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渺想了想,觉着也好。在古代用人是越亲近越好,宗族之间互帮互助,众人拾柴火焰高,她对郗氏的选择也不奇怪。只是有些惊讶她竟然超脱于时代的目光,选了个女子,而不是选家族中的男人去办这件事。
不过。
“那崔娘子我今儿凑巧见了一面,”沈渺想起那崔家姑娘惨白的模样,有点担心她,“幽州苦寒,她身子骨能撑得住么?”
郗氏笑道:“她那是心郁自苦导致的,如今有了盼头,再养养便好了。”
人家说得含糊不清,估计是有关隐私,但谢家大娘子的为人沈渺是信任的,于是便不多问了,点头道:“既然如此,这事儿便托付给大娘子了。”
郗氏拍拍她的手:“沈娘子放心,汤饼作坊事关幽州守军的餐食,我是不会轻忽的。”郗家在幽州经营了两三代人,幽州守军,几乎便能被冠名为“郗家军”了,每一个将士都亲如自家子弟一般,稍有折损都叫人心疼。
她的初衷是希望能让他们过得好些,不全是为了谋利。
见沈渺这样爽快而信任,郗氏心里也喜悦,目光落在她领口暗绣的莲花上,含笑道:“沈娘子今日的衣裳,很衬你。”
沈渺脸瞬时便有些发红,但心中那荡起的涟漪很快便被她无情地压下去,在如今的她心里爱情不如面包重要。她掏出在包里放了许久的手绘版企划书,舔了舔唇:“其实,今日我也有事想与大娘子相商。”
“哦?什么事?”郗氏好奇地接了过来,翻开一看,更是很快被吸引了进去。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账册?头一页是一座小铺子的地址,坐落何处,周围又有何建筑、街道,特意点明人烟繁盛、周围居住者多为小富之家。
之后便是这铺子以及周边其他铺子挂在中人处的售价,她用了几个长方柱形画了个图,即便不看字,也能明晰地看清这铺子与周围其他铺子相比,要便宜两三成。
“谢家大娘子,我这提议恐怕有些冒昧,但是希望您能听我说完。”沈渺观察着郗氏的神色,仔细地说了自己的打算,她为何打算扩店,如今手头有多少积蓄,还缺口多少积蓄,并提供了三个投资方案:
一是提前支取汤饼作坊的红利,按年扣除,直到还清为止。
二是以股权分配方式投资,谢家大娘子这一千贯算是投资她的铺子的。能获得她营收的二成利润,她日后也会因此定期向她提供账目,确保她的一千贯不会亏损。
三是由谢家大娘子出资买下那间铺子,租赁给她,这样谢家不用承担她可能亏损的风险,还能收入稳定的租金。哪怕日后她倒闭了,谢家也还能租赁给他人。
沈渺说完后,又将她手写的企划案翻到了最后,她其实还做了个财务规划,按照短中期和三种不同方案,分别阐述谢家大娘子投资她之后可能获得多少回报。
郗氏听得都有些惊讶,目光从册子上移开,望向沈渺,她发现她神色虽有些紧张,但还是言辞有条,思理明晰,又论之有序,非常坚定地说完了自己所需的事项。
“谢家大娘子,这册子可以留在这儿,您可以再好好考虑。”沈渺微微笑着,“您放心,无论您怎样回答我,在我心中,大娘子一直是我崇敬之人,更是我的贵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郗氏却看着她笑道:“我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就选第二种吧。”
沈渺眨眨眼,其实她想过郗氏会拒绝、会选一和三,偏偏没想到郗氏会愿意花钱与她这样的小铺子深度绑定。第二种方式,其实最为利好的是沈渺,而非谢家。
要风险共担,那铺子还是沈渺的。
说完,郗氏还将沈渺的册子收入囊中,笑着赞叹道:“这册子我也笑纳了。我最喜爱沈娘子的长处便是你的慧心巧思、精细筹谋。沈娘子对金银财帛之支用,皆心中有数,毫厘不爽。又一心为家中谋生计,或营小业,或置薄产,样样悉心操持、思虑长远,这才是兴家之妇啊。”
