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比一个人遇险好些。跟她一起倒霉的, 还有她的宿敌。
她看见陆华亭闻言不语,反而垂睫望着她抓着他手腕的手。
群青安静等待几息, 只以为他在思考,片刻之后用力摇晃了下:“你睡醒了吗?”
陆华亭突然反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指如冷玉,轻贴着她的手背。同时有人踩着一棵巨树的树枝破窗而入, 只发出细微声响。
“送走了吗?”陆华亭问。
进来的人是一对男女, 其中的女子,正是平时在宫外活动的暗卫文素。文素急促道:“宾使身后追兵只是残部,楼下这些才是重点。早晨他们兵分两路, 一伙人佯装盗匪闯进来,另一伙趁我们打斗时混进客栈,眼下根本分不清楚哪些是真的伙计了!”
群青总算知道陆华亭频繁变换路线的用意。
即便变更路线,这伙追兵仍如幽灵般追了上来。如今宾使分道而行, 他二人落单, 这群人不去追击宾使, 反倒控制客栈, 呈现出剿杀姿态, 像是一开始就冲着他们而来。
“是孟相的人?”群青反应过来。
脚踩楼梯的声音传入耳中。
“娘子快换衣裳, 沿窗而下,树下有马;属下等下楼将人引开,或可拖延一时半刻。”说着, 文素将黑色罩袍解下,露出内里和群青几乎一样的官服。
情况紧急,容不得耽搁,也拿不了任何东西。陆华亭黑眸冷峻,只从包裹中抽出一袋箭放入袖中:“走。”
有人安排逃亡,比自己逃好得多,如若不是非要骑马的话。
一见那匹马,群青已难受起来:“你会带人吗?”
陆华亭解绳的动作顿了下:“没带过别人,娘子可以试试。”
群青还要说话,被他拦腰抱上马。
陆华亭催马疾行。天光还没有大亮,冷雾寒风如利箭般扑面而来,群青的呼吸有些紊乱,她的额头慢慢渗出冷汗,那种僵劲不能动的感觉再度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暗器的闷响,身后陆华亭的身体有片刻僵硬,他自袖中抽一根箭,反手扎在马臀,马儿嘶鸣一声,腾空而去。
风声中,群青忽然回头,看清了雾里追兵,约有十骑,持剑覆面。
孟相手下死士,民间素有可怕名声。前几次只是要从他们手上抢物,这次却成了被他们刺杀的目标。
陆华亭勉力稳住马身,只以为她要掉下去了,却见群青一手抓住箭袋,抽出一箭攥紧手中,停顿许久,用尽全身力道飞掷身后,将那个催马赶上来的死士贯穿胸膛。
群青精疲力尽,好在马冲过雾气弥漫的狭道,便冲进最近的关西镇境内。四周开始有了屋舍和炊烟,不久冲进市集人群当中,在四处叫卖、牵驴响动的掩护下,二人下马弃马。
只是群青有了心理阴影,环顾四周的摊主、百姓的脸,不敢放松警惕,总感觉其中还埋伏着死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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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大明宫中,宸明帝摩挲桌案上奏报和那枚黄玉珏,又咳出了一口血。
孟相是开国功臣,可也确实无度,终究与宸明帝治国理念背道而驰。
韩妃说:“圣人,听闻近日太子忧思过度,身子一直不好,急召了几次医官。”
宸明帝道:“他如此自伤是为何,难道要朕这白发人送黑发人?”
韩妃侍疾在侧,每逢几日都要细致谈起李玹的近况。宸明帝不是不知她的用意,可他终究是老了,心软了,夜中急召,接李玹出行宫拜见。
李玹叩拜请安,他的脸色比几个月前更白,连嘴唇都没有血色。
他看到了桌案上尚未盖上印玺的圣旨,道:“父皇终于要处置孟家了。”
“朕原本不想下狠手,一路以来,孟光慎对你帮扶良多,日后还能辅佐于你。可朕没想到他竟为了财政,放任毒物蔓延,一旦将你控制,只恐日后李家都成了傀儡、空壳。”
李玹垂头良久,道:“父皇,控制谈不上,此事说到底是儿臣的错。打天下苦矣,若我能像三郎那样身体争气,就不会浪费父皇多年栽培。儿臣日思夜想,自厌自伤,以至生出心魔,听孟观楼说有良药能让我策马,便急于尝试,根本不知那是未麻。”
他再抬起眼来,原本凌厉的一双凤眸已是通红:“儿臣罪有应得。若父皇打定主意处置太傅,请容儿臣再去见见太傅。”
宸明帝看着他憔悴的样子,一时心中不忍,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李玹的双眼,却看着那处置孟家的圣旨。
这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宫闱。
传到燕王府,最不能接受的人是李焕:“又是这样高高拿起,轻轻落下!积攒战功的人是我,操劳受累的人也是我,太子才在行宫幽禁几日,父子二人便哭上了。难道我做了什么对不起父皇的事?”
