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刻刚过卯正时分,赵伯昀便被宫墙外比鸡鸣更准时的市井吆喝吵醒了。大宋皇宫狭小紧凑,前身仅仅是前唐节度使的一处治所, 太祖皇帝定都开封后,收拾收拾, 修了几道宫墙,稍稍扩建后便入住了。
而且, 大宋并没有如其他朝代般下旨将皇宫附近居住的居民尽数迁走,一是赵匡胤认为身为皇帝夺民私产、逼民搬迁实在有损德行;二是他建立大宋时百废待兴,手里有一块铜钱都恨不得掰成两瓣花,还心心念念要与辽人谈判赎回燕云十六州, 为了省钱,便没有动用大量金银拆迁民户、大肆营造宫殿。
将就着住吧!
大内宫禁究竟有多小呢,坊间都传闻, 只要站在樊楼最高的西楼上,便能遥遥俯瞰整个大内了。
因此,大宋虽富有, 一代代的官家们却都还住在嘈杂的民居堆里。
尤其汴京城早有早市, 晚有夜市,贩夫走卒又都有一把好嗓子,他们还爱在东华门附近蹲守那些紧赶着上朝、钱多手松的大臣们, 还有往来出入的官吏、内侍等,于是往往天不亮便提着篮、推着车、挑着担,以东华门为起点扩散,沿着那不算恢宏的宫墙脚下摆摊儿叫卖。
新捞的水饭、刚出炉的环饼、江南的连皮橄榄、塞北的胡桃。
赵伯昀打着哈欠坐起身来,迷迷糊糊地听了一耳朵,约摸都能知晓今日朝会上文武百官朝食吃得什么了。
这都不算什么。
前年,宣德门外沉寂十数年的登闻鼓忽然被一农人敲响,吓得刚登基没多久的赵伯昀以为生了什么旷世奇冤,坐朝听政时连忙先过问此事。没想到内侍去问了之后得知,那敲鼓的农人没什么冤屈,他只是猪丢了。
他赶猪至此,猪忽然发狂,把他顶飞后不知窜哪儿去了,便想问问值守的禁军们,他的猪会不会溜进皇宫里了,能不能帮他寻一寻。
赵伯昀哭笑不得,却还是下旨命禁军替他在城垣内寻一遍,自然是遍寻无果,那农人丢了猪哭得实在伤心,他便遣内侍从私库里取了两千钱贴补那农人,好叫他能重新再买一头猪。
结果好心办了坏事,助长了好些歪斜风气!
自此之后好些人号称丢了猪狗牛羊来敲宫门。还有些大聪明将自家鸡扔过宫墙,推说受惊飞进去的。害得禁军在宫里四处逮鸡,好不容易才逮住还给了人家,又非说不是他的,明里暗里便是想敲点儿银钱。
禁军统领气急了,仗打了几个奸猾的,还扭送了几个去开封府大牢蹲了几日,再命人在宫墙檐下张了铁丝护网,这下再有鸡飞进来,不等落地,举起杆子一捅,便能将那鸡驱赶飞出宫外了。
这老百姓胆大包天妄图讹诈官家银钱的风气才遏制住。
赵伯昀自然也捏了一把汗,往后再不敢滥发好心了——这日日鸡飞猪逃的日子他也受不了了!
总之,即便没有刻漏和日晷,赵伯昀仅凭外头的声响也能猜出大概时辰,如今宫里豢养来打鸣的公鸡都无用武之地了。
今日起身后,便有宫婢上前询问是否要摆早膳,被赵伯昀摆摆手否了,只问:“梁大珰可回来了?”
宫婢正挽起龙床的幔帐,弯腰叠起被褥,忙回说尚未。
宋朝朝会的时辰晚,在巳时至午时之间。赵伯昀想了想,时辰还早着呢,便先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在福宁宫外的玉砌回廊打了几遍太祖长拳,练出了一身热汗,再由宫婢们服侍着沐浴换衣。
饥肠辘辘从汤池中出来时,便见头戴曲翅幞头、身穿深绿内侍衣衫的梁迁已提着食盒恭侯在他日常起居的偏殿台阶下。
来得正好!
赵伯昀面露喜色,但周围宫人多,他又忙收住那嘴角,轻咳一声,命其他内侍宫婢都到殿外等候,只留梁迁一人进殿服侍。
“朕的好大珰,你可算回来了。”
内殿再无他人,赵伯昀期待地盘腿坐在暖榻上,那张略黑的方脸庞上才露出了些年轻人才有的飞扬心性,盯着食盒眉飞色舞道:
“这可是那沈记鸭店今日的头一炉?”
