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说秋毫已经到书院等着了……”吃饱喝足的砚书,一路都扭头看向抱着佛香糕、走路还同手同脚的谢祁,他清脆不解的声音被风送了回来:“九哥儿,你脖子上怎么有个牙印?”
这话一问,谢祁耳根子又烧得滚烫,险些撞翻路边卖果子的小摊。
沈渺没忍住乐了出来。
她哼着小曲,转身想回去再蒸一笼佛香糕,留着给还没起床的湘姐儿他们吃。
还没进门,便又忽而听见背后惊喜急切的呼唤声:“大姐儿!大姐儿!我跟你婶子回来了!”
第94章 书院风波
“李叔!”
沈渺一回头, 便见巷口柳树下,李挑子驾着骡车刚停稳。她惊喜万分地刹住脚,立刻向他奔去, “我让唐二在水门津候了整三日, 今儿他还一早去水门边等着呢,您是打哪儿回来的呀!”
“回来时童漕官安排我们搭了粮船,说是快些。”李挑子见到沈渺便也松了口气,喜得两只绿豆小眼都眯成缝了,“粮船是走通津门卸的货, 粮仓在那儿。粮船几乎不停小口岸,遇着补给时才会泊岸, 又大多是在深夜,便没寻上空给你带个信。这一个多月, 狗儿好不好?你们大伙儿好不好?”
“是了是了,来回的漕船指定不同啊。”沈渺一拍脑袋,她真傻了,她竟然忘了汴京城外那么多渡口, 不同的漕船停靠不同的码头,去时从水门走,回来却不一定了, 真是苦了唐二了,等了几日等了个空。
沈渺听见李挑子关心李狗儿,知晓他心里惦记儿子, 便细细与他说, “都好,狗儿一早已经去私塾了,李叔你放心, 这段日子九哥儿的爹爹暂住在西巷,咱们几家的孩子都让他指点过写字和文章,不得不说人家世家大族底蕴非常,就是厉害些,狗儿才跟着练了几日,私塾先生便夸他的字进益了不少呢。”
一切都好,没有比这更好的话了。李挑子瞬间便松了口气,笑得更为见牙不见眼:“大姐儿,这可真是托了你的福了,否则狗儿哪有这样的造化。”
沈渺又看骡车上只有李挑子一人,不由怪道:“婶娘呢?”
李挑子正想说话,谁知街上传来锣鼓声,把骡子都吓得昂头咴叫,还烦躁地刨了刨蹄子。
沈渺跟着李挑子转过头去,街上刚好有十二个黄衣沙弥抬着鎏金佛舆转过街角,刚刚浣洗过的佛身金光闪闪,淋的香汤正沿路滴在青石板上。
“遭了,已经抬出来了!一会儿人多了就出不去了,大姐儿你快跟我走!”李挑子握起缰绳,急切道,“你婶娘还在鸭场那儿等着呢,那么多鸭子不能没人看着。”
话音刚落,西边又传来了敲铜磐的响声。
寺庙要开始请主殿神佛巡街出游了!
这一日因是佛陀诞生的日子,各大寺院都会设“浴佛斋会”,以甘草、香药熬制香汤,把金铜佛像浸在盆里,由主持和信众不断给佛像浇灌香汤。
这些浇灌佛身的“浴佛水”,还会有人挑着担子沿街叫卖,说是能结来世缘。浴佛后,僧众便会抬着金佛巡街,香童还会沿街撒香药沫子,路上就会有很多信众持香叩拜,还会一路跟着护送佛像。
大姐儿的记忆里,最热闹的时候能堵得大内的东华门都打不开,外头全是人。
“好好好,我回去交代一声就来。”沈渺赶忙提裙子往院子里冲:“福兴,你先把新做好的这批鱼面搬到院里晒,然后跑一趟水门把唐二叫回来,李叔李婶已经回家来了。阿桃,你专门看着铺子就好……”
说完她余光一瞥,正好看见谢阿虫先生正慢悠悠地端着一碗甜豆腐脑,十分斯文闲适地坐在桂树下喝着,还饶有兴致地伸出勺子逗麒麟玩。
沈渺便也不客气了。
“谢叔父,今日事出紧急,只能劳烦您帮着看顾几个孩子,我有急事先走了,晚些回来啊。”
沈渺说完顺手揉了揉围过来摇尾巴的雷霆,又对廊下刚洗漱完出来吃早点的湘姐儿、陈汌道,“阿姊要去鸭场看看,恐怕没那么快回来,你们今儿乖乖听谢伯伯的话啊!”
两个小的睡懵了,呆呆地点点头。
沈渺又不放心地看向吃得嘴角都是豆腐渣的有余,温声细语,“有余啊,你跟着湘姐儿和小汌,别乱跑,知道了吗?”
