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后,她见院子里大大小小都默默望着自己,还奇怪道:“怎么了?都看着我做什么?可是饿了?等会我们吃各式各样的香椿如何?还有,唐二你一会儿便帮我将大雁放了吧,别叫它这样一味绑着脚了。”
于是唐二便懵懵懂懂地捧着大雁出门去了。
阿桃总觉着沈娘子太淡然平静了些,这可是她的终身大事啊!
“阿姊你怎么好似去衙门里办差事似的。”陈汌也搂着雷霆这么说。
湘姐儿当时在旁边啃着卤鸡腿,跟着摇头:“不不不,阿姊方才好像再和宁娘子约着一块儿上街赶集买菜似的。”
阿桃狠狠点头,就是就是。
沈渺想了想,做作地从怀里抖出一条帕子来,在毫无湿气的眼角掖了掖道:“哎呦,真是太高兴了,叫我喜极而泣了。”
院子里顿时一片寂静,只有胖麻雀飞过头顶的吱吱声。
沈渺收起帕子一笑:“好啦,这不是早说好的事么?我心里是高兴啊,只是没露出来。时辰不早了,我去做晚食了,你们自去耍吧。”
阿桃便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沈娘子进了灶房,开始洗早上农户送来的香椿芽,她垂眸操持厨事,神色一如往常。
“是沈娘子太厉害了,遇着这样大的事儿也面不改色。”阿桃下了定论,缩回了扒拉在窗沿上的手,回前头铺子里做自己的活儿了。
窗子里,沈渺正伸手探进竹篮,从中摸出几个圆滚滚的鸡蛋。“咔咔” 两声脆响,鸡蛋在碗沿上轻轻一磕,金黄的蛋黄和透明的蛋清便顺着裂缝滑进了碗里。她拿起筷子,快速地搅拌起来,搅得蛋清蛋黄上下翻腾,不一会儿就融为了一体,之后便把切好的香椿段一股脑儿倒进蛋液里,撒上一小撮盐,滴了几滴香油,再拌了一会儿。
起油锅,等油温热起来,便将搅拌好的香椿蛋液缓缓倒入锅中。
蛋液一入锅,便发出“滋滋”的声响,瞬间在锅底摊开,边缘开始泛起金黄的小泡泡。与此同时,那股香椿的独特香味也随着热气蒸腾而起,弥漫在整个灶房里。蛋液逐渐凝固,等底部变色定型后,沈渺便手持锅铲,动作轻快而敏捷地将蛋整个翻面。
香椿的绿色星星点点地镶嵌在金黄的煎蛋中,香味也愈发浓郁。
用小火慢慢煎至两面金黄,出锅!
沈渺闻了闻那香味,满意地盛入盘子里。有些地方吃香椿不焯水,觉着有损了香椿的香气,但沈渺为了吃得健康还是焯了水。
香椿虽然好吃,但不焯水容易食物中毒。
焯水后过了凉水,还是能保持嫩芽原本具有的脆嫩甘美的,芳香也不会全然消失,但的确会比不焯水更淡一些。而且一旦焯水,红色的香椿便会变成绿色,不如原本那么好看。
谷雨前的香椿口感好,含有的亚硝酸盐也少,这吃一茬便够了。
沈渺把煎蛋放边上,接着开始做香椿拌面,刷锅时,她顺便抬眼瞥了眼窗外,窗子底部偷瞄的两个小脑袋瓜已经不见了,外头院子里安安静静的。
她放下丝瓜囊,背过灶台,抚了抚胸口,深深呼吸了好几个来回,又悄悄打了一瓢水洗脸,才将自己那一直那自从宁娘子出现后便跳得格外剧烈的心跳渐渐平复了。
好险,方才在外头好悬没崩住。
这辈子啊,若是算上大姐儿与荣大郎的婚姻,她这副身子是二嫁。但若是说她自己,这个身子里属于她的“魂灵”……两辈子加起来,却是头一回要与人成婚。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
沈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重新拾起菜刀,一刀一刀切着面条。
旁边煮水的锅已经沸了,她放了些豆芽进去焯水,又很快捞出来过凉水,和方才炒蛋没用完的香椿一起放进碗里备用。
她忽然想起前世爷爷问她为何一直不肯结婚,是不是因为现在社会压力大、工作忙,还是因为身边的朋友结婚后过得一地鸡毛?或是想做不婚主义者?还是不喜欢男生?
