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未来的新妇是市井中当街卖食的平民人家,还是个拖家带口、抛头露面的二嫁妇。择选这样出身的妻子,在士族之中实在少见,他的婚事自然也成了各家各族茶余饭后的谈资。
连尚岸要回书院前夕,都被他阿娘唤来过问谢祁为何要娶平民女子,尚岸收拾着书箱,便问:“阿娘缘何要问我呢?”
“你与谢九相厚,自然问你。”
“既然如此,阿娘定然知晓,我身为谢九的友人,便只会说维护谢九的话。阿娘又何必多问了呢?”
尚岸笑着抬起头来,“若是阿娘执意想听,我想或许是因为谢九是发自真心喜爱那沈娘子的吧?世人之情,多系于皮囊才情、门第富贵,但若是有一日,色衰才竭、门第倾颓、财富散尽,为了这些才结为夫妻的是否也要散了?所以,阿娘问我,我不知如何答,但我信谢九心意昭昭,不必再以金石为证了。”
尚家大娘子听得失笑:“好好好,娘知道你的意思了,回头外头有人耻笑谢家,娘一定不掺和。行了吧?你连个心仪的女子都没有,说起这大道理还一套一套的。”
但还是有不少守旧的人家人前人后嘲讽谢家失心疯,说谢家三年前跪下的膝盖再也立不起来了,为了能够苟延残喘下去,已放弃了长子,如今连次子的婚事也草草了之。更有些心怀两晋“王与马共天下”残梦之人,对此哀叹不已,认为自此以后,曾经最清贵辉煌的王谢都消散了啊,士族门阀或许再也无法回到曾经的荣光了。
尚岸都懒得听那些话。
五百多年前的事了,还拿出来说呢。
真逗。
谢家在这些流言蜚语中也很稳得住,自顾自筹备着六礼。尚岸也听闻了,谢家此次的聘礼甚至都是按照迎娶宗妇的礼法来预备的,不仅预备了金银首饰、锦缎田宅,甚至还寻人包了一艘大船去了临安、金陵、明州、泉州等地采买时新稀罕的舶来品压箱子。
一般聘礼有个十二抬便算多了,但谢家似乎已经备了三十六抬了,甚至还没备完。
尚岸出神时,宁奕已经整个人都猴在了谢祁身上。他两条腿夹在他腰间,死死挂在他身后,嘴里还不住地哀求:
“我错了我错了,我口无遮拦、我头脑简单、我怎么会和你抢沈娘子呢?我是来加入你们……呸呸呸,谢九你别瞪我了,我真不胡说了,我都听你的!
求你了谢九,今儿你便带上我吧!听你念叨得我都饿了,我想吃鱼丸和鱼肉汤饼,这鱼丸指定是南边的做法,汴京城里不常见的,我都没吃过这道菜,想必是沈记新上市的吧?再叫秋毫切点儿瀌肉、脆笋来佐餐,吃完咱们再来点那个蛋奶千层酥,这样一顿晚食便像样了。”
他勒着谢祁脖子不放,前后左右使劲地摇,恨不得把这些美味佳肴都从他身上摇下来似的。
谢祁快被他勒死了,原本他为了遮脖子上的印,还特意在来书斋上学前换了身对襟立领的里衣,把扣子扣得紧紧的。
被宁奕这样抱着脖子晃,更是喘不过气,他也没了脾气:"好了好了,走吧。"
“谢九你跟我的再生父母也没两样了!”宁奕欢呼雀跃地跳了下来,忙招呼上书童。
谢祁闻言把人往外一推,一万分地嫌道:“我才不要你这样的傻儿。”
孟三却贱兮兮地凑过来,勾住宁奕的膀子:“我倒愿意,你喊我一声爹,咸鱼管够。”
“呸,你少占我便宜。”
谢祁带来的鱼丸和鱼面自然都是生的。鱼面是晒干的,在阴凉干燥的地方能保存很久。但鱼丸便要尽快现煮现吃了,因此沈渺之给谢祁装了一小兜,大概十几个,也料想到了他要与同舍的好友分享,这样煮一锅,一顿也就消耗完了。
随着鱼丸一起放着的,还有蒜头、芹菜、生鸡蛋和葱。以及沈渺口述,谢父帮着抄写的“鱼丸汤饼详细烹煮步骤说明书”。
几个五谷不勤的少年蹲在炉子前,尚岸拿着食单一句一句念,几人便依葫芦画瓢一步步做。
“这是谢叔父的字吧?写得真好……”尚岸还欣赏了一下。
宁奕捧着鱼丸,翻了个白眼,拍了他一下:“别光顾着看字了,你倒是说怎么做?”
