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余不知道他说什么,只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便转过头冲他傻笑,砚书只好也冲她咧嘴,两人便对着傻笑个不停。
满桌人都被他逗笑了,唐二忙起来进灶房给他取了个底部焦面大的,抬手揉着他的脑袋,脱口道:“砚书跟我那小老弟儿一般大,瞅着俺就稀罕。”
沈渺瞄了唐二一眼,见他提及弟弟的神色并不凄苦,看来已是放开胸怀了,便也放心下来。唐二先前在观莲节那晚上与福兴喝了个大醉,沈渺放了烟火回来,福兴倒在房里呼呼大睡,唐二却默默地抱着大水缸掉眼泪,哭得没声响,嘴里小小声地喊着小娘。
沈渺过去推推他,他却不松手,对着那水缸颠来倒去地说话。
从他喝醉后吐露的那些话,沈渺才猜了个七七八八,原来,与其说唐二是被后娘卖的,不如说是他自愿的。
他那后娘才比他大八岁!他爹死了,他那后娘便想领着自己亲生的幼子去投奔娘家舅舅,但办完丧事,一穷二白,仨人路费都凑不齐。
“……实在走投无路了,偏这节骨眼上俺弟又病了,咱们仨的衣兜合起来竟比脸都干净,药钱付不起,被药铺伙计扣在铺子里不让走,俺小娘抱着起烧的弟弟急得直掉泪,于是俺便说了,让她把俺卖了吧。”
“俺爹死了,其实俺就算偷摸走了,不管她也行。但俺又愣看不过眼,临了还是想给她留点儿钱用,至少给她和老弟换够路费、药钱和两件棉衣,否则天寒地冻,她娘俩走不到家便冻硬邦了。”唐二醉眼迷离,对沈渺絮叨絮叨,又笑起来,只是比哭还难看些,他是容长脸单眼皮,一笑眼睛便只剩一条缝了,他声音低下去,“这样最好了,硬跟着她也是拖累她,没俺这便宜大儿在身边,她日后哪怕带个小的也能嫁人。”
沈渺这才知道这里头的内情,她先前听牙保说唐二是被后娘卖了的,还觉着奇怪呢。他那么大人了,都成丁了,哪儿去不了?
如今算是解了惑了。
但隔日酒醒,唐二便只字不提了,福兴、阿桃谁也不知他还有这样一段往事,沈渺更不愿多话,权当清风过耳,什么也没听过。
在她出神的时候,济哥儿正跟谢祁打听下月院试的事。
这府试放榜才没过时日,衙门口又贴了院试的日子了,惹得满大街都在议论今年的增科取试的事儿。不过大多都是对此乐见其成的,学子们不必再等一整年便能参考,开酒肆食店和客店的商贾更是高兴,每日都是客满盈门,周掌柜的书局笔墨纸砚也卖得紧俏,没人不高兴。
谢祁笑着回道:“正好陪你们去陈留,回来便要赴考场了。”
谢家人都去春庄度秋了,连方厨子都带走了,谢祁和砚书成了没人管的,交了三十贯钱的餐食费,日日跟着沈渺吃三餐。
沈家平日里吃啥,他们吃啥。所以沈渺要去陈留镇白家村操持流水席,谢祁与砚书便也像小尾巴似的跟着走。
沈渺却没错过他眼底泛起的一丝忧虑,轻声道:“九哥儿可是担心会不顺利?要不要明儿我们陪你去太清观买两张符,也算求个安慰。”
没法子,九哥儿这命数,估摸着只能靠玄学了!
谢祁摇摇头,还没说话呢,砚书又学着大人模样叹了口气:“沈娘子别白费心了,你说的这些符啊褂的,家里以前全试过了!人家应考都拜孔夫子、文昌帝君,我们家不一样,我们家拜钟馗、关公和土地神,考学出门前,还给九哥儿跨火盆、烧艾草,从头到脚都挂满了各大寺庙、道观、庵堂求来的平安符、桃木剑、五铢钱,压根不起用处。”
说着说着,还往两边一摊手。
沈渺大受震撼,这什么邪附了身么?那么难驱啊!
谢祁被沈渺看得哭笑不得,无奈地别过头去。
但是……
他方才其实不是为了自个是否会倒霉而担忧,而是想到官家这次增科隐藏在背后的意思——扩大取士人数、增加科考试次数,必将造就大量寒门子弟进入官场,可官位就像沈家菜畦里的萝卜坑,一坑仅容一萝卜,有入之者,则必有出之者。
那被贬谪罢官的,又会是谁呢?
