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当中,是竖成一线的烛火。他不知过了多久,但房内沉寂,表明群青离开有段时间了。
群青最擅长的就是逃生。一个人先走,总比两个人都逃不掉要好。
原本他就是这么打算的。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将头上掉落下来的素帕攥在手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中蔓延。
陆华亭搁下茶杯下楼,这里是集市,来往商贩叫卖不绝于耳。他知道此时徘徊人前是极大的冒险,然而逃到此时,他却心生漠然之感,漫行街上,任凭风吹起鬓边发丝。
商贩们见他身着锦衣,都围拢过来。卖花妇人道:“郎君买花吗?”
陆华亭拈起绒花,面无表情地看,这属于娘子的发饰是如此柔软,需要以手指托住方能稳住形态,绒毛在风中轻颤。
七嘴八舌之间,五颜六色的面具被风吹得簌簌颤动,架子上的面具一大半都是狰狞的恶鬼面,杀意暗藏。
卖面具的人手扛装面具的木架,自人群当中无声地靠近了他,蓦地从木架中抽出一把长刀,从身后砍来。
刀锋掀动绒花的瞬间,陆华亭捏住一支箭,反手穿透那人的腹部,他的心情似乎坏到极点,用力之大,带得那人连同沉重的木架一并仰倒下去,血飞溅出来,令周遭的商贩全都惊叫出声,迅速让开一块空地。
人群当中的死士登时卸去伪装,如嗅到血意的鲨一般围拢过来。
陆华亭在包围圈中,恍若未闻,垂眼望着地上那人,冷冷一笑:“我叫你们打扰我了?”
顷刻之间,几人打斗成一团。
几乎清空的街上,传来了铃铛的响声。
一辆牛车狂奔而来,占领了街道。群青看清楚灯柱斜倒的场景,心中一尘,她叫车夫停车,旋即掀开侧帘道:“陆华亭!”
陆华亭停顿了片刻。
慌乱之中,两人合力将他拽上车。
牛车被刀劈了好几下,所幸没有散架,飞也似地驶出街道。
赶牛的车夫是燕王府旧部,在路上遇到群青,他对躲避刺杀之事驾轻就熟,问道,“陆大人,接下来往哪里走?”
陆华亭后肩伤未愈,艰难地取出画好的舆图丢给他,旋即靠在车壁上,喘了口气。
群青道:“你怎么碰上他们了?”
见陆华亭半晌不语,大约是那些人追到了客栈,经过了一场恶战。群青把解毒丸递给他:“吃吧。”
陆华亭望着那枚药: “这是你借我钱的用处?”
群青面不改色:“我身上没带钱。”
陆华亭:“怎么不直接走?”
群青没有说话。
确实冒了些险,但总算又继续同行,如今他完好地坐在身边,她竟然有庆幸的感受。
“你知道你在发热吗?”群青沉默良久,说了一句,觉察话语间似乎有几分越界,便立刻住口,有几分后悔。
她从小旁观宝安公主的命运,已经怕了沉湎爱情之人,绝不愿意殷切主动。更何况从她在宴席上第一次遇到陆华亭起,就没见他对任何娘子热忱过。
也许他也是一样,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若有人殷切主动,那人一定会惹他厌烦。
尴尬的是,这辆牛车原本是那公子的座驾,车内狭窄,两人脚下还塞了一具木箱。群青不想碰到陆华亭,但两人几乎贴靠在一起。
陆华亭如绷紧的弦,自上车起他便尽量不动。他高热未退,热气隔着衣襟递过来,化作异样感觉,从身侧传到她身上。
群青突然想到一件该做的事,解开襦裙。
陆华亭怔了下,待看到她打开脚下木箱,内里一男一女两具尸首,便反应过来,也脱了自己的外衣:“我正要去找,娘子倒是提前找到了。”
给尸首穿衣裳这种事,他果然非常熟练。群青看着陆华亭在颠簸的车厢中给两具尸首套上了外衣,盯着那女尸头上光秃秃的发髻看了片刻,朝她伸手:“头上饰物也给我吧。”
群青又拆下头上所有的簪子放在他手上。
牛车一路狂奔,此时却急急停下,群青一把扶住车身。
“陆大人,舆图不对呀,前面没路了!”车夫惊慌道。
群青立刻向外看去,四面木叶萧萧,对岸的山峦隐在雾中,夕阳铺在前路上,照亮了前面的断崖。
陆华亭道:“舆图无错,就是这里。你先走,自己找个地方躲。”
外面传来车夫应诺之声,驾牛者把鞭子交给陆华亭,他的靴子踏在枯叶上,一路跑远。
看陆华亭的反应,他们应该还没有落入绝境,但前有断崖,后有追兵,群青心中无法平静,陆华亭倾身把车帘放下,大有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牛车就这样诡异地停在道中,车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死士尚未追来,四周静谧得可怕。车角铃铛被风吹动,发出空灵的响声,这一瞬间,群青有种错觉,仿佛四面天地间也只剩下他二人一样。
“青娘子。”沉默之中,陆华亭忽然开口,“你有感觉吗?”
他如此发问,群青心头蓦地一突,只道自己一定领会错了:“什么?”