说到最后“兴家之妇”,语气似乎还有深意。
但沈渺已高兴得顾不上其他了,她起身道谢,深深地福了下去:
“我知道大娘子并不缺这些蝇头小利,如此轻易地答应我的恳求,多半是对小辈的爱护,我不知要如何言谢,此情我必铭记心中,日后大娘子有所嘱托,绝不敢多言推诿。”
郗氏却不再说什么,看了看天色,起身将她送到门口:“沈娘子既是来谢家做客的,我身为主家如何能这般扫兴呢?去吧,一会儿散了戏,四下逛逛,春庄虽广,但唯有湖光尚可赏玩,汴京城里寻不到这样的好水,沈娘子莫要辜负了。”
喜妈妈客气地一路相送到通往湖边的长廊堤岸,沈渺又多谢了她一回。
戏台搭在湖对面,要回去得乘舟,幸好湖边有许多谢家仆从在舟边等候,随时帮着撑船。她随意选了一个离她最近的。
她因合作谈成太过开心,满心喜悦无处释放,没忍住雀跃地弯下腰直接跳了进去,舟船因她的动作顿时剧烈摇晃起来,她笑着扶住了船壁,站稳了才抬起头。
小舟上竟有人,似乎喝了酒,舟内飘着一股淡淡的梅子酒香。
那人也侧过头,乌浓透亮的眸子,好似被酒浸湿,显得更较平日里还要柔和几分,忽来一阵风激起高高的芦苇摇荡,也吹过了他们二人。
谢祁因喝了酒而有些沉闷的头脑,瞬时便明朗了起来。
他望向眼前身着青碧色衣衫的女子,她似乎有些惊讶他怎会在此,细细眉头微挑起来,这样有些呆呆地神色,却令他禁不住弯下眼睛,微笑起来。
很久之前,他便觉着沈娘子好似风中亭亭的一枝荷,如今……她穿上这衣裳,果然与他想象中一样美好,令人望之,唯盼此刻时光凝驻,世间诸般绮丽,尽汇于其一身矣。
“九哥儿怎么在这里躲着?”沈渺懊恼岸边的仆役也不提醒她一声,否则她便不会像个秤砣似的“噗通”一声跳下来了,还震得舟船摇荡。
丢脸。真丢脸啊。
“喝多了,躲在这里醒醒酒。”谢祁眉眼笑意不褪,仍旧这般含笑望着她。
沈渺被他看得愈发不好意思起来,用手背摸了摸微热的脸颊,局促地抻了抻裙摆,小声道:“九哥儿你笑什么呢?我脸上可是有东西?”
谢祁摇摇头,总算转开眼去,风一阵阵荡过来,吹拂起两人的衣袂与发。
好似他每次看到沈娘子,总是满心欢喜的。
说不上什么缘由,哪怕仅仅因同一缕清风,曾一起拂过他与她的衣衫。
他也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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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着见到了九哥儿,她便要就“为何突然送我衣裳”这事儿与他问个明白,但后来,直到离了谢家,沈渺都还是稀里糊涂,什么也没说。
她与他傻傻地,什么话也没有说,在那舟上同坐,吹了好久的风,又看了好久的水。
后来么,沈渺简直对自己这一行为感到难以置信,她怎会在九哥儿面前就成了个傻愣愣的锯嘴葫芦呢?怎么会莫名什么都不想说了呢?
倒是湘姐儿玩得极为尽兴,在她嘴里,谢家的园子又好吃又好看又好玩,当沈渺在傻傻吹风时,她不仅看完了戏,还遇上了砚书,两个“吃友”好久不见,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砚书又送了一包枇杷果脯给她,说是上回随太夫人去乡下,摘的野枇杷,回来吃不完怕坏了,便渍成了蜜饯。
沈渺琢磨来琢磨去,满脑子九哥儿在想什么,她又在想什么?还没琢磨明白,郑内知来送投资的银子与契书了,她立刻把所有小女儿心思抛诸脑后,一点儿也不琢磨了。
扩店!她要着手扩店!