“取紫皮独头蒜,斫成沫,以釜焙之。”
“说人话。”
“蒜末爆香。”
宁奕赶忙接过书童刚切碎的蒜末,一把扔进热油锅里,立刻便油星子四溅,吓得几人散开,隔着大老远用锅铲翻炒,但没一会儿蒜末便烧得焦黑粘底了。
“完了,完了,烧焦了怎么办?”
“重新再起一锅吧。”
“不成啊,不如不要蒜了,接下来做什么?”
“煎鸡蛋。”
宁奕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转脸神色肃然地扫过其他人:“谁会?”
尚岸轻咳一声,孟三露出讪笑。
谢祁也默然,无奈地扭头对秋毫道:“你去童子生的学舍里寻济哥儿来吧。”
沈济被秋毫叫来后,看了眼那单子,很快便记在心里了,十分可靠地先拨出一半的炭火,用小火慢慢炸了蒜酥油,盛出来备用后,再加上炭,大火起油锅煎荷包蛋。
他单手在陶锅边缘磕鸡蛋皮,两只手指一拧,便将包裹着蛋黄的鸡蛋液完整地滑入了锅中,然后顺手将两瓣鸡蛋皮往污桶里扔,又磕下一个。
这熟练又流畅的动作看得宁奕睁大了眼,而且他还能一次性煎三个鸡蛋!煎出来的荷包蛋边缘微微焦黄,蛋心却是溏心的,闻着都香。
加上开水,直接冲入煎过蛋的锅里,很快咕嘟滚沸一会儿,汤便变成了乳白色,有了浓郁的蛋香味。
之后他将鱼丸和鱼肉汤饼都取了过来,先下鱼丸在锅里,煮得鱼丸膨大浮起,才下鱼面一起继续煮熟,最后加些盐、酱油,撒上芹菜、葱花,倒入蒜酥油,分碗盛出,挨个往面上盖汤里捞出来的荷包蛋,没一会儿完成了。
递到面前的鱼丸汤饼,汤色淡白清亮,叠了蛋香和鱼鲜,一点都闻不见鱼腥气。大而圆的鱼丸卧在煎蛋旁边,根根粗圆的汤饼蜷在汤底,热腾腾往上涌的白气里,漫着麦香和鱼鲜。
宁奕这样立誓要吃遍汴京的老饕,不用动筷子,光闻味道就知晓好吃了。
“济哥儿,你真不愧是沈娘子的亲弟弟啊,这手艺错不了!”宁奕捧起大碗,先喝了一口汤,立刻便点头,“好鲜。”
沈济腼腆一笑:“是阿姊做的鱼丸和汤饼原本便好,又有做法可以参照,否则我也做不出来。”
鱼丸和这鱼肉汤饼确实好。
从汤饼和鱼丸里煮出来的鲜甜味道渗透在清汤里,他赶忙又挑起一筷子粗粗的汤饼,一口嗦进去,嘴里便有种扎实劲道的感觉,好似不是在吃汤饼,而是在吃嫩嫩的滑肉一般,弹牙又爽滑。
尚岸则先吃膨大起来都快有半个拳头大的鱼丸,他用单根筷子戳起来吃。一口咬开时,里面便迸出汁水来,很快层层叠叠的鲜甜味便在嘴里漫开了,他再没停下,三两口便吃下肚一个了。
这鱼丸里头像嫩豆腐似的细腻又柔糯,却偏偏每一口还都能吃到弹牙的筋道,真不知这样柔中带韧的口感是怎么做出来的,他吃到最后,愈嚼愈香,满嘴都是鱼肉独有的鲜味。
孟三也没吃过这样的做法,张开大嘴一口咬了半个鱼丸,品味着嘴里的味道,还好奇地对着光细看起来,这鱼丸雪白,裹着汤水里的油光,咬开的内里还隐约可见气孔:“里头好多细密的孔。”
沈济自然也留在这儿吃鱼丸粗面了。他给自己盛了一碗,这鱼丸他之前其实自己吃过了,阿姊头一回做好便让唐二大老远送了一碗给他。