奏折挥落的声音惊哭了世子。李焕讪讪地看着萧云如把世子抱起来哄,自己躬身把奏折捡起来。
吐出心中淤积之事,萧云如的身体反倒一日日地好了起来。她说:“陆七郎总说,生恩不及养恩,殿下早该看清。”
李焕看着萧云如怀里面带胎记的世子,仿佛看到了当年被马皇后抱在怀里的自己。他眼巴巴地看着阿爷过来,只看到他视若无物的身影,他带着李玹骑射,带着李玹读书……
李焕的手指攥紧:“难道只有那一条路了吗?”
“殿下,只怕有人是要先一步了。”竹素肃着脸禀告,“行宫之外的金吾卫已换了几批,我们的人都被调走了;还有陆大人和青娘子,中途遇到截杀,宾使是回去了,但他二人和宾使的队伍冲散了。”
李焕怒不可遏:“去找啊。陆华亭仇家不少,早提醒他在宫外危险,他偏要此时此刻出宫!”
“臣妾倒有不同看法。”萧云如沉吟片刻,还是说道,“父皇心中始终偏袒太子,眼下太子回归东宫,只是时间问题,除非有一件事,能彻底翻转眼前格局;七郎此时出宫,在外人看来,他顾不上宫中事务,又是刺杀良机。他若不提供此等纰漏,太子那边也不会因轻敌有所动作。”
李焕道:“可父皇马上下旨处置孟家,若是孟家,孟家此时对七郎动手,除了泄私愤又能有什么意义?”
萧云如垂眼道:“殿下是不了解世家了。孟家的前身是陆家,宁覆皇权也要苟活,不会那么容易赴死。想来太子也明白,若真除去孟家,就算他能回到东宫,也如双臂被斩,坐不稳太子之位。他不能抗旨,又要保住孟家,那便只有掌权一条路。只怕太子和孟家暗中联手,早就在筹备与殿下一样的事,只在等待时机,而眼下,时机到了。”
李焕脸上浮现出杀伐决断的神情。
以他对李玹的了解,萧云如说的,很有可能便是真相。
他的手指蜷起,轻轻摸了摸世子脸上的胎记:“你放心,七郎走前有所交代,我会按他说的备好一切,绝不让你们母子遇险。”又转身对竹素道:“去找,陆华亭和群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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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混在人群中走了一段,见陆华亭脸色发白,便知他身上带伤,取一锭银进客栈落脚。
陆华亭顺从地任她拉上客房,等掩上门,才坐下来,靠在床柱上。听到帘后水声,不由屏住呼吸,犹疑道:“娘子哪里伤了?”
群青正咬着裙摆,擦拭腿侧的手停顿片刻,这可不好说。骑马磨破了,火辣辣的疼。
好在她本来能忍,快速擦洗后便出来。
对于群青要水先洗自己这件事,陆华亭一言不发。
他看着群青尚未擦干的头发,一把抓住她解他衣裳的手。
“一会儿还要继续跑。箭头不拔,恐会发热。”群青扯开他的外裳,他身上的热气几乎发烫,她摸到他后肩上那枚箭镞,却没有急于动手,而是瞥向他,“你是不是早就料到孟相的人会出手?”
