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谢让想说,实在是一队“悍匪”的风气太重,他怕头一回行动这厮万一不靠谱。
晌午时分,谢让和叶云岫带着先锋营一队到达柳河,停留在距离柳河县城五六里外的一处地方,二队速度很快,徐三泰押着一长串的官兵衙役在林子里等他们了。
官兵和衙役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原本忽然被带出山寨,还以为是要在山上找个埋人的地方杀了呢。谢让和叶云岫到达之前,徐三泰已经将此行的目的告诉了他们,咱们寨主和大当家要攻占柳河县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们是听话还是不听话,自己看着办吧。
今日若是换了别的山匪扬言要攻占县城,官兵衙役们大概嗤之以鼻,这不是笑话吗,可自从昨日他们剿匪上山之后,所见所闻,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可真不是笑话。
林中骑马不便,谢让下马走了过去,叶云岫嫌冷骑在马上没动。
“大当家!”二队众人齐声抱拳。
蹲在地上的官兵衙役们因为这个称呼纷纷愣怔,眉眼温润的年轻人一袭蓝衫,披着氅衣,步伐间甚至带着几分笑意,看起来更像是哪家优越富足的书生。
“嗯。”谢让点点头,走近那些俘虏,温声问道,“都跟他们说了?”
“说了。”徐三泰答道。
谢让审视了一下这些人,徐三泰在旁边禀报,一共四十二人,八个官兵,三十四名衙役,又特别指出了其中两个,一个是官兵之中的小旗长,一个四旬年纪的衙役则是皂班班头。
谢让负手立定,淡声道:“既然已经说过了,还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个小旗长问道。
“玉峰寨山匪,别无身份,与各方势力均无牵扯。”谢让道。
“你是大当家?”小旗长跟其他人交换了个眼色,质疑道,“昨日我们见到的寨主,明明是个女子。”
“对,她是寨主,我是大当家。”谢让噙笑。
一堆俘虏表情不禁迷惘了。
“各位尽可放心,我言而有信,只要你等尽心配合,我绝不为难,必定会放你们一条生路。”
谢让顿了顿,温和的语气却继续说道,“但若是各位执意顽抗,或者表面顺从、暗做手脚,还想要伺机作乱,那就对不住了,我们今日未必能顺利攻克柳河,但杀了你们还是易如反掌。”
那位皂班班头这时开口道:“你们攻占柳河,当真是要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正是。这几日柳河城外舍粥的两处,你们应当是知道的,实不相瞒,那都是我们的人,陵州城外也是,可惜我们杯水车薪,眼看就要断粮了。”
谢让叹道,“我知道各位的妻儿老小都城中,我可以保证,我们进了城只想要开仓放粮,绝不扰民,更不会烧杀抢掠。这一点各位只管放心。”
“他们是山匪,连县令大人都敢杀,哪来的言而有信!”一个衙役喊道。
“山匪又如何?”谢让反问道,“若能衣食温饱,谁愿意落草为寇?各位这大半年可曾听说玉峰寨山匪烧杀抢掠?我们也是贫苦出身,只是不忍看着几万流民冻饿而死罢了。”
皂班班头这时开口道:“柳河城外如今足有几万灾民,这些人若涌入县城,将会是什么情形?城内百姓就该遭殃了。魏县令确实不好,可是县城关闭城门,那也是迫不得已,总得先顾着城内百姓的死活。”
“确实。”谢让点头道,“你所言不差,所以我已经做了防备,肯定不能放任灾民进城,而是在城外给他们划定地方,加以约束,让他们暂时停留避灾。如今风雪已停,只要有足够的粮食物资,再帮助灾民支撑几日,就能熬过这一关。”
他缓和了语气道,“我们既然敢来,就有足够的力量强攻,只是不愿意徒增伤亡罢了。各位不妨换过来想想,如今魏蠡已死,城内无人主事,混乱一团,若是再加上我们强攻,即便没有灾民,城内百姓还不是惊恐遭殃?”
那皂班班头沉默片刻,决然说道:“大当家今日能有这番话,绝非寻常山匪。小的就信你一回!”
