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都挺胸昂首,硬装出一副见多识广、波澜不惊的模样,心里却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直跳。
幸好吉时很快就到了,谢家一族中长辈今日充当礼官,煞有介事地抖开洒金礼书,声如洪钟:“谨奉雁侣之盟,敢告鸾书之典。赤金十二锭、‘金钏、金鋜、金帔’三金齐全;锦六箱、缎六箱、三牲海珍八抬、田契地契……”足足念了一炷香。
这比她想象中还多呢,沈渺也呆呆地扭头看向谢祁,小声问道:“怎么会这么多啊?”
谢祁耳尖红红,眼神飘忽:“不多的,我…我家里娶妻都是这个礼数,真的。”
真的?沈渺狐疑地打量他,谢祁已经扭过头去了。
北宋婚聘大多“十二礼”,金器玉器要成双成对,茶酒必须配套,这都三十二担了,翻了快三倍。
她忽然想起之前谢祁写信回陈州知会婚事时那厚得都封不上的信……依着九哥儿这做事周全的性子,估摸早在那会儿就在谋划今日了吧!
沈渺心里不知怎么形容这种滋味,她不是虚荣的女孩儿,便是谢家不给这么多聘礼,她心里也不会觉着被怠慢了,更不会觉得九哥儿不尊重她。
可此时此刻,她还是真切感受到了谢家格外的看重,心里就慢慢像被太阳晒过似的,亮堂。
上午热闹完,交割完礼单,把聘礼都清点好锁进厢房里,沈渺和谢祁两人一狗一猫总算解禁,能大大方方地出来了。
郗氏和谢父都一脸慈爱地看着她,那眼神竟然差点给她看得脸红了。
“你来,今儿是大好日子,你也歇歇,我已使唤人去樊楼定了席面了,我们一块儿去庆贺庆贺。”郗氏含笑地搂过沈渺,说完又单独对她耳语。
“九哥儿这孩子和他爹是一样的性子,可又比他爹强一些,至少不爱做那等矫情诗。但这孩子命数多舛,原以为他没福分,所以从来没有对他寄予厚望,只希望他健康平安,没想到他自个很争气,又遇上了你,我们才知晓原来他的福分全应在这里了。”
沈渺被夸得都不好意思了,有些扭捏地垂下了脑袋。
郗氏笑着拍了拍她手背,又亲昵道:“九哥儿的太婆身体不好所以今儿没来,但她托我将她陪嫁的玉镯子带来送给你,她这是喜爱你的意思。不仅仅是太婆,我与阿虫也都很喜欢你。日后你们也不必一定回陈州住,想住哪里都行。我一向以为,女子嫁了人,也仍旧还是原来那个人。所以,你也只管做你的沈记大掌柜,不必担忧其他。”
沈渺眼神震动,郗氏却只是望着她温柔地笑。
“你与九哥儿和和美美一辈子,两人都能过得欢喜,我们便足够开怀了。”
谢祁则被婶娘们拉过去,七嘴八舌地交代了一大堆要待她好的话,古大郎还趁乱往他手里塞了一本书,挤眉弄眼地叫他夜里得空多瞅瞅。
谢祁一脸正经地低头一瞧,见那蓝封皮上工工整整写着“礼记”俩字……虽说他早就读过了,可还是乖乖巧巧地先收下了,还道了谢。
就这么着,送了邻居们,沈渺把铺子一关,和谢家众人坐着马车往樊楼去了。她前脚走,宁奕后脚来,就是这般错过的。
说起来她来了汴京这么许久,竟然一次都没有去过樊楼,只是大致知晓在什么地方,又日日听闻旁人传颂它的大名而已。
沈大姐儿的记忆里也从来没有真实的樊楼,在她的想象里,樊楼是一栋高耸入云的大酒楼,像仙山一样。因此沈渺便也先入为主,以为樊楼就是一栋五层高的大酒楼而已。
后世几百层的楼就见过了,所以她一开始去樊楼的路上十分镇定。
直到她见到了真正的樊楼,远远掀开马车车帘望过去,一下就被震住了。
樊楼不是一栋楼,是五栋相连的巨大楼阁群。一共有东西南北中五栋飞檐翘角的大楼,楼阁之间有飞桥阑槛相连,明暗相通,规模宏大至极,最高的东楼是整个汴京最高的建筑之一,能眺望大内皇宫。
到了之后,又还耽搁了一会儿。
人实在太多了,门前专门用来停放马车的车棚都堵得水泄不通,还有不少运酒的脚垫酒户驾车来樊楼取酒——樊楼是汴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每日都有将近三千户零散酒户从樊楼取酒沽卖。
沈渺瞧得眼睛都直放光。
郗氏见她看得目不转睛,心里了然,还对沈渺讲解道,樊楼不仅是饮酒用餐的酒楼,里头还有瓦舍、各色铺子,什么都能买得着。
里头的铺子也并非樊楼自己办的,而都是“买扑”——将铺面租赁给商户,收取租金盈利。
沈渺明白了。
樊楼是汴京乃至大宋唯一的“万达”。
是古人的综合商场!
是啊,其实后世好多经营的法子,老祖宗们早就在琢磨了,她才没见识呢。
沈渺越看越感兴趣,以前天天听食客们吹樊楼,听街坊拿她的手艺和樊楼的庖厨比,她都没当回事儿,沈大姐儿心里想的樊楼先把她带偏了,她又忙得脚不沾地,便没有实地去看过。
说不定她一直不去樊楼,是因为连自己都没察觉到,她心里其实还藏着现代人的傲慢——她来自的那个时代,距今都发展了上千年,有什么没见过又有什么没有呢?
