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儿起, 早点便还是多做些小笼包和红豆排包,其他口味的包子反响平平便不做那么多了。
沈渺也没想到,这假借杭州小笼包之名的“临安小笼馒头”竟成了她这小食肆营业头一日的早点销冠——二十五笼小笼包,几乎是一转眼便卖没了。等湘姐儿蹦蹦跳跳地进来问还有没有时,她都呆了一呆,先前她本以为会是已有客群基础的红豆排包或是价格便宜、馅料又较独特的萝卜丝虾皮包拔得头筹,谁知竟是她自认为有些“平平无奇”的小笼包。
这小笼包说起来只是小了一号的酱肉包子嘛。
汴京实在不缺卖酱肉包子的,从她家出去,专门卖“馒头”的铺子便有四五间,个个都贩酱肉馒头,且卖得比沈渺便宜,一般一大个肉馒头在五文钱左右。
沈渺这小笼包看着一笼八个,看着个个皮薄馅大,其实做出来的成本可能比人家一个大肉包还低不少,毕竟小得很,里头再是如何皮薄馅大,也装不了多少馅儿。
而且这小笼包做起来可比其他包子容易多了!不用揉面、不用擀皮,加水时用筷子搅和出絮状随手揉成一团再醒面即可;想要透油皮也只需将一斤五花肉剁成肉沫后,取一半在锅里翻炒,加入甜酱、酱油、八角桂皮等调料炒出香味浓郁的肉酱,再与其他生肉馅、蒜沫、葱沫一块儿拌在一起。只要一斤肉、一斤面便能做出来四十八个,足足六笼。
若是那等奸滑一些的商贩,做这种酱肉馒头,会专买那些放了两三天的剩肉,将葱蒜在馅料里多放一些,酱肉因加了不少香料调料,又剁成沫子,还有葱蒜的掩盖,根本吃不出来肉是否新鲜,便能以极低的成本做出来七、八笼。
但沈渺没有这样做。归根结底,她终究是想做出好吃、健康又好卖的食物,而不是为了挣钱昧了良心。虽然一笼包子少挣几文钱,但自个心里安心,才是为商的长久之道。
不仅是小笼包,其他面条的肉哨子也是一样,沈渺从不买郑屠手里剩下的边角肉,而且她很会挑肉,用来包这些包子、或做面哨子的五花肉都是肥瘦相间,油脂丰富、肥而不腻,正正好的。
日头继续向上攀升,渐渐快到午时了。
客流少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汴京人日常三餐以面食为主,每日碳水摄入过头,这家家户户都喜爱午睡,一到午时被太阳一晒,整条街不仅人影稀少,便是这沿街铺子的店主、小二也都睡得东倒西歪,醉碳水便成了真实写照。
济哥儿和湘姐儿也睡了,四下里静悄悄的。而沈渺这个不大爱午睡的人,大中午便闲得慌。
她闲得扫了一圈地,掏了炉子,又洗了一波碗,叉腰抬头,见阳光好,顺带把家里两条狗都洗了。
本来也在午睡却被薅起来洗澡的小狗和雷霆都困得两眼发直,任由沈渺拿个老丝瓜囊从头到脚地搓洗,最后她还把狗的脚毛、指甲也修剪了一下。
之后没活干了,沈渺也勉为其难小憩了一会儿。她上辈子也是如此精力旺盛之人,旁人需要每日八小时睡饱才能精力充沛,她一般睡个五小时便能像永动机似的连轴转了。
爷爷以前溜她这个娃溜得心累,说她打小就有使不完的牛劲,不灌俩红牛都弄不了她。
旁人看着她累,但她其实有些乐在其中。或许是因为她在享受做着自己喜爱的事情,这样的忙碌便会显得甘甜而不是疲倦了。
有时闲下来,她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午睡起来,距离饭点儿还早,济哥儿便跟沈渺说了声,去兰心书局看书。沈渺很欣慰,即便现在还没放榜,但济哥儿也已养成了日日读书的习惯,日后总是有好处的。
湘姐儿这早点贩卖员也已下了班,拿着沈渺给她的两文钱“工钱”,兴冲冲拉着家里那只小狗,去找李狗儿一块儿遛狗、出去糖铺子敲糖吃。
由于沈渺还没想好自家小狗的名字,湘姐儿便总是狗儿狗儿地叫那只小狗,这让李婶娘分外不满,总觉得沈渺在影射什么。
前几日她气呼呼地包上一包芝麻、一包盐,去李狗儿读书的私塾那请那位山羊胡的老夫子给她家李狗儿取个正经大名。
现在李狗儿便改名了,叫李博,但取了也记不住,大伙儿还是习惯叫他李狗儿。
顾婶娘昨个便悄悄来与她说,李婶娘跟街坊邻里抱怨了好几次了,愤愤不平地说如今还没放榜,济哥儿也不一定能考上辟雍书院,怎么这沈大姐儿发了一笔横财,开了铺子便抖搂起来了,还拿她儿子的名字大做文章,真是可恶之极!