一个时辰后,一支几十名官兵衙役组成的队伍赶着一辆马车走到城下,皂班班头站在前面,冲着城墙上大声喊道:“快开城门,是我们回来了。”
“张班头?”城墙上的官兵伸头看看,又瞧见了兵营的小旗长,问道,“你们回来了?昨日民团的人回来,不是说你们和魏大人都被山匪拦在山上了吗?”
“别提了,”张贵大声呸道,“这次不走运,那些山匪厉害得紧,我们差点就回不来了。那些民团都进城了吗?”
“还没,没有魏大人和刘县丞的命令,怕灾民冲进来,我们哪敢开门呀。”那官兵说,“你们且等着,我这就去禀报刘县丞。”
张贵骂道:“你娘的,魏大人就在马车里,魏大人剿匪受了伤,急等着进城救命,你还知不知道好歹?你再磨叽下去,也不怕魏大人生气弄死你。”
那官兵不疑有诈,当真下了城楼。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一条缝,开门的官兵伸着头往外看,队伍后头先锋营假扮的衙役猛地合力往前一冲,就冲进去跟城内官兵交上了手。城外灾民中也突然冲出许多人来,转眼间就冲过城门进了城内。城墙上的官兵衙役惊觉有变,赶紧鸣锣告警。
等到驻兵的总旗长策马持枪冲到城门,迎面遇上一匹黑马,马背上的少女弱不禁风,手里却拎着一把雪亮的大刀。
总旗长愣了愣,大吼一声,一抖长枪刺了过来。马背上的少女身形一仰,往后仰倒平贴在马背上,堪堪躲过的瞬间二马交错,少女手中的刀抬起,以一个十分刁钻的角度,直奔他的脖子。
叶云岫策马奔了过去,身后对手的人头落了地,马背上的身躯跟着才掉下马来。
叶云岫勒马调头,看着地上的对手,怎么就不能容人说句话,谢让苦心积虑的智取,到底还是出现了伤亡。
第45章 独揽风云
城外灾民无数,这一番突然变故,许多灾民便本能地跟着往城里冲。得亏谢让昨晚就派人传令给柳河赈灾的俞虎,叫他带领原本在此舍粥的守备营四队,提前将舍粥点搬到远一些的地方,尽量将灾民引开,城门附近的灾民其实很多是两营假扮。
城门得手之后,四队也不进城,而是迅速关闭并把守在城门外,及时阻拦灾民冲击。
四队的兄弟齐刷刷亮了刀,在城门外一字排开,俞虎则站在城门前再三跟灾民解释,城中就那么大地方,几万灾民冲进去必然混乱,反而害人害己,如今大当家已攻入城中,即刻开仓放粮,请所有灾民稍安勿躁,咱们大当家亲口承诺,就在城外安置灾民,继续舍粥,一定帮助大家熬过这场雪灾。
几万灾民的冲击可不是小事,这些人辗转流浪,饥寒交迫,一路上甚至易子而食,群体躁动且随时处于失控状态,为了一口吃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可如今阻拦他们的,恰恰是这几日一直舍粥给他们充饥抗寒的那些人,灾民们不能不信也不敢不信。
于是城外的灾民很快被安抚下来,在俞虎的指挥疏导下,依旧回到原处,聚在舍粥点周围等待。
另一边,谢让和叶云岫带领众山匪带领从容进驻柳河城。
天寒地冻,灾民围城,城内也是一片萧索,老百姓大多守在家中,大街小巷都少见行人。而谢让和叶云岫他们诈开城门,行动太快,等他们从容占领了县衙,城内大多数的老百姓甚至还毫无觉察。
谢让进了县衙头一件事,便是派人四处张贴安民告示,言明他们已经接管柳河县城,请城中百姓不必惊慌,该干嘛干嘛,照常过日子就好。若有他们玉峰寨的山匪滋事扰民,只管到县衙举报,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城中商贾百姓们这才知道,短短两日之间,他们柳河县竟发生了这般天翻地覆的大事情,前任县太爷剿匪却被人家反杀了,如今入主县城的是玉峰寨的山匪。
柳河县那位刘县丞攻城时没见到人影,在他们进城后就脚底抹油,逃之夭夭了。城门紧闭,他反正也逃不到哪儿去。谢让也没专门理他,便下令先锋营二队、守备营一、二、五队,以南北东西两条中心大街为线把城内划分成四块,每队负责一块区域,负责维持秩序、安抚民众,同时搜捕县丞刘轸,防范警戒城中残余抵抗。
他把先锋营一队和归顺的四十二名官兵衙役留在了县衙,下令把城中剩下的三班六房的官差衙役全部带来,集中到一处,随时听候问询差遣。
这些人最了解城中情况。
城中的守军也就不足百名官兵,加上十几个衙役,山匪们人数处于绝对优势,这些山匪们手段可都够狠的,他们打仗根本不存在伤兵,要么死,要么降!