他在这样的激流中参加科考,即便考中了,或许也很难授官。
谢祁心里看得清明透彻,但没想过就此放弃不考了。
科考更多是对他自己这么多年读书的一个交代,官家的圣意他也只是揣测,至于官家想抑制世家到何等地步,明面上无人知晓。
大势所趋,担忧也无用了,想来车至山前,径必现焉。
这些隐忧不在眼前,日子还是照样过。转眼间,便到了去陈留镇白家村的日子,白老三一大早便派了辆大平板车来接了。
第65章 烤烤全羊
一车人挤在那平板牛车上, 缓而晃地出了城。
秋景果然还是要四季分明的北方好看,但若是论过冬难易,在没有暖气的大宋, 自然又还是南边更易生存了。
江南、岭南一带四季青葱翠绿, 冬日里也有许多花开,暖如春日,尤其岭南,这时节只怕还热得穿单衣、铺凉席、打蚊子、吃凉瓜呢。
自然也很难体会到,一叶知秋的变化。
沈渺坐在牛车上, 牛拉着车慢慢从外城门门洞里出来,驶上驿道, 视野一下开阔了。
天高云淡,郊野金黄, 枝叶尽染秋色,驿道上满地皆是飘零的黄叶。有些人家的院墙上探出一截硕果累累的红柿子树枝,小柿子一颗颗挂在枝头,像是小灯笼似的, 瞧着格外可爱喜庆。
再走得远些,驿道两边便全是麦田了。田地里也有好多正忙着播冬麦的农人,八月刚忙过收麦, 如今又紧赶着种冬麦,这一年最紧要的时节农户家不论男女皆下地劳作,小孩儿也不得闲。
好些孩子光脚在阡陌田间上奔跑, 将衣衫卷起来, 满地摸、满地跑,帮家里捡石头、拔杂草。还有帮爹娘背着种子的,在爹娘身边帮着撒播。
也有没那么乖的, 不远处已收割过要休耕的田地上,还堆放着零星一两个垒得高高的草垛,应当是预备着留来烧田堆肥的。有个调皮的孩子不断爬上去再“呲溜”一下滑下来,满身沾满碎碎草渣子,摔得屁股生疼,还直咧嘴笑呢。
结果,还没乐两下,便被他气势汹汹的亲娘一耳朵揪过来,摁在腿上噼里啪啦地打了:“恁这货,眼瞅着忙哩脚跟不着地,恁不老老实实帮忙,还跟个猴儿样窜来窜去,再嚯嚯草垛子,信不信老娘揍死恁个兔崽子!”
于是那孩儿便杀猪般惨叫了起来:“娘哎!亲娘哎!再不敢啦!”
沈渺看得又乐又心疼,这天早晚都冷了,这些干活的大人小孩儿几乎都穿着夏时的褂子,还不舍得穿鞋,除了一部分年轻妇人脚上穿着草鞋,男人孩子甚至老妪大多都光脚站在田里。
不过她再细看,有个播麦子的农人浑身晒得古铜色,身上好似洗过一般全是汗珠,被这秋日一晒,浑身闪闪发光。
沈渺又自我安慰,或许只穿单衣也可能是活太重了,做起活来一身热汗,都觉不出凉了。
湘姐儿也跟着东张西望,见那孩子遭打,还挺代入地吓得一缩脖子,嘴里小声嘀咕着好疼好疼。瞧得沈渺暗笑:这等爬草垛当滑梯的欠揍行为,若是叫湘姐儿逮住了,她一定也会干的!
陈汌挤在湘姐儿身边,坐在摇摇晃晃的平板车上,还闭着眼在小声默背《宋刑统》。
沈渺也是个口嫌体正直的,邓讼师手抄的两本律法书,她最后还是买了回来,还为自己规划了学习日程——每日睡前记十个条例,这样不出俩月便能看完了!多完美的计划,结果她掀开第一页,没看一刻钟便眼皮打架,睡意汹涌。
尤其这样睡得还挺香。
沈渺还深刻剖析了自个:这真不是她的问题。这从右往左、竖排小字还不带标点的繁体字书,她实在看得很吃力。即便穿了,她上辈子读惯了的横版简体字习惯仍在她体内作祟,令她此时读起书来,反倒比正经的大宋人要更慢不少。
比如济哥儿、湘姐儿和陈汌,学字读书便比她快得多,人家是一张白纸,不需“脑内转译”了。
尤其律法又枯燥。
她努力了好几回,回回都这样儿抱着书便睡昏过去,这都看了好几月了,还停留在第一页上。
心酸啊。
没想到,她这个有意栽花的花不开,陈汌这孩子无心插柳反倒成了。
他有一回瞧见沈渺满脸痛苦在逼自己看书学法,便也想凑过来看看什么东西这么难看,竟能让沈家阿姊的脸皱得好似酸菜条。
他一看,竟然深觉上瘾,每日都要与沈渺借来翻一翻。即便大半看不懂。
沈渺巴不得,赶忙将书借给他去读。
如今陈汌已自学很久了,原本他识的字有限,一开始只能将不会的字便先记起来,等沈渺有空了他来问。若是沈渺也不认得的繁体字,他便会依葫芦画瓢地另用纸笔抄起来,还注明是书籍哪一页哪一条的字不认得,再等济哥儿回来教他,他再将释义和读音注在旁边。
他很有毅力,还静得下心。
譬如“鬭”这个字,陈汌一开始不懂,记起来问明白了,便会在旁边写:音同“豆”,出自“诸鬭殴人里”,意为争斗、战斗,如“鬭鸡”、“两虎相鬭”。