当时唐二隔着围墙教他煮时,还大致说了这是怎么做的,因为鱼丸确实不好做,这么麻烦的东西做得还特别好吃,唐二实在太钦佩沈渺的耐性了。
因此听到孟三自言自语,他便解释起来:“这是我阿姊手打的,要在案板上不断摔打鱼肉面团,大约要捶到三百下,才能把鱼肉打得胶质尽出,才有这样弹牙好吃的口感和气孔。若是拿石臼来舂,便又不同了。”
孟三咋舌:“三百下?那耗费多长时间啊!”
沈济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应当是好几人轮流摔打,否则独独一人做下来,这手都要断了。
“半个时辰。”谢祁一声不吭地吃完了一整碗汤饼,汤都吃得干净,才忽然接了话茬,“要一直不停地打半个时辰,沈娘子手酸了便换福兴,福兴手酸了再换唐二,一直轮到做好。”
阿渺在剁鱼茸、打鱼丸时的辛苦和繁琐,他全都看在眼里。
沈记这个铺子生意虽然好,但却实打实都是辛苦钱。谢祁心里有时也会弥漫上心疼,也想过……谢家有足够多能够善待她一辈子的银钱,她可以不必亲自料理这些事情了。可看到她眼神发亮地做新菜、风风火火做团膳的样子,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不愿高高在上指摘阿渺的人生。
阿渺曾说过她喜欢烧饭做菜。
他烧火洗碗不如有余,刀功备菜不如唐二,熬汤烤鸭不如福兴,这些灶房里的事儿他都插不上手,有何立场说这话呢?他只能帮阿渺多分担其他的事:帮她或是算账记账,或是看顾好湘姐儿、陈汌和猫猫狗狗。
或是早早起来,陪她去逛早市,挎着满当当的大菜篮子,两人并肩走在青灰色还未大亮的天空下,挤在热气腾腾的嘈杂集市里。
就这样慢慢地走。
也很好。
谢祁看着已经吃空的陶碗,又有些怔怔地发起呆来了。他身边吵吵嚷嚷的,宁奕正跟孟三抢猪蹄,尚岸和济哥儿在认真地谈论烤馒头里到底有没有加牛乳,只有他望向窗外,惆怅地叹了口气。
好吵。
好想阿渺啊。
被谢祁惦记的沈渺却站在田埂边,脑子里根本没有男人,只有嘎嘎叫的鸭子们。
她喜悦地看着鸭场围栏里四散溜达的黄毛雏鸭,眼神慈祥得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六百多只小鸭子,头大圆润,毛茸茸的,一堆堆挤作一团,绒毛在阳光下金黄金黄的。
它们还一直叫,那叫声也不烦人,嫩嫩的。
可爱极了。
这些雏鸭刚经过长途跋涉,又到了新的地界,还都有些害怕,才会这样成堆地挤在一起,叫个不停。但幸好看着都健康,鸭屁股都干干净净的,没有拉稀。挑得个头也大。
这多亏了李婶娘悉心照顾。
沈渺听她说在船上怎么带鸭子回来的过程都佩服极了,太厉害了!她和李叔两人要管那么多鸭子,每日喂食换水定时赶鸭走动,还要清洁笼子。
她已经决定要多给些酬劳给李婶娘,这一路上太辛苦了,这种时候可不能小气。