有余已经吃完了两碗豆腐脑,她喜欢咸的,现在吃第三碗,听见沈渺唤她,她便抱着大碗乖乖点头,还一点一点把脸上沾到的豆腐渣和木耳丝捻进嘴里吃掉。
香香的,好好吃。
她抱着碗自个便能傻笑个不停。
谢父莫名被派发了看孩子的活,端着黑陶碗愣了愣,哎了声想说他自己可从没带过孩子,三哥儿、九哥儿和十一娘都是在奶妈妈身边长大的啊……沈渺却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她抄起门边挂的小挎包,一溜烟跑出院子去了。
“我走了!家里交给你们了!”
谢父只好又坐回原位,捏着勺子,默默吃了两口,忽然顿住了手,又默默地转过眼看向廊子下。
湘姐儿、陈汌和有余也正满脸无辜地望着他。
四人相顾无言,只有胖麻雀在檐下蹦来蹦去,轻快地叽叽叫。
确认过眼神,双方对彼此的靠谱程度似乎都不大有底气,半晌,肩头还披散着头发的湘姐儿才小声地试探问道:“谢伯伯,你能帮我扎个花苞头吗?我一会儿要去豆花家玩绢人娃娃。”
谢父:“……”
什么叫花苞头?
这边,沈渺已经上了李挑子的骡车,两人努力在愈发拥堵的车马人流中往外城去,出城路上正好要经过牙行,沈渺赶忙道:“李叔,你稍等等,我正好把之前让牙保雇的人捎上。我前日刚跟阿桃说呢,今儿便要趁你和婶娘还没回来,让新雇来那几个人去鸭场把那边都拾掇拾掇,没想到竟有这么巧,还没来得及,你和婶娘便到了。”
她招呼了矮子牙保一声,让他帮着送人过来。街上正好热闹起来了,沈渺的喊声都被街上演杂耍的呼喝声吞了半截。
幸好矮子牙保也瞥见了她,跑出来听她说话,听明白后便点点头:“行行行,我这就带来。”
于是没一会儿骡车上便坐满了人。
这几人都是矮子牙保带来给她相看过的,一共四个人,是一家子。
正值壮年的男人叫洪八,以前便是帮人养鸡鸭的,他因为东家太吝啬,干了五年不仅没有涨过银钱,今年还要降俸,便气得带着全家辞了出来。
妇人也差不多三十出头的岁数,叫萝娘,是他媳妇,也有些照料鸡鸭的经验。夫妇俩膝下还有两个孩子,哥哥叫洪山,妹妹叫洪溪,两个人也很能干,沈渺问他们如何养鸭都说得头头是道。算得上半个壮劳力了,听洪八说,他俩孩子打会走路起便跟着爹娘在鸭场帮忙、学怎么养鸡鸭。
属于年纪小,但工作经验都十年那种。
沈渺便把他们一家都雇了,让他们日后就搬到鸭场住,四个人每月一共给五贯钱,包住,那洪八听说鸭场有新盖好的砖瓦房专门留给他们住,便又惊喜又满意了。以前给前头那个东家干活,一家子都只能跟鸭子住在一起。
接上洪家四口人,只是耽搁一会子功夫,骡车就卡在肉饼摊与猴戏班子之间不得动弹了。
四下檀烟缭绕,沈渺呛得都熏眼睛。幸好没过一会儿,有街道司的厢军过来疏通道路了,李挑子驾着骡车又能龟爬般向前挪动了。
沈渺去看她心心念念的鸭苗时,辟雍书院里,沈济的速食汤饼小买卖也很红火。
童子生率先回书院读书,这群学子人人都在家里过了年吃过了不少好吃的,再看啄饮堂那些泔水,没人能吃得下去。阿姊让唐二给他送来的腊肠和两大箱子速食汤饼才几日,便卖得只剩几块了。
因生意太好,他的炉子还专门放在了学舍后头的回廊下,不再搬动,就在那边煮汤饼。
今日是浴佛节,不少学子翻墙出去凑热闹了,听闻瓦子里的杂耍班子和傀儡戏班子都会在街市上跟着游行,还会有花车游街,好玩得紧。
沈济今儿便只煮卖了两锅,这第二锅还是孟弘和犯馋,非说午时他娘送来的点心没吃饱,他才无奈地放下书给他过来煮的。
蹲在连廊的廊柱下,窗棂的影子斑驳地落在地砖上。沈济用筷子将汤饼搅散,又磕了个生鸡蛋进去,切了半根腊肠,没一会儿锅里滚沸得冒出了不少浮沫,他赶忙关上火,连着小陶锅一起端给孟弘和。
他趴在连廊的美人靠里,水晶镜片下的两眼发亮,早已摩拳擦掌地等着吃。
“吃吧吃吧。”沈济没好气塞给他筷子,“我刚写一半的课业,真是。”
孟弘和捏着筷子讨好地笑:“我真饿了。”
“快吃,吃完回去背书,明儿先生说了要抽背《孟子》。”沈济说着便转身回去收拾炉子里的炭。
“我知晓,我都背好了。哇好香啊,这汤饼还是要你来煮才有这样的味道……”
