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汉还有个年纪才十几岁的小徒弟,喝了一碗汤后又舀了一碗泡饭,吃得满脸都冒汗,嘴里还呜呜个不停:“师哥……给俺留点儿……”
幸好沈渺做得多,这十来个壮劳力竟将一桶饭都吃光了。
最后吃得那小徒弟捧着肚子席地而坐,还在回味满嘴的弹嫩爽滑。
连杨老汉夜意犹未尽地砸吧砸吧嘴,走上前惊异地对沈渺道:“沈娘子有这一手料理豕肉的手艺……金梁桥下刘楼、金明池外樊楼、曹门蛮王家、州北八仙楼,只怕哪个都去得!怎的却甘愿选了个沿街贩食的行当?”
沈渺当然也想过,自己虽是女子,但此时的宋朝并不鄙夷女子外出谋生,厨娘、绣娘、当街卖酒的女子比比皆是,她去哪家大食肆、极负盛名的酒楼露一手,恐怕也不愁就业。
但她自个有个现成的小面馆,何必去当打工人?
于是指着渐渐褪去荒芜的小院子,笑道:“是老丈抬举我了!我这一身厨艺皆为家传,家中如今落魄了,我虽为女子,却不能不想着重振家门,您瞧,这日子不也慢慢好起来了么?”
说得杨老汉肃然起敬,贺待诏也频频侧目。
沈渺说得都是真心话,她没想过要做出多大的家业,也没想爬得多高,有一方小院、一间赖以谋生的小馆,能在这个世道过上平安宁和的日子,这一生似乎便很好了。
午后,不知是不是沈渺的饭食招待得好,杨老汉他们干得格外卖力,贺待诏带着五个徒弟从早干到晚,几乎没有歇,只花了一日便将围墙垒起来了。
之后便等着上头的三合土晾干便成了。
杨老汉比他收工更早,门窗与灶房的屋顶不及昏时便焕然一新。
沈渺还与贺待诏约好明儿一早再过来垒土窑、修灶头,便摊在灶房里不动弹了,湘姐儿懂事地走在她身后,给她捶背。
济哥儿则自发打扫院子满地的刨花、泥灰,又把一大盆碗筷刷了。
今儿下午院子里在做工,沈渺也没闲着。
此时夜深人静,灶房里已挂满了腌制好、晾干的肉肠——她准备先摆小摊儿卖手抓饼和烤肠。
手抓饼其实是从葱油饼演变而来的,据闻起源自后世的宝岛,是个南方特色小吃,因此宋朝的汴京还没有这东西。沈渺那日逛遍了夜市上的小食摊,没有瞧见一家卖类似的饼摊,便动了心。
汴京人与后世的河南人一般,非常喜爱吃碳水与面食,日常甚至吃米饭都不多,三餐饮食要么是炊饼夹咸菜就小米粥,要么吃一碗热腾腾的汤饼,奢侈一些,便包一顿羊肉馅“馒头”。
除此之外,宋人还格外爱喝“煎茶”与酒,因此对门顾家开的酒坊也是生意兴隆,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人前来沽酒。
沈渺觉着用一种新鲜口味的“饼”,应当能抓住汴京人的胃口。
至于烤肠,在这样一个存在猪肉歧视的时代更是难寻,也算是新奇的玩意儿,而且沈渺打算做成本廉价的淀粉肠,这样卖得便宜又好吃,希望能薄利多销。
以前,沈渺真挺爱吃淀粉肠这类父母眼里的“垃圾食品”的,这也算童年回忆了。但后世外头卖的淀粉肠肉源不明,她吃几回就能拉几回以后,她便开始试着自个做,故而手熟得很。
将猪肉以她的“三板斧”处置好,剁成哨子腌制后,腥膻味便几乎尝不出来了,多掺些淀粉,不仅能控制成本,也能提升风味。
沈渺尝试了一下,一斤猪肉便能做几十根肉肠了。
虽说这样做出来的肠,用“肉肠”为之命名实在有些抬举它了,但比起后世满是科技肉肠,似乎又显得干净又良心了!
但沈渺做到后面才发现,这肉肠里成本最高的并不是肉,而是腌肉的大料与盐,这时候的盐真是不便宜哪!她买的粗面还得自个加工筛上将近十遍才能用,这样算下来,倒比她预想的成本更高。
可是已经做了,她只能硬着头皮做完,看看明儿卖得如何吧!