而且沈渺一见到李婶娘便提了这件事,还立马给她报销了她这趟出门垫付的一些“差旅费”。
“哎呦回去了再算嘛,大姐儿你太见外了。”话是这么说,但李婶娘见沈渺硬塞给她的几吊钱,也没有再多推辞,反而喜形于色。
收了钱以后,她哪怕昨晚没睡,都越发神采奕奕了。这会子,她还挑剔地瞅着跟来的洪八一家子。
她考了他们好些如何拌鸭食、如何清理鸭舍、夏季如何防暑冬季如何越冬的问题,洪八被她吓得一开始回答得磕磕绊绊,后来才慢慢不结巴了。
但总算都答得言之有物。
李婶娘这才勉强觉得洪八一家人能用。
她还提醒沈渺,要让洪八每日都记鸭场的账,为此还给沈渺看了她平时怎么管家里鸭子的——她有个简陋的小册子,是用粗糙的草纸缝起来的。
里头画了站着的鸭子,倒下的鸭子,圆圆的鸭蛋,一个铁盆。这些图样下头,她都用画横线来记录数量。而这些图样分别代表着今日鸭子存活数、死亡数、产蛋数和饲料消耗数量。
“只有把这些重要的事都记起来,才知晓每月要备多少鸭食,哪里出了岔子,什么时候要添新鸭子,什么时候要孵蛋了。”李婶娘说着把她才能看懂的“鸭账”又收了起来。
她甚至还有另一本鸭账,是记录什么时节容易得什么鸭病的。最后又是用了什么法子治好的,她都用画画、刻痕的方式记录下来了。
沈渺惊讶地看着李婶娘,她好细致的心啊!这好像后世的台账管理办法啊!
怪不得她鸭子养得好呢,做事用不用心真的一眼便知晓了。
之后李婶娘又和洪八商量好了鸭场里的大小事如何分配,譬如每天一早清扫鸭舍、清除粪便、剩余饲料的事情由洪八来做。每隔一个月,还要把鸭子赶出来,把鸭舍彻底打扫干净,用石灰撒一遍。
而拌鸭食的活便由洪八媳妇萝娘来做,这么小的雏鸭每天要喂六次,鸭食里还要拌不少鱼泥、螺和谷子。长大了便能减少喂鸭的顿数了。
李婶娘还叮嘱道:“喂了粮,要在旁边看着,等鸭子们吃饱了,看看有没有剩,剩了便是拌太多了,明儿记得少拌点,这样鸭子吃多少渐渐心里便有了数,不会多费粮食,鸭子也不会过饥过饱。”
洪家的两个孩子则负责每天“牧鸭”,还要巡查鸭群,以防有病鸭。
沈渺听完放心了。
李婶娘请她来是请对了。
安置好鸭苗和洪八一家,沈渺便和李婶娘、李叔重新坐骡车回内城。回去的路上,她也想好了,鸭场里也得栓一条狗看门,到时把追风牵到鸭场来,它平日里不追鸡的时候便喜欢往外跑,那么大的地就方便它撒欢跑动了。
而且那么多鸭粪,追风岂不是要幸福了?都能吃自助餐了。沈渺自己想着都有些哭笑不得,它这症状只怕是治不好了,去闻十七娘的猫狗医馆去了好几次了,什么法子都试了,都没用。后来闻十七娘都说,它吃鸡屎不是饿的,纯喜好这一口,很难改了。
除了追风,小牛犊和牛三十沈渺也打算让他们到鸭场来住,这里宽敞、鲜草又多,还有地方能“放牛”,小牛犊便不用因为驴棚太小,经常被十一郎和它的亲娘挤得贴在墙上不能动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