沈渺真是冤枉得很,她真不是故意养一只狗还要和李狗儿重名的……因此这会儿也绞尽脑汁在想给狗取个什么好名,省得人家继续误会。
但大人之间的磕磕绊绊,并没有影响李狗儿和湘姐儿的友谊,李狗儿幼时因身子弱被李婶娘看眼珠子似的,一不许去河里摸鱼、二不许出去串巷子、三不许上树掏鸟蛋,后来又被拘着读书。只有湘姐儿不嫌弃他文弱,经常和他在院子里一块儿扮家家酒,两人便很亲近。
湘姐儿自打回来住以后,李狗儿竟是这巷子里最高兴的人了,趁着沈渺忙碌,他时常溜到后门找湘姐儿,还送了湘姐儿两个他爹李挑子亲手做的粗瓷娃娃,像套娃似的,打开了里头还有一个小的,粗中又带着精致,如今便摆在湘姐儿屋子里的窗台上。
虽然李婶娘不满地唠叨了好几回,但李狗儿也不觉着湘姐儿的狗跟自个同名有什么不好,因为湘姐儿曾经严肃地对他广而告之过:这只狗是她弟弟,她终于当姐姐了!
现在沈家是沈渺最大、沈济第二、雷霆第三(雷霆八岁)、她第四,小狗第五。
所以这李狗儿还一本正经地和湘姐儿商量:“既然它是弟弟,那不如这样,它是你的狗弟弟,自然也是我的狗义弟弟,以后我是大狗儿,它便唤作二狗儿,也省得你一叫狗儿,咱们俩都答应!”
湘姐儿立刻摇头:“沈二狗也太难听了。”
李狗儿急了:“难听?怎么会难听呢!那我的名字你也觉着很难听?”
湘姐儿默默看着他,那神色一言难尽,这孩子可逗了,小圆脸,斜着眼,一副“你名字好不好听你自个掂量掂量呢?这好不好听还用我说么?”的表情,逗得在边上摘菜的沈渺险些被口水呛到。
沈渺一边抹桌子一边想着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儿,竟也觉着日子过得很有趣。她以前太忙了,一会儿开分店,一会儿去参加什么比赛,一会儿又要去考察新的食材厂,好似都忘了这过日子便应当是如此的,不论是好是坏,都与那油盐酱醋茶一般,能为这日子添上不同的滋味。
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才是人生。不管什么滋味,这一生沈渺都很愿意选择看开、拥抱与享受。
抹了桌子,沈渺伸了个懒腰,准备进后院把菜地也浇一圈,顺带喂喂鸡得了,这脚步刚迈进去呢,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很是疲惫又怯生生的声音:“可有人在?”
“有人,有人。”
沈渺忙从灶房里头挑开帘子往外一看,竟那么巧,正是她早上见到的那个佝偻着背、模样苍老,浑身上下却拾掇得很干净的一个妇人。她一头斑白的发,用扁木簪子挽在脑后,用一块宝相花纹的棉布包住,一丝头发都不乱。
她手里还是紧紧地牵着那个憨傻的女孩儿,那女孩儿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的母亲,像一只离了巢便容易受惊的小鸟。
老妇人似乎也习惯了旁人异样的眼光,进来后并不在乎沈渺忽然的沉默,但也没贸然坐下,先是张望了一圈店里的陈设,又低头端详了一会儿脚下洁净的地砖与桌椅。再抬起头时,她有些茫然地望着墙上的食单。这个铺子好奇怪,没有殷勤地上来报菜名的小二,还贴了这样的食单。
难不成来她铺子的都是读书人?妇人有些后悔走进来了,她方才是看这铺子的匾额陈旧,门脸也小,便思忖着或许不会太昂贵才进来的。
但都已来了……她实在不识字,一点儿也看不懂墙上的食单,于是只能有些犹疑地问:“店家娘子……你…你这儿可有卖那等四文钱一碗的素汤饼?我只要一碗就好,多…多些面汤也无妨。”
沈渺回过神来,收起目光,端了两碗水放在他们面前,笑道:“有,你们坐着先喝点水,马上来。”
老妇人闻言松了口气,牵着她的女儿找了个最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了。坐下后也没个闲,先从将帕子掖在女孩儿的领口,还帮她卷起了两只袖口,那女孩儿任由母亲照顾,时不时傻呵呵地冲母亲一笑。
那老妇人便又轻柔地抬起手,爱怜地给她别过碎发。
或许是因女儿不大会说话,她便也习惯了不说话,之后母子二人安静地等候着。
沈渺店里有素面,但她的素面全靠汤底儿,是仿照江南的阳春面做的,成本其实不算很低。
为何发源于高邮、扬州、上海等地的一碗素光面能得“阳春”之名?其实便是因为以往江南地区将十月称为小阳春,渐渐便有了“十”为阳春的隐喻,故而在扬州等地,阳春面一碗售钱十文,故而得名。
所以沈渺店里的猪骨清汤面也定价十文。尤其她用来做面的麦粉都是用粗面重新筛过的,用的肉也好,因此值得上这个价。
何况……别说富饶的江南,这四文钱的面,在汴京城里一样找不着。或许靠近城郊的脚店里才有。
她们难不成是外乡人进城来的?沈渺一边在心里猜测,一边偷偷用余光打量她们。
那老妇人从身边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从里头倒了几颗小小的药丸出来,就着沈渺端来的水,仰头服用下去。
自个吃完了药,又在布包里翻出另一个药瓶,倒出几颗药来放在手心里,转过头耐起性子哄着那女孩儿吃:“有余啊,你乖乖吃了药,阿娘给你卖糖糕吃,成吗?”
