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元漕令》上写的,除边关急递外,粮为社稷本,盐乃百姓需,此二者纲船至,百货纲避之[注3]。官家爱民如子,前阵子正好遇上大批粮船入京,还有贡船积压滞留在陈留码头整整七日呢。”
那漕丁挺着胸膛,似乎很为自己能分在粮船上做活而自傲。
李婶娘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到蔡州时滞留了两日,那时因为刚好有一批悬着黄旗的军需船来了,一路吹号,抢在他们之前入了港口,他们为了避军船,在河面上便多飘了两日。
不过……李婶娘隐约记得先帝时期好似不是这样的。她还记得有一年,有藩属国朝贡的船入汴,两岸百姓见了贡船都得下跪叩拜呢。但她还算聪明,只是点点头,没敢多议论先帝的事情。
李挑子终于把鸭子都抬到甲板上了,呼出一口气,也站到李婶娘边上四下张望。
两人当初上船时漕船因是空的,他们俩也轻轻松松的,码头没那么紧张,船上的船工和漕丁都剔牙打牌赌豆子,悠闲得很。当时还有个和善的胥吏一路陪着他们,他们自然也不曾见过这样张弓佩剑、刀光森然的样子。
两人如今从甲板上望下去,莫名都有些胆寒害怕了。
六百多只雏鸭在鸭笼里啁啾乱窜。两人相顾半晌,李婶娘忍不住了,抚着胸口道:“下头怎么那么可怕,还有弓箭。”
李挑子强作镇定:“没事的,他们也都是例行公事,何况还有童漕官在船上呢,上船时,大姐儿来送,他对大姐儿都那么客气,一路上也尽心尽力,咱们的鸭子多亏了他,否则都不知会死多少呢。他会帮咱们的。”
李婶娘想到童漕官心里也微微一定。
那童漕官为了他们这六百多只鸭苗,还专门在船尾给他们搭起了临时的竹棚,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个青篾筐,装的都是金陵带来的秕谷。
每日寅时梆子响,她便要先起来将麸皮拌着螺肉碎调成糊,再一笼一笼喂给鸭子吃。喂水则用苇杆扎成水槽,两头架在鸭笼间。
每天添水添粮都要花不少时间。
而路上走一个月,鸭子不能老挤在笼子里,李婶娘便也壮着胆子和那童漕官提了,那童漕官也一点都没有嫌弃她多事,让船工帮着在船尾支起了竹篾围栏,李婶娘便能每日白天阳光好的时候,都将鸭群引出来散散步。
夜里便关进笼子里,抬进船舱里。
一路上虽然折腾又劳累,但幸好有那童漕官相帮,从金陵启程时一共七百只活鸭子,路上只死了三十来只,其余都强壮得很。她还给每只鸭子的脚上都系了红绳,就怕丢了或是被人偷了。
幸好漕船上没人敢偷东西。
大概等了一个时辰,等得脚都酸了,李婶娘终于见到了匆匆而来的童漕官,他身后带着面上刺青的船工,帮着他们把鸭子卸下去。
下来后,排岸司的胥吏打着哈欠上前来对文书,童漕官忙递过盖着金陵税监火漆印的关文,还熟练地往胥吏袖中暗塞了把铜钱:“劳烦孔目行个方便,这些活物是官家交代过的,需连夜安置。”
李婶娘和李挑子跟在后头大气不敢出。
“上峰交代过了。”那小吏哪敢收这银钱?忙把铜钱推回去,验明文书的漆印后便立刻摆手放行,“小人不敢耽搁大人的差事。”
看来官家真的很看重这些鸭子,连闸口的胥吏都知晓此事。童漕官心中对这事更加上心了了,点点头,便回头对船工道:“那装车吧。”
子时三刻,最后一笼鸭终于装上车驾。李婶娘和李挑子千恩万谢地与童漕官作别,上了车,李婶娘又和童漕官找来的车把式商量直接将鸭子拉到城郊沈大姐儿的田里,不要再送到内城了。
省得来回颠簸两次。
李挑子却担忧:“万一大姐儿鸭场的屋子都还没盖起来怎么办?”
李婶娘却不信:“指定盖好了,年前就盖好一半了,怎么可能拖到今日。你不知道大姐儿的性子吗,她哪里是这样磨蹭的人。”
“那咱们睡哪儿啊?”
