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牛车的车主见此情景,一刻也不敢停留,抛下二人便回去了。
群青看了看,屋舍虽已废弃,但勉强能住。
陆华亭走进其中一间屋子,门锁已然锈蚀,手掌贴在门上,稍一用力,便将门推开。
无人的陋室,却很整洁,床上悬帐,床边妆台,依稀可见主人整洁的习惯。
陆华亭站在其中,环顾四周,随即拂去蛛网,从柜中取出蜡和窗纸:“封一下窗就可以住了。”
他点燃蜡烛,一回身群青不见了,陆华亭打开后门,走进后院。
夜空之下,松柏成阴,幽浓的树荫之下是座孤坟,竖着一座小小的墓碑。
群青立在这碑前,风动裙带,有洛神之姿。旋即她俯下身,用自己随身带的素帕仔细擦拭这块碑。
“娘子在干嘛?”
“过来借宿,哪有不拜主人之理。”群青边擦边道。
陆华亭立在她身边,似要说话,群青于鬼神之事一向慎重,生怕他说出什么轻浮之语,“嘘”了一声,他便闭上了嘴。
下一刻,群青擦出了立碑人的姓名,“陆华亭”三字鲜红如血,赫然排列其上。
群青震悚,再一擦,看清“慈母”二字,头皮发麻,赫然转头望向陆华亭:“这是你家?”
再看这破败屋宇,早已人去楼空。难怪他推门取物,轻车熟路,原来自己就是主人。
陆华亭接过她手中素帕,擦净墓碑:“是当时离了怀远的暂住之处。”
他不愿称之为“家”,天地之间,并没有他的家。
他擦干净墓碑,只躬身将一枚橘子放在坟前,默然良久,起了身。
群青看他:“这就完了?”
“不然呢?”
群青已是撩摆,端端正正地跪在墓前,口中道:“跪下。”
她实在是做不出不敬亡灵之事,何况这亡灵是陆华亭的母亲,更何况晚上还要住在此处。
陆华亭望着她,敛了唇边笑意,亦端正神色,跪在她身边:“母亲,儿七郎,携新妇六娘回来看您了。”
群青听闻“六娘”二字,心中微动,听着他言语郑重,原来也不是无话可说。
陆华亭点上了蜡烛:“当日母亲临终前,合不上眼,担心孩儿过慧易折,不能久寿。”
群青心中震动。此人此前给她的印象,确实如同孤魂野鬼,骄狂如晨曦时易散的薄雾,既不惜人也不自惜,既无来处,也无未来。
此时此地,除了亡灵,只有他二人,真心话便脱口而出,她的感觉终于得到了验证:他向上爬,不过是复仇的手段,功名利禄之下,掩藏着厌世向死之心。
陆华亭望着墓碑,平静道:“母亲如今可以放心。孩儿已寻到悬心之人,她在,我便得红尘之趣,可以好好活着了。”
字句入耳,群青心中震动,陆华亭已起身进了内室。
她洒扫完毕,紧跟着进门,甫一进去,陆华亭靠在桌边望她,面孔被烛火映照的几乎绮艳:“六娘,你听见了吗?”
语气中难得促狭,看得出来是心情极佳,似想看她反应。
群青也被这奇异的开心笼罩,只是面上不显。
冷风吹在她的脸上,窗只封了一半,外面松风喧嚣,此等奇异之景,像是话本里书生逢妖的场合。
陆华亭的拇指拂过她被映成榴红色的下唇,先吻上唇角,旋即是唇,吻得亦有些偏离常规。
“娘子,你在想什么?”稍一分神,便被他察觉。
群青一面投入,一面鄙薄这放纵,只好道:“我在想宫中如何了。”
陆华亭松开她:“你想这些不累吗?”
“你真的能不想?”群青问道,“你算的也未必全准。毕竟是有流血的事,若是不成。”
她无时无刻不在回想,对若蝉、郑知意的安排有无纰漏。她不喜大明宫,但做宫人十几年,自己早已成为宫中的一部分。
陆华亭默了片刻,道:“不知为何,临到揭盅之时,突然对结果毫无兴趣了。”
“宫中既有娘子如此放不下的人,那得了信便回去吧。省得你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群青觉察他意有所指,道:“你在说谁?”
“你说是谁?”陆华亭微微一笑,神色却是不悦,转身贴窗纸。
李玹那一支暗箭,至今隐隐作痛。
群青没想太多,只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此人姿容如玉树,背影看来,愈显腰身。
彼时只是在心中惊艳,以为两人注定是背道而行,从未想过可以终成眷属,可以被她掌握。
是很神奇。
她叫一声“陆华亭”,陆华亭迟疑转过身,群青毫无征兆地抱住了他,信不信男女之情,不妨碍她体会和他拥抱的感觉,犹如两块奇形怪状的七巧板,历经奔波,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
窗外雨丝滴滴答答地从檐上落下。
陆华亭僵直身子,半晌没有动。方才脑中所想,一下子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只想着,原来青蛇的缠绕并非僵冷,而是一种轻柔缥缈的软。
倘若这就是被绞杀的感觉,他愿意与她缠斗一生。
-
对长安来说,这是平常的一个夜晚。
布谷鸟低鸣不停。是夜,燕王在殿内给宸明帝侍疾。
李焕请求侍疾已有数日,表面是探望宸明帝,实际是想控诉太子给他下毒一事。韩妃一直以宸明帝养病为由,不让他见,一直磨到今夜,才放他进来。
李焕一来,没说两句便要求宸明帝重罚太子,宸明帝大怒:“如今二郎没了,统共只剩下你们兄弟二人,你皇兄是太子,你不敬他,难道还要手足相残不成?”
