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想着,骡车很快便回到内城了。
一进内城门,李婶娘和李挑子都莫名有些紧张起来,一个不断地抻衣裳抚平褶皱,一个不断地用口水把碎发抿得光溜。
“好长时间没见狗儿了,打从他落地,我就没离开过他那么久。这真是头一回。”李婶娘心里期盼得很,不知道狗儿这一月有没有瘦?想不想爹娘?家里也不知被这傻小子糟蹋成啥样了,他衣裳都不知能不能洗干净?
沈渺笑道:“狗儿常念叨婶娘和李叔,他也很乖,又能干,每天都帮婶娘喂鸡鸭呢。”
李婶娘被夸得红光满面。
渐渐的,离杨柳东巷越来越近了。骡车正要过金梁桥时,沈渺忽似瞥见药罗葛的身影。
那两层的康记汤饼铺子门板紧闭,药罗葛背对着她,手里拿着浆糊刷子,正在门板上贴一张“旺铺出租”的红纸。
沈渺惊讶地一直回头看。
康记竟然不做了?
第96章 经营日常
桥下有画舫驶过, 坐在船头的歌伎抱着琵琶弹着曲,船身遮挡住了对岸药罗葛的身影。
沈渺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河边茶肆酒楼的各色幡子在暮色中飞扬, 李挑子驾着车小心地停了下来, 等街上一队藩邦驼队身边缓缓走过,才继续向李狗儿就读的私塾走去。
李婶娘夫妻俩甚至不先回家,说什么都要先绕道去私塾等狗儿下学。
沈渺便也陪着一块儿,反正私塾不远,她也没什么急事。而且她早就瞥见骡车上鼓鼓囊囊的几个大包袱了, 除了衣物行囊,想来李婶娘夫妻两个给狗儿从金陵带回来不少好玩意儿。
狗儿读的私塾, 算是金梁桥“学区”里最好的一家,讲学先生是个山羊胡子的举人, 姓邱,进士考了二十年都不中,便放弃了科考。结果他开了私塾教书,倒是运气好, 曾经教过的童子里后来出了两个进士。他因此名声大噪,成为汴京城中两大官学之外,最炙手可热的私学先生之一。
狗儿当初辟雍书院没考上, 李婶娘也是费了不少银钱又寻了这位邱先生兄弟的表姨的三婶子的门路,才将他塞进去的。不过读了一年下来,家里为支应每年的巨额束脩十分吃力, 狗儿读得也十分吃力。这让李婶娘心里也有些打鼓, 或许明年要改行让狗儿去跟老账房学算账了。
邱先生的家就在金梁桥外靠近大相国寺的榆树下,因此也有人管他家叫榆树下学馆。
才刚到门口,隔着墙都能听见里头响亮的诵读声, 榆钱落了满地,学馆里看门的小童子捡了满兜,见有骡车停下来,便卷着衣兜上前询问:“来找谁?”
“是来等学子下学的。”李婶娘忙陪笑道。
“那你们车停到石墩后头去等吧,别挡了大门。”童子指着右边,“再有一刻钟便敲钟了。”
“多谢了。”几人又把车赶过去。
果然没等多久便听见了铛铛的钟声。
学生们背着书囊像潮水般欢呼着涌了出来,李婶娘和李挑子早下了车在门外张望。
沈渺也跟着站在旁边,看着这些鸟雀般冲下台阶的童子、半大孩子,心里忽然也想起托付给谢父的湘姐儿、陈汌和有余,也不知谢父带孩子带得如何了?应当还好吧,陈汌和有余都很乖,湘姐儿虽皮了点,但也不算很折腾人…吧?
而且阿桃、福兴也在呀。
沈渺琢磨了片刻,觉得算无遗漏,又放心了。
“怎么都没见着狗儿啊?”李婶娘踮着脚,四下张望,有些着急,“他还没出来呢?”
李挑子也没见人影,也把手攥在一起了,担忧地揣测道:“不会是课业没完成,叫先生留下来打手板了吧?”狗儿在家写先生布置下来的课业,时常一日才写几个字,早起端着饭进屋,见他提笔写了俩字,晚上再去看,在桌前枯坐了一日,毛笔都干了,还是只有俩字。
因此他以往时常挨邱先生的戒尺打。
但李挑子知道狗儿不是故意三心二意糊弄学业,这孩子自己也急啊,但有时就是写不出来。他和李婶娘又不识字,也帮不上他什么忙。
前段时日谢家的九哥儿搬过来了,李挑子便常让他拿着课业去问九哥儿,问了果然见效,狗儿在私塾里省了好几顿打。但大姐儿路上说九哥儿也回书院去了,那狗儿不会又挨打了吧?