“就在鸭场将就一晚吧,明儿一早你回去给大姐儿报信。我留着看鸭子就行了。”
有关鸭子的事情,李挑子大多时候都听李婶娘的,便困倦地点点头应了:“行吧,那便这样吧。”
两人抱着鸭笼子,挤在六百只鸭子中间,跟着鸭子在板车上摇晃,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李婶娘和李挑子在船上时日久了,都没留意到他们到汴京的第二日,便是四月初八的浴佛节。一大早,天蒙蒙亮,汴京城内外便热闹得水泄不通了。
两人当时连夜到了鸭场,看见新围起来的围墙都松了口气,果然都造好了!
其他地方挂了锁进不去,但鸭舍是年前就造好的,李婶娘来过好几回,还有钥匙呢,他们便先把鸭子都送进了鸭舍,又合衣和李挑子在里面将就了一晚。
一早起来,她便催着李挑子赶车回内城,赶紧和大姐儿说一声。
结果他还没进内城就堵在了半道上。
沈渺也还不知道他们俩已经回来了。
寅时三刻,晨起的阳光刚刚漫过了沈家小院的屋檐,她用襻膊束起衣袖,已经在灶房里忙活了好一阵了——今日九哥儿便要回书院了。
又正好是浴佛节,这时的习俗要吃莲花佛香糕,吃了才能平安顺遂,她便准备给他做好了,让他吃了再送他出门,因此很早就起来了。
莲花佛香糕做起来有些繁杂。沈渺其实前两日便开始准备采买好食材了。
她弯腰从陶瓮里舀出昨夜泡的糯米,这糯米已经从昨日开始连续浸泡了六个时辰,现在用指腹一捻便化浆了。做这个糕,就是要泡到这样的程度,做出来才会绵密软糯。之后她便将这些糯米都倒出来,继续一点一点捣成浆。
莲花佛香糕讲究三分料七分工:捣得细腻的糯米浆过筛数遍,倒入槐花蜜、面粉、香橼粉里一起搓成团,分成一个个小团,再用莲花印子在团子上压出莲花的花纹,最后小心翼翼地包进荷叶里。
青竹蒸笼底要垫三层葛布,每层间隔着檀香木片,这样糕子不会被蒸汽蒸得底部软塌全是水。猛火蒸半刻钟后撒一点桂花粉,再转文火蒸一会儿。
等糕点蒸好的时候,沈渺也没闲着,转身去烙葱油饼了——今天的朝食是葱油饼和刘豆花家里豆买来的新鲜豆腐脑。
凌晨才做好的,还热乎乎的。
烙完饼,沈渺又开始做豆腐脑的卤子。咸豆腐脑一般加木耳、香菜、花生米、葱花,然后用酱油、盐、淀粉水调到浓稠,浇在豆腐脑上,再加点辣椒油,吃起来就特别香。
沈渺没有辣椒,所以加了点韭菜花酱。
另外又熬了甜豆腐脑的糖浆:这个很简单,拿红糖和姜末一起炒成糖浆就行了,最后再把姜挑出来。但吃的时候两勺白糖一勺红糖浆,甜甜的,拌着吃也特别好吃。
如果是经期,加了红糖浆的豆腐脑趁热吃一碗下去,手脚立刻就能暖和起来,还能缓解一点腹部的痉挛感。
沈渺嘴巴广,咸甜双担,属于豆腐脑南北之争中的墙头草——不过,据说除了咸与甜,还有辣豆腐脑呢!三方混战,才显得出中华地大物博。
等她做好豆腐脑的调料汁,莲花佛香糕也好了。掀开笼盖时,今日的晨光恰巧穿过楹窗格子。十八朵玉雕似的糕团卧在碧叶间,阳光一照,花瓣纹路里渗着盈盈蜜光,又香又好看。
最后一步,沈渺转身取过一支筷子,轻轻地往每块糕心点上一粒红曲。
按照规矩,头一笼佛香糕要供奉给菩萨,沈渺入乡随俗地进院子搬桌子摆了个香案。
刚把头糕供佛。她便听见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抬头,是谢祁。
他牵着他的小毛驴,毛驴上捆着他的铺盖和书箱,砚书打着哈欠跟在一边。
还没进门,砚书鼻子就开始动了,然后笑嘻嘻地进门来撒娇:“沈娘子,我好像闻到饼子和豆腐的香了。”
“自己去拿,在灶上呢。”沈渺含笑揉了揉他圆乎乎的小脑袋,“饼子刚烙的,烫着呢,你拿的时候小心,豆腐脑的卤子做了两种,你看看自己爱吃甜的还是咸的,自己选。”
砚书喜滋滋地一蹦三尺高,当即便把谢祁撇下了,进灶房里吃早点去了。
沈渺和砚书说话时,谢祁便在门口栓毛驴,栓了半天也没进来。直到砚书进门去了,他才松开栓驴的绳,抿了抿嘴,低着头地迈进门来,一言不发地抓住了沈渺的手腕,将她带到巷子深处。