“是头一炉,奴婢掐点儿去的。按官家所言,这头一炉用的果木是一早才劈好的,香味最足。奴婢还命那店家挑最嫩最好的来。鸭架也已交给内厨司用于熬煮鸭汤,午膳时官家便能吃上了。”梁迁并没有纠正官家对沈记的印象,反正对官家而言,那沈记究竟是汤饼铺还是鸭店都并无关系,只要鸭子好吃,便足够了。
赵伯昀满意地点点头。这沈记鸭店的炙鸭他吃了好几回了,虽说每回滋味都很好很好,但他还是认为头一炉是顶顶香的!
吃多了,他已深谙这炙鸭之道。
“官家昨日交托奴婢一早去买,奴婢便寻王府尹同去了。王府尹有沈记那什么…‘贵宾卡’。购一只鸭只需一百四十三文,用上王府尹的卡,能给官家省十六文呢。听闻王府尹还在沈记存了三十只鸭,他妻子也是日食炙鸭一只,吃得停不下手!”梁迁笑着与赵伯昀闲话,亲手架起暖炉,摆上矮几,将食盒里还裹着油纸的炙鸭与小饼一起置在炉上稍稍热一热。
天冷了,梁迁买来的鸭子等送进宫门,还是不可避免凉了大半,这样热一热鸭子与那小饼,滋味更好。
赵伯昀也对梁迁这勤俭节约的行为大肆赞道:“甚好甚好,蚊子腿也是肉,还是梁大珰能当家!”
太后讲究三餐饮食要清淡,让内厨司连盐都要少搁,他这一大早吃油腻炙鸭的行径若是传到太后宫中,必要被训斥一顿。
因此赵伯昀才不得已偷摸让梁迁出宫买鸭子,为了不引起注意,还都是用的自家私房小金库。他如此节省也是没法子,他想研制火器!
今年秦州生乱子,计相腾不出多余的财帛赋税来支应赵伯昀有关火器那天马行空的设想,又觉着官家先前制的那些投掷火-弹用来对付辽金实属鸡肋,辽金两国都以骑兵见长,速度极快,在战场上移动速度太快,根本打不中,制那么多火-弹浪费大量财帛,又无甚么大用,于是不肯批下金银来。
可赵伯昀却认为火器日后定有大用,火-弹不过是其一,日后工匠们定还能制出其他火器,只是如今连他也不知晓会造出什么来。
他与朝臣争执不下,最后一气之下,把原来的计相罢了换了个更听话的来。但今年的确是财政吃紧,也不好为了火器枉顾百姓,于是他便暂时在他的内帑中专门拨了一笔钱用于开掘火井,以研制更多火器。
那自然能省便省,绝不能浪费一文。
何况是十六文。赵伯昀在心中斤斤计较。
见炉上热气缕缕升起,油脂融化发出滋滋声,梁迁这才打开油纸。顿时,热气裹挟着变得更为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油纸中片得均匀整齐的烤鸭红亮诱人,鸭肉纹理明晰,饱含汁水的灰棕色里还泛着一丝微绿的光泽。
这样的鸭肉最新鲜了!赵伯昀自小便爱吃肉,除了羊肉,他最爱的便是炙鸭,爱到何等程度呢?他甚至想在内廷圈一块地养鸭,连“牧鸭监”的内官官职都想好了,但最后这想头被太后坚决否了,说是外头御街上已够吵闹了,实在不想日后还要听鸭子嘎嘎叫。
无奈,赵伯昀如今只要吃腻了御厨的手艺,便会偷偷派梁迁出去买市井中的炙鸭,他也算吃遍汴京城大小鸭店了。
在遇到沈记鸭店之前,他吃过的炙鸭滋味大同小异,的确也不如御厨烧得好,吃两块图个新鲜有趣也就不想了。
直到六月观莲节,他为了今年增科扩大取士之事,深夜将王雍以及其他要臣一同叫入宫中商议。
当时王雍与其娘子在市井里游玩,内侍四处找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气喘吁吁将他直接拽进大内。王雍连回家换衣裳都来不及,这手里便还提着从沈记买回的好几只炙鸭——本来想带去府衙给他手下那些司曹胥吏们吃的。
王雍一进殿来,那香气油纸根本包不住,香得本来神色严肃的赵伯昀都忘了正事,坐下来与臣子们吃完王雍手里那三、四只鸭子,意犹未尽地吮完指头上的酱,他才想起来原本喊大臣们入宫来好像并不是为了吃鸭子来着。
那是赵伯昀头一回吃这沈记炙鸭,吃过后,便再也忘不了了。
如今隔三差五,必要借王雍之“贵宾卡”,买上几只吃。一开始还矜持地托王雍代买,后来赵伯昀越吃越上瘾,倒也不好意思总让王雍替他买鸭。
毕竟在他眼中,王雍此人出身贫寒,不比世家子弟的家底丰厚,日常已过得很简朴,这样一日几百文地替他买炙鸭实在不好,有种他这个官家占人家臣下便宜的感觉。
于是后来他便自掏腰包嘱托梁迁亲自出宫去买。
赵伯昀还听王雍说,汴京城中其他铺子的炙鸭大多卖不完明儿接着卖,唯独沈记是每日活鸭现杀现烤,因此鸭肉才会如此新鲜泛光,能烤出这样美好的衍射光泽来。
这进烤炉前两个时辰都还在活蹦乱跳的鸭子,那肉能不香吗!