越想越有可能,李挑子更急了。
“学馆里孩子多,落到后头了也是有的。”沈渺抬眼帮着找,结果很快就在人堆里瞧见李狗儿了,她看李婶娘和李挑子还在茫然四顾呢,好笑地指着刚迈过门槛出来的李狗儿道,“那不就是狗儿么!”
“哪个?”李婶娘都快蹦起来了,还是没瞧见熟悉的、生得瘦瘦一条的儿子。
“就那个穿酱色衣裳背湘竹书箱的呀。”沈渺指过去。
李婶娘和李挑子的目光这才定住了,看清后,两人都慢慢睁圆了眼——那长得跟个发面馒头似的,竟是他们的狗儿吗?有些不敢认,两人又眯起眼,仔细辨认着五官,终于认出来了,好像…好像真是啊!
狗儿那脸起码圆了三圈啊。
“狗儿这儿!”沈渺扬起手叫他,“你阿娘阿爹回来了!快过来!”
李狗儿也看见了爹娘,兴奋地攥住背带跑了过来:“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和你爹刚回来,你过来,让娘好好看看。哎呀……”李婶娘这才笑出来,又上下把他拉到身边来看了又看,又有点难以置信,“一个多月没见了,你长高了些…也…也胖了。”
“沈家阿姊一日吃三顿,下午还时常做点心。”李狗儿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面皮。而且沈家阿姊做得还特别好吃,根本不可能剩下,他每日这么吃,吃完就坐着练字、写课业,很快便像吹气般胖了起来。
沈渺笑道:“哪里胖了?你娘浑说,走,上车去,有什么话回家说。”
“胖了好,胖了壮实。”李婶娘也从儿子一个月不见胖了三圈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了,亲昵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帮他把书箱卸下来,背在自己身上,拉着李狗儿的手道,“阿娘给你带了好些金陵城里的好东西,汴京都见不着的呢!”
李狗儿惊喜道:“真的?什么东西?”
“你先前不是想要比曾家那小子更好的九连环吗?这回阿娘给你买了乌衣巷王家蒙学做的九连环!上头还刻着王氏家训的谜语,铜制的,可漂亮了!还有那什么《六朝图志》。临走前,你不是问阿娘金陵城是什么样子吗?阿娘嘴笨说不出来,这本书里全是图画,也有字,阿娘认不得,反正上头画了白鹭洲和石头城,好看极了!对了,还有雨花石,说是这种石头金陵才有的……”
李婶娘嘴说个不停,已经四十多岁的她,仍旧穿着简朴的葛布衣裳,包着头巾,身上甚至还有鸭子的味道,但沈渺看着神采飞扬、滔滔不绝说着金陵风物的她,心头却莫名溢出一点点涩然。
困在柴米油盐和碎布头中打转了半辈子的市井妇人,终于第一次走出了汴京城。她看过运河上磅礴的日出,听过采莲女的吴歌,走过了倒映在二十四桥的月光……这让李婶娘整个人像被金陵烟雨洗涤过似的,以前总斜着看人、事事不满的眼睛,此刻明亮而有神采。
排除一些天生便是恶人的人,有时候,大部分人之所以狭隘掐尖,只是因为她并不知晓广博的人生应该怎样度过。譬如李婶娘,四十多年了,她从没见过这九道城门外的世界。
沈渺双手撑着下巴,静静地望着眼里闪闪发亮,正夸张地跟李狗儿比划秦淮河畔张挂的走马灯能延绵几里长的李婶娘,不禁翘起嘴角。
回到杨柳东巷,沈渺便让李婶娘和李挑子赶紧带狗儿回家,自己也好好歇息歇息,她又相邀道:“今儿李叔和婶娘都好好休息,明儿来我家里吃晚食,我好好做一桌子菜为你们接风洗尘。”
李婶娘却直接摆手婉拒,一本正经地道:“我和你李叔都说好了,明儿让他带我回一趟娘家,我买了两匹绢布给我娘,她还没见过金陵的布呢。”
她这辈子头一回出远门,还见识了这么多好东西,她当然要回娘家显摆去!去娘家炫耀完,再去小姑子、大姑子家走一趟,最后还要去巷子里各家都转个遍,哪有空在大姐儿这消磨?