第58章 麻辣蝲蛄
“咯吱…咯吱……”
陈汌用手推动着轮椅, 腿上放着盛鸡蛋的小簸箕,缓缓停在前廊的泥炉子前。
天时尚早,有只肥肥的麻雀缩着脖子睡在檐下, 身后清光入牖, 还未热起来,专属于清晨的青白日光,渐渐盈于庭院之中。
泥炉子旁已有一只粗陶大碗,一双筷子,他把今日捡的四颗鸡蛋依次轻轻磕开, 倒进碗里,用筷子搅拌到蛋液黄白均匀, 再推着轮椅,兑了一小瓢温水, 徐徐倾入蛋液中,再用筷子搅了一会儿,撒点细青盐,点一点猪油, 便用蒸屉里洗净的纱布盖上。
将炉子点起来,等釜内水先沸,才小心地将碗搁上隔水蒸。
沈家阿姊曾教他, 蒸半刻钟左右,嫩嫩的水鸡蛋羹便能得了。届时再撒点葱花、倒一勺酱油,吃起来爽滑软嫩, 好似脂玉一般。
他又推着轮椅进了灶房, 拿了些大馒头,也一并放进笼屉里热上。
来回好几趟,将一家子的早食都备好了, 他才又推着轮椅去洗漱。家里东边的窗沿上一字排开,有四只写了名字的竹筒,杯内装着木柄牙刷子,角落里还有一罐牙粉。
他的竹筒上写的是“汌”,湘姐儿的便是“湘”,自然另外两只便是“濟”与“渺”。陈汌已经认得几十个字了,其中最先认识的便是沈,以及家里人的名字。
若是单看这几个,他似乎真像是这家的孩子,他们的名字里都含有水。他、湘姐儿和济哥儿还都是大江大河的名字。
陈汌咕噜噜刷着牙,他努力学着沈家阿姊说的要竖向颤抖式刷牙,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没能掌握精髓,刷起来总好似那走一步哆嗦三下的老婆婆,浑身都抖得太起劲了些。
等他将脸也洗了,湘姐儿才散着头发,打着哈欠走出来。之后沈家阿姊和济哥儿也起来了,三姐弟都顶着睡得张牙舞爪、乱蓬蓬的头发,耸拉着眼皮,睡眼惺忪站成一排刷牙。
自打沈家阿姊从谢家游玩回来,便好似卸下了一件大心事似的,每日睡得都舒坦了,这几日都是睡到巳时才起来。湘姐儿除了卖小笼馒头的时候,其余时候是一向不早起的,济哥儿则是难得在家能睡个懒觉,听说他在书院里卯时便要到学堂里早读了。
要先读半个时辰的书,才能用早食。
于是这两日,陈汌便主动帮着准备家里的早食。他随人牙子从南到北那么些日子,已习惯了早早起来,并不觉着辛苦。
沈渺给湘姐儿梳好头,自己也挽好发髻,便过来掀开蒸屉的盖子,再用筷子挑开蒸鸡蛋羹上盖着的纱布,里头的鸡蛋羹已凝固成细腻的淡黄色,表面没有一点气孔,竟蒸得很成功。
她有些惊喜,转过头,好生地夸了陈汌一句:“小汌很能干啊,说不定你有些当厨子的天分呢!你看,阿姊只是嘴上教过你一回,你便能蒸得这般好了。”
这事儿她没有夸张,别看蒸鸡蛋羹好似很简单,但能蒸得漂亮也需很仔细呢。好些人蒸出来蛋老得很,全是蜂窝孔洞,有些人蛋白没有搅匀,蒸起来黄一块白一块,那便都不算好吃了。
陈汌被夸得嘴角微微一翘,露出点腼腆的笑意。
沈渺将鸡蛋羹端出来,一个人分上一大块,再从咸菜缸里舀出来一些脆笋丝配大白馒头,再洗了几个小毛桃当水果,便算是一顿朝食了。
夏日溽热,沈家也吃得更简单了些。
进了六月,汴京城郊各处桃园里的桃子成熟,街上担卖桃子的小贩多了起来。沈渺便与梅三娘商议,让她把握机会,趁着桃熟价贱,可以卖“桃子冰茶”:
将桃子洗净,去皮去核后切成小块,再把切好的桃子块放入锅中,加入能没过桃子块的水和少量冰糖,用小火煮至桃子软烂,冰糖也完全融化,这时候桃子的香甜味道会充分融入水中,变得浓稠,形成桃子酱。