若是他能在内苑养鸭子就好了,内厨司的鸭子都是在郊外专门蓄养牛羊鸡鸭鱼的丰津园屠宰杀好了,再由宫中内侍从东华门运入皇宫的。
再到他的御膳桌上,那都已死好一会儿了!
梁迁正为他包烤鸭,就这么一会儿,殿内已满溢果木熏烤之香,赵伯昀陶醉地细嗅烤鸭,嗯,果木香中油脂微沁,焦香中带着一点腴润,还有小荷叶饼的麦香、甜面酱的甜香、黄瓜丝的凉香……这吃法究竟是何人琢磨出来的呢?拿炙鸭蘸酱卷饼,还配上黄瓜与葱丝,太懂得吃了!
那沈记鸭店的庖厨不凡。
“真香啊。”见梁迁为他卷好了小饼,赵伯昀已眯眼笑起来,默默往前伸出了筷子,精准地用筷子夹住了那卷好的小饼。
咬一口,嗯,正是这个味道!
鸭皮脆而油,香不腻口,鸭肉肉质正好,不会过于软烂失去嚼劲,也不会烤得太柴难以咀嚼,吃起来是鲜嫩紧实、肥而不腻,尤其配上那小饼和甜面酱,简直越嚼越香。
赵伯昀很喜欢这脆得滴油的鸭皮,一块鸭肉要多裹两片鸭皮一块儿包,蘸了酱,嚼着才香呢!
一大早吃完一只鸭,晨起起来打拳出的那一身汗全白费了,他抚了抚自己更为圆滚滚的肚皮,小声嘱咐:“梁大珰记得嘱咐福宁宫的宫人,这几日嘴巴要严些,回头嬢嬢问起来,千万别说漏嘴了。”
梁迁笑着颔首:“官家放心,奴婢知晓。”
官家虽非太后娘娘的亲子,但幼时生母病逝后,在太后娘娘宫中抚育过几年,直到十六岁册封了太子,才迁居端本宫,所以赵伯昀平日里对付臣子处理政事都极有手腕魄力,却唯独惧怕太后的谆谆训诫。
赵伯昀这才放了心,又仔细地问道:“那沈记的厨娘可约好了?下月初八,朕要为两位将军接风洗尘。”
他有一桩大事要做,已提前密诏召郗、岳两位将军回京。
“都谈好了,奴婢付了定银。”梁迁躬下身回禀,“只等过些时日,小郗将军与岳将军一到京城,奴婢便提前去沈记与那沈娘子细细交代一番两位将军的饮食喜好,命她多做些拿手好菜来。听闻冯家几次大宴上出了名声的胡辣汤,便是出自这位沈娘子之手。”
“朕身边有梁大珰细心操持,果然事事无忧。”赵伯昀拍了拍梁迁的肩,又有些遗憾地笑道,“可惜郗老将军刚平定秦州之乱,身子骨不大好,赶不回来,否则朕定要与三位久未得见的将军豪饮一夜!对了,这回不在宫里宴请两位将军,去玉津园摆宴吧,那清静些……顺带把鲁王也叫上,他不是成日嚷着内厨做得菜都吃腻了,这回便带他吃好的去。”
“是,奴婢记下了。”
这时,钟鼓楼的晨钟水波般一声声荡入了宫禁之中,快到巳时了。赵伯昀也不耽搁了,换上朝服,哼着吃饱喝足的愉悦小曲上朝去了。
***
晨钟悠悠荡荡,一声接着一声穿透晨雾,也回荡在杨柳东巷屋宇之间,沈渺一开门便卖了三只烤鸭、四碗汤饼、六碗羊肉汤,果然天一冷,热乎乎的汤汤水水比夏日好卖多了。
她又去陶窑定温酒小炉子了,手捏土陶,不拘什么形状,反正只要巴掌大小,下头能点一小块炭,上头能放一壶酒就成了,捏得如何奇怪都无妨,要得便是那等古拙的味道。而且一小块炭即便烧完也还有余温,慢慢能温一个时辰了,食客白天夜里来吃酒,酒便不会冷了。
卖完了早上这一波,正好铺子里没人,沈渺留着阿桃守着铺子,便进了后院与福兴在灶房里熬鸭血粉丝汤。
烤鸭卖得多,斩下来的鸭头、鸭掌和鸭内脏便也利用了起来。鸭血鸭肠鸭肝鸭胗鸭掌鸭头不仅自己能吃,还能与猪头肉一起卤,当下酒菜卖。
有些食客不爱吃鸭架,只要烤鸭,那剩的几副鸭架也被沈渺留下来熬汤了。鸭毛也是,她全都收集了起来,先挑了些长羽给湘姐儿做了毽子,其他的她洗干净、晒干后攒在麻袋里了——回头得了空,便将这些鸭毛去除杂毛,留下柔软的绒羽后填入被褥和冬衣中,一定很暖和!