“我仅是猜测,不想他真的动手。看来他也急了。”
“他怎么连我一起杀?”群青的神色暗含倒霉。
“娘子,你本是南楚细作,如今与李玹反目,又与宝姝争锋,出使路上,易生‘意外’,你若是孟光慎,放得过你自己?”陆华亭对她微笑,“又何况你我夫妻,合该同生共死……”
他的黑眸涣散片刻,是因群青拔箭时,手上用了几分力气。
群青丢下箭头。她第一次见到有人带血的脸,能如此惊心动魄。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不像在她手中受难,反像在挑衅。
陆华亭垂睫,望着她细长手指上沾染的血,无谓地看她,“手脏了,洗洗吧。”
这日的奔逃,让群青心中绷紧了弦。偏生在这种极度紧张的时刻,她想要拥抱温暖的感觉尤为强烈,像溺水之人想要抱紧浮木一般。
她不知为何会生出这种出格的感觉,把手浸泡在水中洗去,只听陆华亭道:“再往西数里,应该临近剑南道境内,入城盘查符信,可以甩掉那些人。”
陆华亭一手撑着,和衣躺下:“娘子随身带着宫籍吧?分道而行,不是不行。我头晕,先睡一会。”
第116章
陆华亭很安静, 躺下去就没了声息。
群青见他脸色不对,一手钻进袖中,按住脉搏, 另一手极轻地摸了下他的额头,触之如沸水, 吓得群青立刻把素帕打湿盖了上去。那暗器上带毒, 他能撑到现在才昏已是不易。
逃脱之法,他方才已经交代清楚, 能说出分道而行,肯定是自己走不了的缘故。
但此人人事不省,若撇下他自己离开, 便管不了他的死活了。
群青犹豫了片刻。
这厢陆华亭仿佛被困火海热浪之中, 而他应对困境的方式,便是一动不动。偏生有一只手顺着他身上摸索下去。
他几乎痛恨被旁人触摸,而此刻知道是谁, 却不知为何忍住反骨,忍受这种冰凉的触碰。
也算是算计过,争斗过,防备过, 同行过。
他很了解群青, 便是丢下他, 那也不会如何。
群青的触碰小心柔和, 她从他腰上囊袋索出一锭金, 随后轻轻地盖上了被子。那触碰退去, 只将他留在火海炙烤中。
关西镇的集市,贩夫走卒拥挤热闹,群青已悄然混于人群, 寻到了镇上唯一的医馆。
一路行来,她没发现死士。但死士极擅循迹追杀,再晚些就不一定了。
群青随身带着宫籍,向西行对她最是简便。然而她还是先将金锭换开,买了一丸百毒解。
这唯一的医馆很小,内堂也混乱。群青在前面取药,身后地上便横着几具尸首。药童正试着用草席裹住摆在堂内的几具尸首,抱到后院去。
排在群青身前的公子转头,不时打量她,又看着几具尸首,神色哀怜,似乎很想对她感叹几句。
群青差点以为他是死士扮的,十分防备,又瞥见他细皮嫩肉,衣着讲究,应是镇中为数不多的富户。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那些尸首:“这些人是病人吗?”
“什么病人?”取药的郎中不悦道,“流民盗匪罢了,年纪轻轻有手有脚,偏要横行乡里,相互打斗倒在我家牌匾下,爬进来讨药吃,他们还拿不出钱来还呢。”
国乱虽然平复,乡里滋生的盗匪尚未被完全剿灭。这种情况并不罕见,群青又看了看那几具尸首:“可是要把他们葬了?”
“葬了?”郎中嗤笑道,“你是从繁华的地方来,我们这边无这习俗。有亲人才会埋了,这种为害乡里的,合该平摊在街道上人人踏上一脚。”
那公子看了群青一眼,不赞同道:“何必吓唬小娘子呢?死都死了,曝尸荒野多粗鲁,我看还是葬了吧。”
郎中呸一声,群青却是扭头,目光落在那公子脸上,对他微微一笑:“公子善心啊。”
片刻之后,那小童跑出来:“那娘子和那公子有说有笑,把尸首装上牛车,说要替我们葬了!”
紧接着,那公子也灰头土脸地跑出来,惊慌地道:“你们见那娘子没有?我说叫她等我一等,理个衣襟的功夫,人就赶着车丢下我走了!”
旁人闻言,却是回以哄堂大笑,徒留这公子捶胸顿足:“家里六房美娇娘,还好意思讨别人的欢心,这下活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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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轻微擦黑时,陆华亭竟然自己醒了。
他撑坐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凉水灌下去,整个身体仍像被热浪炙烤,持杯的手不住地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