沈渺挑了挑眉,随他拉着走。
杨柳东巷有个小小的死角,两堵墙中间留了一人宽的小缝隙,砖墙上还长满了荒苔。
低矮的屋檐筛下碎片般的日光,风中已经送来了佛香和法螺声,谢祁的脖颈红红的,浮着层薄汗,喉结滚动时,还会牵起衣襟上熏的雪松香。
沈渺后背抵着长了青苔有些滑溜溜的砖墙,半扬起脸,看他时,强忍着嘴角的笑意。
九哥儿这样的人,就该不破不立。她想。
昨日在水房里那蜻蜓点水的吻,沈渺其实没怎么着,他英勇就义一般把她拉回来,结果也只是像小狗似的舔了她一下,之后便像被什么烫到了似的,慌手慌脚地摔进了水槽里。
浑身湿漉漉,脸上沾着水,人傻傻的,沈渺当时都愧疚了,她觉着自己好似个强抢民女的恶霸。
之后他一整日都没过来,晚上砚书过来吃饭时,嘴里塞得满满地说:“九哥儿躺床榻上发呆,我问了,他说他不饿。”
沈渺也没心急。
她只当信了砚书的说法,自己忙自己的,开铺子做团膳,还去快食店指导于五石。
直到现今。
他今日要走了,他这样温文有礼的人,即便是天塌了也不会不辞而别的,沈渺料定了他会来见她一面,所以才早早起来做糕子。
果然,她猜对了。
所以即便被谢祁拉到这深巷中,即便被他抵在墙上,她眼里都有掩藏不住的小得意。
“阿渺,我……”
他喃喃的,那张脸压了下来,颤栗的睫毛扫过她鼻尖时,远处那热闹的法螺声,混着诵经声,让她莫名耳膜发烫。
谢祁垂眸贴了上来。唇上漫开他薄荷牙粉的清凉味道。刚刚触碰到,他的呼吸便急促得像喘息,骨节分明的手虚拢在她腰侧,沈渺甚至能感觉到他虎口的薄茧蹭过她的素色襦裙时在发抖。
但是,他只是贴着她的唇,又傻傻地不动了。沈渺忽然福至心灵:他不会以为这样贴贴嘴唇就是吻吧?
意识到这一点,沈渺额角浮起一道无语的青筋,她闭上眼,准备好好地回应他,用身体力行告诉他什么才叫吻!
没等她动作,唇上的温热软意慌乱地撤开了。
“我…我该去书院了。”谢祁猛地退开半步,耳尖红得能滴血。沈渺暗叹着睁开眼,暼见他襟口那竹节盘扣之上重重滚动的喉结,彻底没了力气。
这呆子啊。
“对不起。”谢祁却似乎感知到了她的情绪,可是他好像会错了意,愧疚自责地将滚烫的脸埋进她颈窝,他难过道:“我把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六礼才过了一半,我竟然这样轻薄你。”
顿了顿,继续检讨:
“我还死不悔改,轻薄了两次……”
沈渺直挺挺站着,两眼无神地想。
贴贴…也算轻薄吗?
“可是想到要回书院了,我……”谢祁的声音已经闷闷地沉下去了。
他想到要回书院读书,那么多日都见不到阿渺,这天一亮,还没走呢,就开始想念她了。
这没能说下去的话,又让沈渺心软了。
他那么大个子,却弓着背脊,把鼻尖抵在她的锁骨窝里,呼出的气息灼得她肩头都是烫的,他却还愣是不敢起来。
罢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啊。
对他来说,贴贴两次就算是最离经叛道的事情了吧?沈渺无奈,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她指尖摸到他的头发,还发现他的头发手感还挺细软的。
像揉麒麟的毛似的。
“好了,我没生气啊,给你蒸了佛香糕了,吃两块再去书院吧。等会迟了小心挨冯先生骂。”她安抚地左右揉他的后脖颈,哄道,“等你端午休沐回来,我给你做大大的烧肉粽吃。”
他还是没动。
沈渺想了想,又正色道:“你抬起头来,我有句话想告诉你。快点,等会砚书该找你了。”
他才慢腾腾地抬起了头。
沈渺立即狡诈地笑了笑,在他耳边呼气一般:“关于你说的轻薄,我其实有不同的见解。”
片刻之后,沈渺倚着自家院门的门框,抱着胳膊,笑眯眯地目送谢祁和砚书牵着毛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