女孩儿却仿佛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个劲地摇头:“不……不……”
“你吃药,阿娘再领你去敲两块饧糖可好?可还记得?那个总是叮当当、叮当当的糖。”
女孩儿这才犹豫了,勉为其难地吞了下去。那张有些独特的面孔皱成了一团。
沈渺悄然收回了视线,用筷子捞起锅里已经煮熟的两份面条和几片白菘,热气蕴藉之间,又转身从熬制的猪骨高汤里舀了一勺汤出来做这素面的汤底,最后在面上铺上白菘、额外加了一勺酱肉面哨子,再撒上葱花、点上几滴葱油,这简单而香的清汤面便大功告成了。
之后,她从橱柜里多拿了一只碗来。
她将实际是两份的面都装进一个大海碗里,笑吟吟地端了出来:“久等啦,面好了。这面刚出锅的,很烫,给您多拿一个碗,您可以分出来吃。”
老妇人却望着这满满一大海碗的面一下慌了神,急忙拉住转身要走的沈渺:“哎呦,店家娘子,你怎么做了这么多?我方才与你说了只要一碗素面,不要别的。你怎么还加了肉?我……我们母女俩本就是进城来找活儿干的,吃喝嚼用不得不紧省,实在没带那么多银钱……”
沈渺只好笑着解释道:“不是强买强卖,您放心吃。您来巧了,我今儿是头一日开业,您啊,又是这大中午头一个进来吃汤饼的。我家里有个规矩,头一位客人,要给您打对折,您放心,这些哪怕加了肉也只收您四文钱。”
那老妇人将信将疑地坐了下去:“果真?”
“果真。”
沈渺把袖子从她筋节毕露的手里抽了出来,指了指灶房:“慢用,我先进去忙了。”
“嗳……嗳……”老妇人有些局促地坐了下来,怔忪的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大碗上,半晌,才颤巍巍拾起筷子,先给自己那傻闺女分了一大半,还将碗里的肉仔细地挑出来,全放进了她的面碗里。
沈渺进了灶房收拾案板、刷锅,其实却还是忍不住悄悄去看她们。
那女孩儿不怎么会用筷子,老妇人便用勺子一点点将面条压断,让她能用勺子扒拉进嘴里。看女儿吃得香,她这才开始吃那碗里剩下大部分是面汤的面。
沈渺便看着她吃下一口似乎愣了一下,渐渐地吃面的动作便变得狼吞苦咽起来,最后忍不住将面汤也喝了个干净。
她微微一笑,便又低头揉面。
这时候没有产检,更不知糖宝的观念,这些特殊的孩子降生到世上,并不是身为母亲的错。而且……他们或许会因为病情严重,便会因先天聋哑、智力障碍、心脏病、消化道畸形等病症不出几年便去世了。即便侥幸活下来,只怕也会被宗族、长辈遗弃甚至掐死,所以在古代,哪怕是这个富裕的大宋,普通平民百姓人家,也是极少能见到一些特殊的孩子,莫说长大成人,更莫说是个长大成人的女孩儿。
在这样重男轻女的时代,这位老妇人的女儿,竟然被她养得这么大了。
她并不知晓自己会生下痴傻的孩子,后来知晓了,也没有将她遗弃,而且咬着牙拉扯她长大。沈渺都不知要如何想象,她究竟耗费了多少心血、抵御了多少外人乃至亲人的刀枪剑戟,才能在这样的世道将她奇迹般养大。
一碗面,是她对这份母爱的敬意。
另外她也另有一点心思,想等她们好好的、安生地吃一顿饭以后再细细问一下。但她们一吃完,便好似生怕沈渺反悔或是多要钱一般,忙不迭离开了。
“店家娘子,多谢你了,这钱放桌上了。”
沈渺闻声探出头来,老妇人已经拉着女儿急匆匆跑出店去了,她忙从灶房绕出来,还冲她们的背影叫了声“哎等等”,她们反倒撒腿跑得更快了,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街角。
她只能无奈地回去。
角落里那张桌上,整齐地放着两只吃得一滴不剩的面碗,以及被摩挲得发亮的四枚通宝。