所以这会儿县衙的三班六房,都是些看清形势,自己惜命,早早投降了的。如今一被带过来,便巴不得能被问询使唤一下,也好在山大王面前证明自己还有留一条命的用处。
小半个时辰后,逃跑的刘县丞便被先锋营二队的人捉了回来,是一个留着胡子的胖老头儿,打扮成普通老百姓模样。徐三泰派了两人押送回来,丢在三班六房的那一堆官差衙役一起,等着谢让用到的时候问话。
自从叶云岫一招斩杀了百户所职位最高的总旗长之后,城内守军在两倍于己方的兵力之下再也激不起斗志,纷纷弃械投降。除了被叶云岫一刀斩了的总旗长,还有攻进城门时四个顽抗的官兵,这场攻城之战的死伤数字最终定在了六人。唯一的伤兵是玉峰寨这边的,守备营一队一个叫吴二狗的山匪。
因此谢让忙中抽空还问了一句,伤兵可有大碍,队长杨行高声回答:“没事,皮肉伤,大当家无需挂心。”
然后杨行扭头就去埋怨吴二狗:“我说你小子可真给咱们队长脸,你成了咱们山寨唯一的伤兵了,如今连寨主和大当家都认得你了。”
偏偏队里还有人趁机打趣奚落:“二狗,好不容易受个伤,这回咱可得好好养养,就当给你坐月子了。”
吴二狗轮着挂伤的胳膊气得骂:“去你娘的!”
那位诈开城门的皂班班头张贵跟在谢让后头,便只见他短短半个时辰之内,一条条命令有条不紊地传达下去,很快就把县城内外亟待处置的事情梳理一遍,整个县衙忙而不乱,两三百名山匪井然有序,看不到一个抢劫财物、扰民滋事的。
随着四队人马到达城中区域警戒,纪律严明绝无扰民,整个县城便在短短一两个时辰内安顿平静下来。
张贵惊讶震撼之余,一时间唏嘘不已。这可真是,山匪比官兵像官兵,官兵比山匪像山匪。
此前这位大当家策反之时曾说,他们既然敢来,就有强攻的能力,如今瞧着实则也不过几百兵力,张贵心中不禁玩味苦笑,想来也都是心计谋略罢了。
张贵悄悄凑近马贺,忍不住问道:“你们大当家和寨主都是什么来头,我看你们这位大当家,这般头脑手段,要说那魏县令连他一半都不如。”
谁知马贺还不乐意了,斜眼瞅着他道:“他不如我们大当家一半?你这话说的,你拿他跟我们大当家比,他给我们大当家提鞋都不配。”
“那是那是。”张贵忙说,“我昨日在山上见到你们寨主,我还以为这般娇娇弱弱的一个小女子,是你们糊弄人的幌子呢,今日可算是见识了。”
马贺那眼神:……你敢说我们寨主是幌子?