另取一个陶釜,放入碎茶渣子,用沸水冲泡,得到清香的茶香后,再用茶漏过滤掉茶叶。将煮好的桃子酱倒入茶汁中,搅拌均匀。
最后用陶瓮封好,吊在井里湃一会儿,一杯清凉的桃子冰茶就制作完成了。
这样茶中有果香又有清甜,湃过后喝起来更消暑解渴,还能吃到桃子的果肉,烈日炎炎中来一杯,犹如饮下满腹冰雪,令人爽快极了。
梅三娘听了她的话,这几日顿果然生意大卖,她很感激沈替她出主意,这两日不仅以半价为她的铺子供给这“桃香冰饮”,还送了好些鲜桃子来谢她,于是这几日家里的维生素补给物全成了青红色的毛桃。
桃子坏得快,沈渺便用盐水、梅子和甘草腌渍了一小盆甘梅桃子,桃子这样腌着吃也非常好吃,冰冰凉凉,吃起来又脆又酸甜。
湘姐儿把腌桃子当零嘴,进门顺手拿一个啃,出门又顺再拿一个,在廊下铺一张凉席,躺在那儿,便能翘晃着小胖脚,与时不时便汹涌进来的夏风作伴,吃得嘎嘣脆。
但即便这样消耗,灶房里都还剩小半篓,沈渺今日准备把它们都做成蜜桃干,免得沤烂浪费了。蜜桃干很容易做,只要将桃子切成厚度均匀的薄片,熬点糖水,在桃子片刷上一层焦黄的糖液,送进炉窑里烤干便能吃了。
沈渺没一会儿便做好了好几罐,正在那装罐呢,古大郎肩头扛着网兜,牵着他那俩龙凤胎来了,问沈家几个孩子要不要一块儿去外城的水滩抓蝲蛄。
“昨日下了雨,雨后蝲蛄总会出来觅食,比夜里还好抓些。”古大郎很有把握,“今日一定能大丰收!”
汴京有汴河穿城而过,此时的汴河拥有非常丰富的支流,河湾处泥沙淤积的浅滩里水深较浅,阳光照射到水底,水草茂盛,虾类便也多了。汴京城外还有些小河滩甚至是人为挖掘的,专为了养虾。
汴京河里常见的有小河虾、青虾,以及长得很像小龙虾的蝲蛄。蝲蛄也是暗青色或是暗红色的,头大身小,还有两只大钳子,沈渺先前见过湘姐儿抓回来几只,当时还以为小龙虾也跟着穿越了呢。后来才知晓,蝲蛄很是常见,是正经的本土物种。
济哥儿遗憾地去不了了,他短暂的休沐转眼便过了,一会儿就得回书院。
湘姐儿嘴里还塞着馒头呢,便已经高高举手说要要要一定去了。陈汌没吭声,他转头看了眼沈渺,沈渺自然劝他去,温言道:“你也去玩,哪怕在水边看着也行,别老闷在家里。”
何况,沈渺一会儿约了中人谈盘隔壁那铺子的事儿,也不在家。
于是她迫不及待将两个小孩儿都托付给了古大郎,笑吟吟看着古大郎肩头驮着阿宝,怀里抱着阿弟,湘姐儿兴奋地推着陈汌,几人结伴冲进了夏日热烈起来的阳光里。
前几日,她带陈汌去老郎中那儿换药复诊,老郎中捏了捏早已消肿不大疼痛的腿,又让他简单做些轻微屈伸,便很欣慰地点头道基本愈合了。
也没开什么药了,板子虽还不能拆,但已经可以擦拭洗澡了,即便沾了水也无妨。
只是还不能用力,所以还得坐在轮椅上。
他这腿,抓虾估计是抓瞎了,但去外头散散风还是挺好的。这孩子沉默寡言,又不爱出门,蜗牛般缩在沈渺这小院子里,好似这样才有安全感。
但她还是希望他能慢慢走出来,去晒晒太阳,多动一动,权当是补钙了嘛。
两个小的去耍了,沈渺收拾了一下,也换了身衣裳,挎上包,便与济哥儿一块儿出门了。
她一路送济哥儿坐上长车,把一串钱塞进他里衣里缝的内袋里,与他嘱咐:“钱若是不够用了或是有什么缺了,便使唤个人回来说一声,阿姊给你送来。”
沈济背着书箱,点点头,也小声地叮嘱沈渺回去路上慢些,别晒着了,多挑着树荫下走。
眼看着阿姊转身走出马行,他的手勒着藤编的背带,又把书箱努力往上背了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