他从腿还未拆板子时读起,正好行动不便最适合读书,至今他自个都有一本“陈汌字典”了。
湘姐儿多亏了有他作伴一同学字,生性好玩好动的她,竟也多学了好些字。
如今连湘姐儿读《千字文》都能囫囵念下来了,已不再像先前那般磕磕绊绊,学一句倒要圈三个不认得的字(拢共一行就四个字)。
陈汌在济哥儿隔三差五休沐回家时的帮助下,更是能慢慢开始背法条了。
沈渺也不知他这兴趣是否与她曾带他去衙门有关——自打陈汌腿好了,沈渺只要有空便会带他去衙门问问他的案子,那拐了人的拐子可有消息?有没有打听到他是哪个州府丢的?可有人来寻他?但每回都失望而归。
听邓讼师悄悄透露,开封府衙里每日接的案子充栋汗牛,不仅陈汌被拐的案子还没开始办,连观莲节那几日生的几件失踪案子也抽不开手去寻。几个衙役匆匆查探了几日,毫无头绪,最后为了结案,让年终记功过考绩的历纸上能好看些,便瞒着上头和苦主草草判了“溺死”,糊弄糊弄了事。
这算是底下某些较为奸猾的老胥吏欺上瞒下的常用手段了。
沈渺只好叹息一声。
陈汌边上挤着的是听他背书听到睡着的砚书,他将脑袋靠在陈汌肩膀上,扯着小呼噜睡得分外香。
砚书边上的济哥儿则探出身子,与赶车的白老三攀谈。
原来白老三他们家竟是他们那小村庄里的“首富”,白老爹当初以一张烂草席起家,靠编草席、鞋履一路干成了汴京城里的绸缎商,经历十分传奇,济哥儿听这白手起家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干脆爬到车辕上与白老三同坐了。
今日这辆平板车上挤了沈渺、谢祁、唐二仨大人,湘姐儿、济哥儿、陈汌和砚书四小孩儿,一辆车挤得半点儿空都没有,可怜如谢祁这样身量高的人,腿都伸不直,只能屈在胸前。
那坐姿便坐得十分乖巧。
阿桃、福兴和有余留在铺子里,照旧开门做生意,沈渺本是让他们一块儿来的,把铺子关了得了,歇一日也不打紧。
但阿桃不愿意,她自打知晓沈渺算工钱是照卖多少碗汤饼、多少壶酒、多少只烤鱼、烤鸭来计“提成”之后,那便不得了了!
她算是彻底钻进钱眼里去了,关铺子是不可能关的,哪怕沈渺不在,她也要卖烤鸭!
正好福兴也想留在家里,他痴迷守护烤鸭,正在尝试练单手转杆,以后鸭子能烤得更快,这绝技眼看就快要摸到窍门了,不能功亏一篑。
既然他们要留下来,有余便也照常来上工了,顺带照顾两条狗。
这样也好,否则白老三这牛车还真装不下这么多人。
沈渺坐车无聊,东想西想,忽而瞥见谢祁坐得别扭,便还悄悄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这可怜的大高个空些位置出来。
没想到她刚往边上蹭了蹭,谢祁又动了动腿,挪了过来,将那空补上了。
沈渺低下头,看了会儿自己撑在身边的手,以及与她只相隔了一寸距离,谢祁那骨节匀亭、微微屈起的手指。
她默了半瞬,又抬起头看向他。
他没有看她,正望着远处缓慢后退的山峦树影与溪边荻花,似乎赏秋日美景看得入神。
若非他身子僵硬,脖子好似落枕般梗得笔直,耳廓又通红,沈渺还真被他骗过去了,以为他真是坐久了腿麻了才动弹动弹。
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想法,喜悦有一些,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和惶然。
她二婚带三孩儿,九哥儿什么都好,怎会眼瘸了对她萌生些心思呢?其实……先前沈渺也能模糊感觉到一些。
今日两人挨得那么近,牛车在并不平坦的土路上颠簸着,她与九哥儿便也时不时撞一撞肩头,擦过袖子,胳膊肘相碰。
很难毫无察觉,九哥儿掩饰得并不高明,何况她生来便比旁人更敏锐些。
那她呢?
沈渺又禁不住问自己,不曾动心么?动了心么?
问了几遍,她得不出确切的答案。唯独有一件事是明摆着的— —她还是想挣钱、开铺子,先尽情去做自己喜爱的事再论其他。
哪怕身在宋朝,这一点也如灯烛一般,始终亮在她心中的。
其实……还有个原因。
婚嫁与情爱之事在观览过原身的记忆后,挺令沈渺齿冷胆怯的,让她哪怕一时心动了也会很快冷却,不再期待。
她不仅知晓沈大姐儿在荣家过得有多苦,她还知晓当初荣大郎初到汴京时,他待大姐儿是如何温柔小意、事事关心的,下雨送伞晴天送花,还用手指蘸茶水,在桌上教她写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