孟弘和赶忙低头用筷子挑起来吃,结果刚低头吃一口,鼻上挂的叆叇就被热气烘成了两片白雾,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只好又忙搁下筷子,把叆叇挂在耳朵上的绳扣解开,撩起衣角低头擦了又擦。
沈济斜他一眼,咬牙:“……我没背好。”
“等我吃完就回去陪你背书,我帮你抽背,放心吧,一定来得及。”孟弘和一边擦一边笑,但没了叆叇,他看近在咫尺的沈济都像隔水看花,雾蒙蒙地看不清五官。
重新戴回叆叇后,孟弘和眼前才重新清晰了起来。他眼睛自小便不好,他娘总说是她的错,怀他的时候没吃葡萄,才叫他生下来便比别人差。
但孟弘和觉着这跟阿娘有什么关系?有人生来没有臂膀,有人生来是哑巴,他没瞎,只是不如人家瞧得清楚,已经很幸运了。
阿娘为了他的眼睛,四处寻医,但最终都说他这短视的眼疾治不好,只能攒银钱给他买叆叇。
这一副叆叇十来贯呢。
孟弘和埋头吃汤饼,这眼前不一会儿又生了雾,但他懒得再擦了,戴叆叇麻烦之处便在这里,每日不是眼睛被热气烘得看不见,就是摘下来就容易找不到了,他又看不清,只能眯着眼到处摸。
沈济便常说他一日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都在找叆叇。
孟弘和想到这句话,刚想笑,就听见有个冷飕飕的声音从边上冒出来了:
“在圣贤地里谋利,真有你的。”
沈济与孟弘和同时转过头去,是乙舍的汪善文和他两个走狗,两人看见他们仨走过来,头皮都是一麻。
汪善文是书院里斋长的侄子,生得头大脖短肩宽腰粗腿也粗,又爱穿颜色深的衣裳,孟弘和这样眼神不好的人若是没带叆叇,远远看他就像看到个硕大又嚣张的冬瓜像他们走来。
沈济看到他,眼睛便向上掀了掀,心里头哀叹气,又来了。真是没完了。
汪善文带着两个人晃到沈济面前,抱着胳膊弯下腰,歪着嘴与他对视,开始把手里的铜钱一枚枚往沈济的头上身上砸:“你是来读书的还是来挣钱的?丢不丢人啊?这么爱钱,我赏你几枚给你攒棺材本怎么样?”
铜钱砸在他头脸,还有几枚砸在泥炉上,又弹飞出去。
沈济捏着火钳的手青筋都绷起来了。
如今不论官家还是百姓都爱踢蹴鞠,辟雍书院里便有两个蹴鞠场。年前,书院连着办了几回鞠赛,沈济踢蹴鞠的功夫还是在书院里才学会的。
但他准头不大行。当时他一脚勾住带彩绸的鞠球,踢出去的鞠球撞在了柱上,反弹出去时却砸中了汪善文的脸。
汪善文被这一球砸得仰面栽进了泥地里,鼻孔里冒出血来,惹得哄堂大笑。
沈济赶忙过去扶他,还被他踹了一脚。
从此这人便像阴魂似的缠着他不放了,不管沈济怎么赔礼道歉都不听,就是认定了他是故意在蹴鞠场羞辱他,只要见到沈济,不管什么事都要找茬。
沈济之前想着自己理亏在先,又不想给阿姊惹事,已经忍他很久了,这会子又来!
那汪善文见沈济不吭气,却愈发嚣张起来,从怀里的荷包里摸出一串钱,一把咬断串钱的绳子,一大把铜子往他头上倒:“你不是喜欢钱?多给你点怎么样?我多得是!”
沈济瞅了眼满地铜钱,竟有点心动。
于是更加不吭声。
见沈济不敢反抗,那汪善文更嚣张了,抬脚踹翻了泥炉子,在倒地破碎的炉子上凶狠地踩着泄愤:“我叫你卖!叫你卖!”
还没熄灭的热炭滚进地上,烫得杂草滋滋响。
孟弘和捧着陶锅,躲到廊柱后头,又着急又害怕,攥着叆叇,不敢上前去帮忙。
沈济远远见他像个热锅上的蚂蚁的样子,微不可闻地对他摇了摇头,让他别过来了。
孟弘和才多大啊,也就比湘姐儿大一点,还是躲起来好,不然一会儿打起来他还得照顾他。
再看汪善文,沈济深吸了一口气,阿姊曾经说过,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这混球弄坏他的炉子,他真有些生气了!沈济心一横就要把火钳举起来时,一根还带叶的竹枝突然横到了汪善文的后脑上,猝不及防便往他后脖子一抽。
汪善文疼得身子一跳,捂着后脖颈回头怒喝:“谁!谁敢打你爷爷!”
“好孙儿,打得便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