好嘛,沈渺秒懂了,忍笑道:“好好好,等婶娘有空了随时来家里。”
“我先歇几日,等我从娘家回来,我便每日一早都去鸭场那儿帮衬,等你请的人做事都熟了,我便两日去一回,省得他们偷奸耍滑,把你这个东家瞒着。”李婶娘忙又补充了一句,怕沈渺心里不舒坦,她还解释道,“毕竟狗儿还小,家里也要顾。”
当初沈渺就跟李婶娘说好了让她来当鸭场顾问的,这样她能兼顾家里还能挣点银钱,而且她也没想当周扒皮,人家刚回来便让人上岗也太不像样了,于是笑道:“不忙不忙,婶娘这一路本就辛苦了,歇几日应当的。”
李婶娘这才满意地搂着李狗儿往巷子里走。李挑子收拾行李慢了一步,他用扁担挑了大件的行李,还从包袱里翻出来一盒子雨花石,憨厚地笑道:“不知买什么给湘姐儿他们,挑了一盒子石头,拿去给孩子们玩吧。”
“破费了,这不便宜吧?”沈渺含笑谢过。
“没什么,这是应当的。对了,这骡车还是童漕官借给我们的,我却不知上哪儿去寻这童漕官,恐怕还要劳烦大姐儿使个人帮我们还上才是。”
“我知道。”沈渺忙道:“我让唐二跑一趟就成了,不打紧的,李叔快回家去吧。”
李挑子这才赶忙挑上担,追上妻儿。
沈渺看他们高高兴兴回了家门,才转身推开自家的院门。
院子里一片寂静。
廊下四仰八叉地睡了一地人。
陈汌和有余都被扎了两根冲天羊角辫,额头上点了红点,嘴上涂得鲜红的胭脂,挨着睡;湘姐儿在他俩边上睡着,她乱蓬蓬的头发里也戴了一头花,还搓了个泥团子贴在脸颊上,这……
沈渺俯身细打量,这难不成是扮的媒婆?沈渺无奈地看着她那头扎得一大一小、乱七八糟的发包,这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扎的。
她旁边,谢父也簪了一头花,脸颊上涂了两坨大红胭脂,连眼皮和嘴唇都被涂得红彤彤的,鬓角留下来的两缕风雅的头发被编成了辫子,他脖子上还系着红绸布,顶着不堪入目的妆容,睡得十分狼狈。
沈渺看得抿住嘴,用尽全力才没笑出来。
蹑手蹑脚走到灶房里,里头全是鱼丸的香气。唐二和福兴正接着做鱼丸,见她回来,笑道:“今儿鱼丸汤饼卖得格外好,娘子昨日做好的那些都卖光了,我们俩加紧再做些。”
沈渺笑:“辛苦你们了。”
“哪里的话!娘子莫要见外了。”
阿桃抱着一摞高高的面碗进来,放进池子里,扭身擦了擦身上腰上的围裙,跟沈渺努了努嘴,忍俊不禁:“今儿谢郎君可被湘姐儿抓来玩了一日了。先是玩什么剃头的戏码,之后谢郎君说什么也不让她糟蹋胡子,湘姐儿便又让谢郎君扮新娘子,她则要扮喜娘,就是专门给新娘子梳发理妆的那个老妈妈。陈汌和有余则扮滚床童子……”
阿桃自己没说完就笑得肩抖。
沈渺也笑得肚子疼,湘姐儿每回玩家家酒,她从来不抢什么新娘子、大官夫人的角色,她想要扮的角色一直都跟别的孩子不同。她最喜欢当女将军、媒婆、喜娘和剃头匠了。
转眼半个来月过去,鸭场渐渐步入正轨,有李婶娘帮忙指导,洪八一家人也很快熟悉了鸭场的生活和这群金陵白鸭的习性,鸭子喂大了一大圈。
目前除了十几只在下过几场雨后因水土不服病死,其余的都已适应了汴京的天气,正在以麻鸭的两倍速度茁壮成长。
如今雏鸭身上的“鸭黄”渐渐褪去,翅膀和尾部的羽毛也都长出来了。李婶娘还传来了喜报,最能吃的那一批鸭已长到一斤重了,小的也有六两重。
而且,根据李婶娘之前养小白鸭的经验,只要肯用鱼料、田螺掺谷子喂,这鸭子大概一个半月便能长到五到六斤,就能运到铺子里做烤鸭了。