最后一个可能性险些把正在喝茶的沈渺呛住。
爷爷却一脸无辜:“你说嘛,不论你是什么理由,爷爷都支持你。”
沈渺便笑了。她一直都知道,她的爷爷比其他一味催婚的家长更开明,所以才会如此平气和地与她探讨着这个问题。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她一个一个否认了:“工作确实忙、压力也确实大,但不是因为这个。朋友结婚后弊大于利的确有警醒的作用,但也不是为了这个,我身边也有纯爱战士,两人过得很相爱幸福的。更加不是不婚主义、性别原因了。”
“那是为什么呢?”
当时沈渺望着外头万家灯火,声音放轻了些:“我就是想寻到一个我真心喜欢,他也真心喜欢我的人。一定要我喜欢的,很喜欢的。”
上辈子她没有遇到,便一命呜呼了。
但这辈子,很幸运的,她早早便遇见了。
一艘北上的漕船,一碗香菇肉酱烩面,一袋酸酸的沙果。
缘分那么浅,却又千丝万连。
沈渺想着旧事。手上却自如地接着做拌面的浇头:蒜末、葱花,芝麻;将花生米炸香,再碾成碎倒进去,泼入热油,香味便立刻被激发了出来。之后再往里加酱油、香醋和盐。
搅合搅合,简单又喷香的浇头便好了。
把面煮熟,捞出,再往碗里分好每一份面、豆芽、香椿、切碎的香椿煎蛋,泼上刚刚调好的浇头。
这面沈渺还打算明日开始卖呢,今儿便给大伙儿都尝一口鲜。
沈渺推开窗:“福兴,去叫九哥儿来吃饭。”又扭头唤阿桃,“面好了,摆桌子。等会都自个进来拿。”
沈渺的话音刚落,铺子里便有客上门,正扬声问:“请问有人吗?”
“有人有人!您稍等啊,马上来了。”阿桃把桌子摆好赶忙出去招呼。
沈渺从灶房里往外看了眼,那似乎是个中年男子,穿着件精美雅致织锦袍服,外头还罩着昂贵的蝉翼纱。
她只瞥见了一眼,因为那男子背着手又往铺子另一头走了,正好奇地昂首四顾,又似乎被墙上九哥儿的字画吸引去了。
好些新来的食客一进门都是这副模样,九哥儿的字和画都实在太打眼了。沈渺铺子里还专门有国子监或是书院的文人来提前订桌子办文会呢,还每回都要坐在那《炙鸭图》附近的长桌。
说起来,九哥儿这些字画真为她招揽了不少文人墨客。
沈渺便没在意,继续低头擦拭条案和灶台,顺便扭头嘱咐进来端面吃的湘姐儿和陈汌慢点,面碗还烫着。
不一会儿,阿桃便进来道:“客人说闻见了香椿的味道,也想吃一碗。娘子给他做吗?可是咱们还没写在食单上呢。”
沈渺道:“没事儿,给他做吧,做这个快,正好顺手。”
“那与客人说多少文一碗呢?”
沈渺略想了想,这时候的香椿没有后世那么贵和稀有,这东西就是个野菜,而且也没其他什么肉,便道:“收十二文便好了。”
阿桃嗳了声便出去答复了。沈渺在灶房里听见她脆生生地对那华服客人道:“能做,十二文就能吃一碗。您随意坐,咱们店里还有三文一碟辣白菘、醋花生,您看要不要也来一点儿?”
那中年男子有一把好嗓子,声线清润,像是笑着说的,轻轻飘了进来:“行,那便都来点吧。”
“好嘞,你稍等,我这就给您送来。”
阿桃又多卖了小菜,高兴地回来开腌辣白菘的缸子了,还和沈渺低声地评价道:“娘子,今日这客人生得好俊啊,看着年纪都四十几了,可还是好俊啊!是我见过除了九哥儿外,最俊俏的人了。”
沈渺被她说得都好奇了,低头问:“真有那么俊?”
四十几岁了还能用俊俏来形容?这可不容易。男人花期短啊,不论古今中外皆是如此,甚至如白老三,可怜的很,那是连花期也没有。
“真的。那么高!有九哥儿那么高。”阿桃还比划上了,“娘子一瞧便知,我真没夸大。”
沈渺把面拌好了,也跃跃欲试起来:“那我亲自把面端出去瞅一眼,三寸丁谷树皮看得多了,还没见过和九哥儿差不多高的。”
她把面碗放进托盘里,端着掀开了门帘子。
铺子里此时仅有那中年男子一个客人,他背对着沈渺,背手站在《炙鸭图》面前,果然很高,一身明丽古雅的织锦孔雀翎青蓝大袖衫,外罩挺括的纳纱,穿得好时新的中年人啊。
“郎君,您的面好了。”沈渺唤了一声。
他便转过身来,看见不是阿桃,眼里似乎有一丝波动掠过,旋即便微微一笑,问道:“你便是沈娘子?”