总之这鸭子浑身都是宝,没有一点儿浪费的。
福兴正将新鲜的鸭血撒入少许盐水,缓缓搅匀,等它凝结。身后那只汤锅里,鸭架子熬的鸭汤,已熬得乳白浓稠,正在冒着小泡,翻滚着汤水。
沈渺慢慢地下两把细若发丝的“银光米索”进去,等那粉丝瞬间软身,吸纳了鸭汤,变得晶亮剔透,鸭血也好了。
福兴小心翼翼,将凝固的新鲜鸭血轻轻拨入。
鸭血殷红,遇热愈发嫩滑爽口,入口即融;鸭肠鸭肝福兴也早已洗净备好,肠切段、肝切片,焯烫至脆嫩相间,这俩不能烫太久,老了便不好吃了,看着一变色、一卷曲,立即出锅。
撒上胡荽、青葱和姜丝,淋些许香油,鲜香之气直钻人肺腑。
这道汤几乎是福兴一人掌勺完成的,大宋此时市井里早有“鸭血米索汤”了,他便也会做,沈渺只是偶尔出声提示些细节,都不需时时亲力亲为。
济哥儿和谢祁晨跑回来时,鸭血粉丝汤已经好了,福兴在给大伙儿分汤,沈渺亲自在煎水煎包,灶房里弥漫出来的热气和香味飘得满院子都是。
自打谢祁来教济哥儿简单的拳脚,砚书便很机智地随身多带一套衣裳出来,这样谢祁便不用麻烦来回了。
砚书嘿嘿地心想,这样自己也能顺理成章蹭沈家的饭了。
谢祁借了济哥儿的房间擦洗换了身干净夹棉衣裳,出来时便见沈渺在饼铛上煎肉馒头,煎得馒头底渐黄,抬手淋上水面糊,飞快地盖上锅盖。
她做饭时十分专心,谢祁隔窗静静看着,不自觉便露出笑意来。
估摸着闷煎到水将干,底部变得焦黄,撒一把葱绿碎、芝麻粒,再煎少顷,直到馒头底脆面暄,便能盛出来了。
水煎包刚煎好趁热吃是最好吃的,沈渺端着大盘子,出来喊道:“吃饭了吃饭了!都回来吃饭了!”
砚书已经乖巧地摆好了碗筷和桌椅板凳,还擦了一遍。
湘姐儿和陈汌被雷霆和追风拖拽着跑回来了。
陈汌腿已经拆板子了,恢复得特别好,现在跑跑跳跳,一点儿也看不出曾经跛过脚,现在每天他都去遛狗,顺带熟悉熟悉腿。
仨月没走过路,刚拆了板子时,陈汌愣是扶着墙走了两日。
今天的朝食是一人一碗鸭血粉丝汤、两个大肉煎包,瞧着简单,但这样秋风瑟瑟的时节吃起来特别舒坦,喝一口鲜香爽滑的热汤,再咬一口上浓下焦的煎包,谢祁吃完真是从头暖和到脚底板。
他空肚子和济哥儿跑了一大圈,的确饿了。
沈渺见他吃得急,还怕他吃不饱,关心道:“水煎肉馒头灶上还有呢,九哥儿要不要再添一个?”在她眼里,九哥儿这岁数放在后世,还是能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呢,多吃些才正常。
不等谢祁张嘴回应,砚书已经率先端起了他装肉馒头的小碟子,站起来一本正经地道谢:“多谢沈娘子,奴还想要吃一个。一会儿便让奴来帮有余收拾碗筷吧。”
谢祁瞪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