陆华亭伸手,挑起她肩上的一缕发丝。
她方才摘掉簪子而披散头发已是失礼,这个动作在陆华亭做来,更是从未有过的轻佻失礼。群青惊而抬眸,看着自己漆黑的发丝,缠绕在他修长的指间。
头发应当没有连接什么身体部位。然而群青却感到丝丝缕缕的麻意,随着他细微的动作灌入头顶,遍布全身。
陆华亭缠绕着她的发丝,似在细细感知,旋即抬起黑眸,望着她的眼睛,声音很轻,像在认真问询:“那为什么某有感觉?”
群青很难描述此刻的感受。
她的身体像被定住了,然沙沙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她的耳朵、她的判断描绘出车外的场景:死士们携刀,即将把牛车包围。
她半晌才找到言语:“弃车。”
陆华亭道:“我不想下去。”
到此关头,他竟然说“不想下”。
弓弦拉进之声细微入耳,群青再也无法遏制住紧张:“他们不敢过来,会先放箭。”
“你我赌一把。”
“赌什么?”
“赌我们不会死。”
话音未落,陆华亭忽地离座,反身将群青抵在背板上,自下而上触碰她的唇。
柑橘气息没顶而来,群青没料到他以身为掩,下一刻,耳边传来箭矢撕破空气的啸叫,无数箭矢带风声钉进身旁的背板中。
伴生于危险,那一瞬间的相触,如蜻蜓掠水,轻易地越过了恨,到达了禁区。吻的感觉,近乎尖锐。
箭从四面八方来,牛哞然受惊,向前拔足狂奔。已被扎成刺猬的车厢,就这样缓缓向前,骤然消失在崖下。
数名死士跑到崖边向下看。崖下是一处深潭,车厢斜斜砸落潭中,几乎四分五裂,贱起巨大的白浪。
片刻之后,一切归于寂静,只有破碎浮木漂浮在水面上,顺流而下。
见此状,其中一名死士道: “快,去下游寻!”
几人顺流而下去寻,不足一里处有个石坎,挡住了破碎的车。
车中无人,死士们便在水中打捞,直至捞出两具面上带血的尸首方才停下。尸首发上钗环,在月下闪耀着冷冷的光。
第117章
“殿下, 陆大人和群大人遇到流匪劫持,不幸车毁人亡,尸身正在运回途中。”
李玹手中琴弦蓦地崩断, 发出剧烈的声响,震得宝姝心头猛跳。
然而香炉中烟雾静静缓缓上升, 窗外树叶纹丝不动, 宫外侍卫也早已换回了太子心腹。一切风平浪静,令这两人的死讯显得并不真切。
“殿下还念着青娘子吗?”沉默中, 宝姝道,“也许他二人做个伴,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殿下不要伤怀, 未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是更重要的事?”
他明白, 却偏要问。近日以来,宝姝就以思念父亲为由,穿梭于孟府与东宫之间, 协助孟光慎传递讯息,东宫的人手已经暗暗安插在宫城内每个角落。
“殿下会荣登大宝,臣妾会陪在殿下身边。”宝姝说。
“这就是你对未来唯一的想法吗?”李玹把琴推到一边,“我还记得, 你小时候在大营中与本宫下棋, 你说陇右的娘子伶俐, 不输郎君, 日后要做女官, 还要用很多很多的女官。”
宝姝哑然:“殿下, 那是我年少轻狂。宝姝能有今日,皆是家族抬举。如今阿兄已死,阿爷马上可能被处斩, 我总不能看着孟家如同崔家一般覆灭。”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做过自己想做的事?”李玹说,“本宫允准,你去做吧。”
宝姝愕然唤了声“殿下”,李玹却坚持下了口谕:“孟良媛犯上,贬至仙游寺,无诏不得外出。”
宝姝还要挣扎,被寿喜强行劝了出去。殿中只剩下李玹一人,恢复了最初的安静。
寿喜叹口气:“殿下这是何必呢?太子妃走了,孟良媛也贬,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
李玹突然问:“郑知意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青娘子如何安排的,太子妃吃喝都好,还胖了些。”寿喜一笑,意识到提了不该提的名字,笑容立刻敛了。
好在李玹的表情只是一凝,还算平静。
“本无情愫,何必连累她们性命。本宫唯一的孩儿尚未将世,怎么能冒险,待安顿好一切,再接她们回来不迟。”
“寿喜,有些念想,该断了吧。”
他自柜子上方取出盒子,里面还留着群青绣的那件祷服。李玹的手指抚过上面精致的绣纹,停留了一下,旋即把祷服投入火中,片刻后他将那把断弦的琴也丢进去。
火焰腾起来,李玹咳呛起来,他以手掩口,额上青筋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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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醒来时,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发疼。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推开身上的厚棉被,被客栈窗外的阳光刺了眼。
陆华亭在拨弄炭盆,鬓发沐浴着金光,几乎鲜丽。
昨夜摔进水潭,水是如何冰冷刺痛,二人夺命狂奔又是如何疲累,她竟然已经全无记忆了。
脑海里残留的,只有唇齿相触那一刻的感觉。想到此处,热气冒至头顶,整个人有种飘忽的感受。
“这是在哪?”她问。
陆华亭道:“到渠阳城中了。”
昨夜二人逆向游出水,顾不得歇息,沿着林中向西跑了一夜,远远地看到城墙轮廓,群青实在精疲力竭,坐在了树下。
“娘子是不是撑不下去了。”陆华亭道,“要不我们休息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