沈渺看见他的一瞬,果然明白了阿桃为何会说好俊了。
真的好俊。
他俊美非在皮相,而在骨与神,朗目疏眉,如春日般明秀,即便眼尾生了些皱纹,唇上留了一截短短的胡子,都无碍他的容貌引人瞩目。
沈渺都晃了一下神,福了福身:“是。”
他笑意更深了,将她上下打量,见她手里还端着托盘,便在身边的桌边坐了下来:“放在这里即可。”
沈渺便端了过去,他瞥见那盛面的黑陶碗又称赞一句:“好陶碗。”
阿桃这时也端着小菜出来了,听见了男人的话,便得意地道:“郎君好眼光,这是我们家还未过门的姑爷给娘子买的。”
那男子刚拿起筷子,闻言手顿在半空,睁圆了眼看过来。
沈渺脸一红,捂住阿桃的嘴,边倒退离开边陪笑道:“呵呵,这小妮子香椿吃多了脑壳吃昏了,您…您慢用啊。”
她赶忙把人拖走,低声道:“什么未过门的姑爷啊,不能用这个词。”
“那怎么称呼啊?”阿桃眨巴着眼,闷闷地在沈渺的掌心里问。
问得好,沈渺被噎住了。
身后似乎还传来了那中年男人低低的笑声。
沈渺脸更红了。
不过这时髦的郎君生得好似还有些面熟,总觉得哪里见过似的。沈渺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但这位郎君一定是头一回来。
面貌长得这样出色的人,只要来过一回,沈渺觉得自己应该是不会忘记的。她怔怔想着进了院子,湘姐儿、陈汌已经呼噜呼噜地吃着面了,吃得头也不抬。唐二还没回来,有余又去挑水了。
趁着刚刚招呼客人的空,九哥儿已经过来了,似乎是怕沾到花草树木,他和砚书远远坐在廊子下,福兴进了灶房把他们俩的面刚端出来。
沈渺见谢祁眼皮泛红,便走了过去。
谢祁眼睛痒又滴了药水,一直分泌着眼泪,看不清人,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去寻沈渺的身影。
他眼里湿湿的,眼眶又通红,莫名有种小媳妇偷偷哭过似的。
“眼睛好些了吗?”沈渺走到他面前,落在身边的手握了起来,忍住了心里想抚九哥儿眼睛的冲动。
只是见他这样,也不免有些担忧。
“好些了没事。”谢祁抬起脸来,对着眼泪朦胧中的沈娘子露出安抚的笑来,“已滴了药,过两日便好了。”
他抬起头,衣领下脖颈的线条便随之紧绷。
沈渺克制地没往下看,有些僵硬地笑了笑:“那便好。”
顿了顿,她忽然想起来大雁的事情应当要对九哥儿说,便将宁娘子已经来过的事情细细说了。谁知谢祁先是喜,后又奇怪:“可我怎么没接到家里的信?”又问道,“我家是谁来了?”
纳采后便要问名,家里应当要来个长辈送庚帖啊。
“宁娘子没说呢。”沈渺挠了挠头,她对这些流程细节也不熟悉,便也坐到谢祁身边,想了想道,“宁娘子只说之后纳征的事情。”
这不对劲啊,谢祁便更加不解了:“纳采、问名、纳吉之后才是纳征,怎会不提前头的,只提了后头的?”
按理说阿娘与爹爹不应当做出这样无礼的事,即便不亲自来,也该从族中叔伯中挑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来才是。
沈渺摇摇头:“或许已安排好了,因此宁娘子便没说吧。”
谢祁却不放心,用帕子捂着泪流不止的眼,当即叫过专心嗦面的砚书来:“砚书,你去一趟春庄,让留在春庄看庄子的家仆,拨两个出来,快马回陈州问清楚。”
“嗳。”砚书立刻加快了嗦面的速度。
沈渺赶忙制止道:“没事,明儿请人去问问宁娘子再做打算吧?别叫砚书那么晚了还出城去了,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