之后铺子里便再没人上门了,如沈渺意料的那般,这时的午食还不算正经一餐,放弃午睡出来觅食的人总归是少的,不少店家干脆上了半边门板,直接回屋歇息去了。
里外静悄悄,沈渺又干完了活,百般无聊地撑着下巴,日头透过窗棂,一格一格地照在她身上,太暖和了,她便也趴在灶房里的条案上打瞌睡。
不知是不是看到了那对母女的缘故,她梦里似乎也回到了上辈子的幼时,她踩在板凳上偷摸着煎爷爷新买回来的带鱼,她从小学厨就此别人快一大截,偷吃的时候,都是她主厨,几个堂兄弟姊妹围在灶台边举着筷子等。
阳光是橘色的,因此这陈旧的梦境里也全被染上了橘色,最后她们几人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吃光了好几条带鱼,咸得满屋子找水喝,被爷爷奶奶有一个算一个臭骂了一顿,但他们这几个熊孩子相互看了一眼,挨了骂还哈哈大笑。
直到日头渐渐西斜,她才被指节轻轻扣在半墙柜台上的“笃笃”声吵醒。
醒来时她都还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毕竟她真的很久没有再梦见上辈子的事了。
带着脸上压出的几道歪歪扭扭的红印子,沈渺无知无觉地拢了拢松垮的发髻,迈着有些迷蒙的脚步,撩开了半片帘子。
没想到来客似乎正想探头看看里头有没有人,因此沈渺一撩开帘子,便对上了一双清冽透亮的眼睛,吓得她与来人都猛地往后一仰,双双拉开了距离,这才看清是谁。
眼前,是头戴儒巾,身着对襟直领大袖,淡雅朴素风姿翩然……但拄着拐的谢祁。
视线再往下一点,是两只手扒拉着柜台,仰着脸笑的砚书。
沈渺彻底醒了:“谢九哥儿?!”
“嗯,沈娘子,祝你开张大吉,日后平安顺遂,万事胜意。”谢祁视线从沈渺脸上的红印上滑过,眼底蕴起一点笑意,示意砚书捧上一瓶插了茉莉的长颈白瓷瓶,他接过来,顺手便替她摆在柜台那木雕财神旁边,“我阿娘院子里的茉莉开了,一夜间便满院馨香,我瞧着好,便折了两枝,借花来贺。”
两枝?何止是两枝,为了选插瓶好看的花枝,九哥儿蹲在那儿左一剪刀右一剪刀,险些没把大娘子悉心养护的茉莉花剪成秃头。大娘子午睡起来看见满地花叶零落,气得一把抄起门背后的郗家长棍,冲到前院将宿醉未醒的三哥儿打了一顿,打得三哥儿晕头转向,只会抱头鼠窜地说娘我错了……
可怜的三哥儿,因素来不正经,如今蒙冤受打。
砚书挠了挠头,没有揭穿自家主子。
“九哥儿太客气了,你下回来可别带东西了,再说了你昨日不是已遣了砚书过来送了贺礼了吗?哪有又送一回的道理!不过,你的字写得真好,挂在我这小店里都有些委屈了它们了,这事儿我还没谢过你呢。还有,听砚书说你受伤了,怎么还出来了?”
沈渺往墙上两幅字努了努嘴,又福身谢了一遍,低头时正好看到谢祁那只露出袍子外的小腿,小腿裹着纱布夹在两片木板里,她便又添了一句关心,“你的手好了么?这腿瞧着严重,可要当心,人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当多卧床歇息才是。”
“这手无妨,擦了两日药油已好了。”谢祁面不改色地道:“正是出来给腿换药的。”
砚书又偷摸在心里嘀咕:原本分明是请赵太丞家的老郎中每日上门来换药的,但今儿九哥儿非说闷得慌,与大娘子禀告后,便说他不如自个坐车出门换药,也好透透气。
结果换药换到沈记汤饼铺子来了。
砚书在谢祁身后撇嘴时,谢祁也已将沈娘子的铺子从梁上垂下的灯笼夸到了地上铺的青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