当然,还得把种鸭挑出来。
李婶娘之前帮沈渺养在家里的十几只小白鸭和专业孵蛋的老母鸡也运到鸭场了。这些鸭子都养了半年,每日一只鸭就能下两个蛋,第一批下的三十多个蛋,都交给最爱抱窝的老母鸡孵了,如今也孵了十来天了,再过半个多月又能出壳些小鸭子了。
沈渺还给了李婶娘一笔钱,专门用来多买几只抱窝的母鸡——它们是鸭场的孵化员,一只母鸡能孵十到二十枚蛋,而且还会敬业地用爪子翻蛋。
除了多买几只母鸡孵蛋,洪八还说其他鸭场会用缸或者木桶孵蛋——在木桶里铺上棉花、谷糠,放在灶房的灶台附近,用灶台剩余的余热来孵蛋,但需要有人十二个时辰不断地看着,每天还要人为翻蛋两三次。这法子有点费人,但也是到了产蛋高峰期的时候,母鸡不够用,不得不用上的法子。
至于鸭场旁边的麦田,建完鸭场后还剩八亩仍种着麦苗,沈渺也请白老三牵线搭桥,租给了白家村信得过、品行端正的无地贫农了。
此时地租一般在土地产出的五成粮食左右,若是肥一些的田,甚至有要六成租子的。但沈渺决定要得少一些,因白老三带来的那一家子贫农夫妻俩有四个孩子,却连双鞋都凑不出来。
所以她想了想,和他们先签了两年的契,每一季产出的麦子给她四成就行了。而且沈渺这田,在被官家抄没之前便已种下秧苗的,沈渺也不打算算这部分的银钱了,他们这样还能省了粮种的钱。
那一家子六口人,知道沈渺只要他们四成租子且不扣粮种的份例后,在契书上画押摁了手印的当日,便立马从白家村搬到了麦田旁居住。
他们借了鸭场与麦田相连的一个角落,以鸭场的砖石围墙为承重墙,用几根木棍搭了四间茅草屋,就这样住下了。
沈渺看得有些难受,后来去鸭场看鸭子时又把家里一些堆在仓库吃灰的旧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给他们带过去了,还给他们几个孩子带了湘姐儿、济哥儿和陈汌以前的旧衣裳旧鞋子穿。
他们感恩戴德,沈渺要走的时候一路送,送到驿道边,还一直站着目送她的车离去。
一番折腾下来,她好似…也成小地主了。
但她把田租出去倒不是为了当地主,纯粹是没这个精力打理这片田地,现在鸭场规模也没法一下扩大到十亩、养几千上万只鸭子,撂荒了又可惜,不如租给别人种。
她也不靠这些土地吃饭,让一成粮食给佃农,他们便也能更好把孩子养大。
至于快食店,丁五石因日日做大锅菜,整个人都瘦了些,但胳膊却更粗壮了。如今他颠起那么沉的大锅来都得心应手,做起菜来也越来越麻利了。
如今订餐量已经接近两百份。
外城里也有好几家铺子专门做团膳了,有的专门在城外的九大津渡码头搭棚子现炒现卖。城外码头离陈留、陈桥镇更近,能直接从大量的农户手里买到不少便宜的蔬菜瓜果,而且他们做的团膳专供纤夫营、包夫,运营起来的方式又和沈渺有些不同。
外城搭棚子的有些像后世的自助快餐店,农户供应什么蔬菜,今儿棚子便做什么菜,而且大多以素菜配馍馍为主,不能点菜,但量大管饱和便宜。
而且他们全天供应,据说是好几个厨子拖家带口合营的,轮流掌勺,即便深夜也亮着炉灶不休息。
刘豆蔻还特意跑去买过两份来吃,味道倒是不差,而且卖得极为便宜,一份三个素菜的热饭菜才十二文,若是只打一样菜夹热馍馍吃,甚至可以只要七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