可樊楼这一瞧,真让她开了眼。
沈渺心里不禁生出些羞愧。
不过,来得好啊!能在汴京城里开这么大的商场,还开得这么红火,这里头的经营门道肯定值得她好好学!
谢祁看着沈渺眼睛亮晶晶的模样,也低下头笑了。他一眼就瞧出来,阿渺的心思又跑到经商上去了,至于今天是不是定亲接聘礼的大日子,好像也没那么要紧了。
他心里轻轻地想,只要她开心,比什么都好。
进去后,跟沈渺之前在外头猜的一样,樊楼就是个大商场。
一进正中间的大门,楼里一楼大厅、二楼、三楼包间,都租给了不同的商户,各式各样的招牌、招子晃得人眼睛都花了。里头卖酒的铺子最多。
到处都是酒香。
“汴京最好的寿眉、旨和两样酒,唯有樊楼能酿出来。”郗氏挽着沈渺的胳膊,与她并肩逛樊楼,“二层与三层便有不少珍馐美食,他们会做出菜样来,端出来给食客们看菜点菜,连器皿都使得是银器。”
沈渺听得若有所思。樊楼的经验模式不仅独特,走高端路线,还有不少自己的看家招牌,怪不得能有这么大名气。
“西楼大多是歌曲弹唱的伶人,听闻先帝都曾来这里与当红乐伎相会过,还有词曲传唱出来呢。”郗氏又压低嗓子道,"北楼专卖绸缎珠宝香料等昂贵的舶来品,三哥儿先前甚至来这儿买了只鹰鸮,还有卖猎犬的。南楼则设立了‘门床马道’,有好些零散座次,卖得东西也便宜实惠些……”
沈渺懂了,这樊楼真的很全面,奢侈品店、宠物店、KTV、小吃金街无所不包了。
“到了,我们定的雅阁在这儿。”
一走上三楼,便有衣帽簇新、面貌清秀的伙计等在楼道口,客客气气、轻声细语地看了预定的牌子后,就把他们领了进去。
沈渺一瞧里头的布置,便暗自点头。
大厅装点得十分清雅敞亮,两边隔成了一间间宴饮厅,门上挂着牌子,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
每一间宴饮厅中间的柱子或是隔墙上,都挂着他们招牌菜的画轴和诗句:“铁釜燎松柴,雪汤浮琥珀——山煮羊”“金齑破玉瓮,菊露染霜蛰——蟹酿橙”“春雷惊玉笋,冰碗碎瑶琴——三脆羹”。
装修得真好,有种五星级大酒店里中餐宴会厅的感觉。
沈渺看得目不暇接。看得多了,心里也慢慢有了一些对自家茶楼如何经营的灵感。
这回来樊楼算是值了。
进了包间,按长幼有序、男女有别相互谦让坐定后,便是举杯庆贺,谢父吟诗,又请了两个唱曲的进来,她与谢家人大多熟稔,说起话来倒不会拘束。
后来酒过三巡,谢父都醉得大舌头了,伏到郗氏的膝上,搂着她死活不肯放手。
郗氏分外觉着丢脸,顾忌着身为父母的形象轻轻推了两下,没推动,最后忍无可忍,使劲把谢父推了一把。他一骨碌滚到波斯地毯上,嘴里还念叨着:“纯钧啊,别踹我了,我今儿不想睡书房。”
郗氏眼皮子直跳,连忙站起来去更衣了。
沈渺连忙低下头,假装正专注地细细品尝菜肴的样子——不过樊楼的东西果然很“宋风”、很精致,那种量小精致的摆盘都令她幻视米其林的神韵了。
但很符合它的调性。
所以规模大一些的铺子要办的好,就得有清晰的定位、符合定位的装修风格、独特有竞争力的菜品、宣传出圈的品牌效应。
这一切樊楼都做的很好。
这其实和后世经商法也是一个道理。
不过这样看来,她做个早茶茶楼说不定真的可行,沈渺摸了摸下巴。茶楼的独特性有了,定位也有了,装修和宣传嘛……装修有后世那么多有名的早茶茶楼可以借鉴,至于宣传。
营销这种事她也还算擅长。
谢祁坐在沈渺旁边的小矮几,在她出神时,已默默替她剥了一碗河虾,又仔细地将羊肉拆骨卸肉堆了一碗,放在了她的桌案上,还将席面上最后一道甜品蜜酿樱桃也一并放了过去。
等沈渺回过神来,自己面前小桌案上堆满了吃食,每个碗盘都冒了尖,满满当当的。
她扭过头,就见谢祁温声说道:“快吃吧,再不吃可就凉啦。”
沈渺无奈,把一半食物分了回去,小声嘟囔:“哪能吃得下这么多,你当我是黑面郎啊。”
“阿渺……好像也是属黑面郎的?”谁能想到,谢祁竟一脸认真地接了这话茬。
沈渺悄悄把手从桌案底下伸过去,带着点嗔怪拍了他胳膊一下。
他红了脸,明明挨了一下,却眉眼弯弯,笑得比谁都更温柔。
在樊楼吃过那顿大餐后,沈渺跟打了鸡血似的,回去连着两三天,白天都在紧锣密鼓筹备自家茶楼的事儿,策划案写了厚厚一沓,里头勾勾画画,涂涂改改,推翻了又重写,来来回回折腾好几遍。
最后可算是定下来了。
就在她准备动工装修茶楼那天,矮子牙保驾着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青蓬驴车,停在了沈记汤饼铺门前。沈渺正好在铺子里算账,一抬头,就见矮子牙保从车辕上跳下来,笑着对她说:
“沈娘子,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