“儿臣并非不敬他,实在是太子狼子野心,欺人太甚。”
宸明帝拍着床榻道:“什么狼子野心,你从前敢这样说话吗?难道不是看朕卧床不起,是以气焰嚣张了?”
李焕不敢再辩,低头跪在了宸明帝床前。
韩妃听闻争吵声,进来给宸明帝送服一碗汤药。
韩妃身上带着花香,宸明帝神色暂缓,接过汤药喝下去。谁知平静没过几息,李焕突然弹出腰间软剑,打碎了汤碗,汤汁洒了一床。
宸明帝简直怒不可遏,却听闻李焕道:“韩妃,你敢与太子勾连,里应外合,毒害父皇,来人,给我拿下!”
宸明帝想骂,说不出话,想抬手,手臂也无力;张了张口,这才惊觉自己不知饮下了什么东西,五脏六腑都仿佛麻痹了,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韩妃见此状,也是惊愕,当即跪下道:“圣人,此药不是臣妾……此药是皇后娘娘刚才送来的,臣妾不过是奉旨呈上而已!”
宸明帝瞪着她,说不出话。
韩妃汗如雨下,亦是心乱如麻。按李玹的吩咐,她的确是今夜行事,可是她不忍加害宸明帝,早已将药换成了无色无味的助眠汤剂,李焕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好在听得响声,急促脚步声闯进殿内。
寝殿之外的金吾卫,早已换成李玹的心腹,若他们进来,便可以控制住场面。
令她惊讶的是,进来的人不是金吾卫,而是燕王府暗卫,他们身着黑衣,神色沉静,将李焕拱卫在中间。
李焕早已换了副面色。他苍白英俊的脸满不在乎,只是望着宸明帝的眼中,有几丝沉痛:“父皇,儿臣说太子有反意,你还是不信吗?”
宸明帝的表情写满了难以置信。
“那您便听吧。”李焕说完,望向窗外,“听听您最偏爱的皇兄是如何背叛您的。”
殿外金戈缠斗之声不绝,刀□□入血肉的声音听得人心悸,两拨人马已然殊死拼杀起来。
宸明帝的神情从惊愕,到迟疑,悲伤,再到沉静。
“父皇这样看着儿臣,是觉得我太毒辣了吗?皇兄今夜放儿臣进来,本想着一网打尽,若非儿臣早有准备,只怕咱们父子二人无处伸冤。”体内余毒未消,李焕咳了两声。
外间传来珠翠相撞的声音,宸明帝回头看,来的是马皇后。韩妃亦是心道大意,皇后一直不堪大用,没想到关键时刻,她终于有魄力站在自己的儿子身边。
“方才那碗汤药,是臣妾下的。”马皇后神色幽幽地看着宸明帝。这些年里,这个男人对她的神色除了不耐,便是嫌弃。阖宫的鄙夷之色,她已经看过太多,看得有些麻木。
而在此刻,面对宸明帝惊愕的神色,她竟然隐隐生出迟来多年的快意,因为他终于正视了她一次。
她走到宸明帝身边,拉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圣人既已病重,政事不如就让给孩子们吧。往后让臣妾来照顾您,我们颐养天年。”
越来越多的暗卫,将室内围得如铁桶,宸明帝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动静。
东宫的灯笼悬在空中,发出幽幽的光。
李玹坐在殿中,面前放着奏报,却无一字入眼。
终于,寂静被打破,小内监闯进门内,来不及扶被风吹歪的帽子:“殿下,殿下不好了!”
空气中恢复了寂静,李玹心中却是一沉。耳边似乎传来打斗之声,所有的声音都如锐利的箭矢向他围拢。
“燕王,燕王早有准备,我们安插在行宫的人,都被围了……”
为了这一夜,李玹已经多夜辗转未曾入眠,此时耳边金戈之声,如浮动的梦魇,其中还有清脆的鼓声,和尖锐的鸣镝。
“外面是什么声音?”他问。
王镶进来,李玹看见他的头上布满血迹,血顺着面颊流下,不胜狼狈:“殿下,丹阳公主带着人围了宫城,说是,说是东宫犯上,来救驾的。”
“救驾……丹阳公主……”李玹沉吟,“看来他们是早有通信了。”
他这个皇姐,自元后诞辰后自请去了封地,说是不参与政事,却终究还是站在了李焕那边。
既是早有通信,那便说明,李焕在更早之时就已在布局,中间燕王府的偃旗息鼓,不过是将计就计。
这些时日的惊惶终于有了结局——他输了,孟家也输了。
“殿下,行宫已落入燕王之手,圣人亦在燕王手中,他既有意夺位,恐怕燕王下一个对象便是殿下了,否则无法与众臣交代。”王镶唤回他的神志,“杀出去已是无望,要么现在,立刻出宫。丹阳公主毕竟与您血脉相连,她总不舍得看着燕王……”
“出宫?”李玹冷笑了一声,“像当年旧楚昭太子一般,如丧家之犬逃出宫去吗?本宫是太子,不会如此。”
王镶还要说话,李玹道:“出去。”
所有人退了出去。殿中仅存的片刻宁静,如水包围了李玹。
他骤然拔出宝剑,横于颈上,被寿喜拼命拦住:“不可,万万不可啊,殿下!”
悲怆之中,李玹回过神来,将剑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