安顿好城内之事,谢让开始按部就班地安排城外赈灾,首先就是开官仓,调运粮食出城。
为了保证陵州两个舍粥点弟兄的安全,加上便于把灾民统一到一处约束管理,谢让只叫陵州那边再供应早饭一顿热粥,这会子柳河尘埃落定,便传令留在陵州赈灾的十名兄弟撤回柳河,同时告知灾民,把灾民指引到柳河县来,并告知灾民,柳河县这边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晚上的热粥饭。
对于灾民来说,有盼头就好。早晨吃过了热粥,肚子勉强还能支撑一半日,为了晚上的热粥饭出发,走动起来奔跑赶路还能御寒。于是在山匪们的引导下,大量灾民开始成群结队往柳河转移。
灾民人数太多了,光指望他们舍粥不行,谢让这边控制县城、开仓放粮的工夫,俞虎在城外开始按照部署组织灾民自救。
他们首先给灾民划分区域,就在城外冬季空旷的田野上,以沟渠、田垄为界,把灾民三五百人分成一伙,固定一片地方,并要求每一处的灾民之中推选出两个能主事之人当“饭长”,给他们提供粮食和大锅、少量柴草,让他们自己煮粥供饭。
灾民逃难常常是同一个村落、亲友聚集一起,要分成伙也容易,每一伙选出饭长,就可以让饭长到城门前来报名签字、领取物资了。
至于所需的柴草,则需要灾民之中派出身体强健的青壮年,自己去附近山林打柴,妇女孩子也在附近捡柴禾落叶,并要求饭长约束好自己区域内的灾民,照顾好老弱妇孺,如果有故意闹事、恃强凌弱者,不必说没饭吃了,先去问问山匪们手中的刀。
城外忙于划分疏导,城内谢让则派人拿着银子,在城内征集购买大铁锅,无论新旧闲置,或者有暂时不用、愿意借给他们也行,首先把煮粥的锅给灾民配备上。
许多事情千头万绪,这忙得叫一个不可开交。
等到他们进城的第二天晚上,谢让和叶云岫牵手登上城楼,环绕着城墙外一圈几里范围内,星星点点燃起了一堆堆篝火,灾民们在划定区域聚集一起,煮粥取暖,努力自救,放眼望去蔚为壮观,满目都是人间烟火气。
“这回你的粮食够了?”叶云岫问。
“不知道,恐怕不太够。”谢让道,他们打开官仓才知道,官仓已经空了大半。像柳河这种交通要塞的大县,本应该粮草充足,经过审问刘县丞才得知,此前大部分存粮已经在一个多月前被朝廷打仗调用走了,运往北方边关,余下的如今也就几百担应急的粮食。
“打半天打了个空壳子。”叶云岫问,“那怎么办?”
谢让笑道:“几百担粮食也是粮食,足够支撑几日了。再说你别忘了,城内各家大户、粮店的存粮不在少数,存量恐怕比官仓还多,我明日就请了他们来品茶说话。”
叶云岫:“对,都请来,问问他们,要粮食还是要命!”
谢让失笑道:“这回真不行,人家又不是贪官,我是拿真金白银跟他们买。”
一提到真金白银,叶云岫就有点懊恼了。这两天谢让在前边忙,她就在县衙里忙着抄家,愉快地搜刮银子。
谁知道官府也会穷,库房里统共搜罗出三千两库银,一个大县,这点银子少的有点让人不敢相信。
叶云岫原本想象的画面,一打开库房,白花花的闪眼睛,满屋全都是银子呢。
除了银库,库房里也有一处是专门的储备物资,包括军需物资、棉布丝麻等等,叶云岫都叫人整理出来,眼下有用的棉花布匹之类拿给谢让赈灾。
库银不流通,那流通的银子呢?叶云岫不甘心,特意把户房的书吏叫来问了,结果县衙账面上就没有银子,亏空的,有时候三班六房的俸禄都不能及时发。
倒是在魏蠡的住处搜出了几百两现银、八千多两银票。按说从何守庸的经验来看,一个县太爷的身家似乎应该还多,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藏在别处的。
不过据说魏蠡是京城世家子弟外放到柳河来做官,家眷不曾带来,来了柳河之后倒是娶了两房小妾,都是十几岁的当地贫家女子,已经被叶云岫几两银子打发她们回娘家了。
“那我明日把那些银子拿给你买粮。”叶云岫道。
“好。”谢让点头,嘱咐道,“库银打了官府印鉴的,不能流通,等俞虎回来交给他处理。”
怎么处理,融了重铸呗。
两人下了城楼,一路随意晃悠着步行回县衙去。大街上每隔一段就有两名山匪值守,瞧见寨主和大当家小夫妻俩过来,两人牵着手小声说话的样子,山匪们不自觉就咧开了嘴,又在两人走到跟前时努力端正表情,面色整肃地问候:“寨主好,大当家好。”
谢让颔首致意:“兄弟们辛苦了。”
那山匪顿时压也压不住嘴角,咧着嘴笑道:“不辛苦,大当家辛苦,寨主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