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那件绯色纱衣这么娘子试过,唯有你家娘子穿得最是惊艳。”
“那颜色太艳了,我不适合。”群青一面应着,以气声提醒陆华亭,“太贵了,接下来几日要没钱住店了。”
老板娘道:“哎呦娘子,其他小娘子恨不得把自己打扮得光艳动人,缘何你生得欺霜赛雪,偏要藏着不肯示人。”
陆华亭已将随身的金锭取出,闻言对着老板娘微微一笑,又给了她一颗金珠:“看赏。”
老板娘千恩万谢。群青出了门,被风一吹,只觉疯狂。
陆华亭道:“有个地方可以住,就是有些远,端看你肯不肯。”
群青道:“不会是街边陋巷吧?”
陆华亭摇了下头:“此处我不熟,但往怀远的方向就熟了。山下许多村落,经了战乱,百姓搬走,已是空宅。”
群青没什么意见,只要有个庇身之处就行了。
用剩下的钱雇车离了镇子,到了陆华亭所说之处,山下荒村野店,一片断壁残垣隐在黑夜中,连盏灯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