她今日花了半日,才将肠衣和八成都是面粉的肉糜制作好了,用完晚食后又将一根根肉肠灌好,最后还起来揉了做手抓饼要用的面,分成剂子后便刷油醒面。
手抓饼的饼皮做起来和葱油饼相似,不过沈渺会在揉面时便加少量糖、盐与芝麻,让面饼自带滋味。等肉肠灌装好了,面皮也醒好了,要做到饼皮千层、层层酥香掉渣,如今便是最关键的。
沈渺将每一个剂子都擀薄,再叠成折扇模样,抻成长条再卷成盘香一般,卷好之后再次醒面半刻钟,再擀成薄片便做得了。
说简单也不难,难只难在手法。
将饼皮胚子挨个做好,撒上干面粉后用油纸隔开摞在篮子里,便可以来切配菜料子了。黄瓜切小段、春菜叶洗净撕成一片片、炸鸡排、猪肉排、腌萝卜丁、油炸鬼……这手抓饼她打算分几个档次,全素的、加肉的、加肉加蛋的,以应对不同经济条件的食客人群。
最重要的是,她还用鸡蛋做了一小罐沙拉酱!
沙拉酱沈渺上辈子便做过很多次了,做起来极为简单,所需要的不过是蛋黄与油盐糖醋罢了,掌握好比例极容易复刻出来。主要是沙拉酱单看外表猜不出配方,有了这样的灵魂酱汁,手抓饼便不容易被人模仿超越,独家买卖自然不愁销路了。
可惜这时候还没有番茄,否则做些番茄酱配手抓饼也挺好的。
还有黑胡椒酱……得了吧,胡椒堪比金子,她做不起!
一切准备就绪,沈渺早早睡下了,明日早市的热闹,她可不能错过!
第16章 摆小摊儿
隔日天一亮,沈渺便醒了。
沈渺嘱咐好济哥儿与湘姐儿好好看家,便收拾好了桌子圆凳、食物、炭火与饼铛、搬上两只炉子,与早早来门口等她的顾屠苏一块儿风风火火地往金梁桥赶去。
顾屠苏拉着车,沈渺则飞快将车上的东西都捆好,尤其是她忙了好长时间用来装食材的七八个木食盒,还有装调料的瓶瓶罐罐,这哪一个打翻了她都会心疼到无法呼吸的。
沈渺围着车捆绳子,顾屠苏见她动作这样麻利,一点儿也没有曾经那遇事儿只会哭的大姐儿的模样,心里也微微有些感慨与心疼:当年大姐儿在家何曾这般辛苦地讨生活?不过如今再说这些也没意思了。
杨柳东巷与金梁桥极近,没一会儿便到了,如今桥上已经挤满了正支棚子、阳伞、摆货物的贩夫走卒了,沈渺来得正是时候。
她一过来,桥上的小摊贩也都悄悄打量她。
金梁桥上的摊贩时有变动,新来了小商贩售货也不奇怪,但像沈渺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却是头一回见。
不少男人瞧了又瞧,直到那貌美的小娘子在眼前经过,视线前方突然冒出来个一个黑黢黢、身材高大的男人在她身后帮她拉车,便赶紧收回了视线。
顾屠苏帮她将炉子与饼铛卸下摆好,沈渺则将家里那小方桌搬来了,正好塞进自己的小摊儿空位里,只可怜济哥儿与湘姐儿,晨起吃她温在锅里的包子与油炸糕,又得站在灶台边吃了。
“那我先回铺子里帮衬了,你几时回去?”顾屠苏替她安顿好,顺手从土车子下头抽出来一杆大大的油纸伞,替她撑开绑在石墩子上,还晃了晃看结不结实,回头便问道,“我再来接你。”
沈渺连连摆手:“我卖完了自个回去。”
她今儿只带了五十个饼皮,准备卖完就走,她还想替济哥儿找个学上,整日在屋子里憋闷,也不是个长久之法。
“这么些呢,你一弱女子可怎么拿?”顾屠苏指了指东西,又看了看天时,重新将土车推起来,“那我估摸时辰过来,你可等着我。”
说完也不等沈渺推辞就走了。
他一走,隔壁的胖娘子便嘻嘻笑着凑过来说道:“你家官人生得怪怕人的,但对你倒万分体贴呢!”
沈渺尴尬,总不能遇见一个人问便说自个离婚带两孩儿吧?
只能摇摇头:“他不是我官人。”
胖娘子呆了呆,望着沈渺一身的妇人打扮,又伸出脑袋望了望渐渐走远的顾屠苏,压低了嗓子,又凑过来问道:“那这是你相好的?”
沈渺:“……”
胖娘子见沈渺一脸无言,反应过来自个失言了,忙又一击掌:“我知晓了,你是个寡妇吧?那黑面郎君是不是看上你了,想娶你回家?”
沈渺:“……总之他不是我官人,只是邻人。”
胖娘子一脸不信,还想与沈渺攀谈,却忽见有客路过,又连忙回身招揽:“上好的茶汤嘞!枣汤、紫苏汤、盐豉汤嘞,一陶瓮二十文,一两盏两文,二两盏三文!官家也爱喝的好茶汤嘞!”
胖娘子的嗓音鲜亮,果然招揽了两位结伴出来买菜的小娘子,她们挽着菜篮子,一个要了碗枣汤,一个要了碗阿婆汤。
沈渺望着她们,这不就是后世小姊妹出门逛街的必要环节:喝奶茶嘛!
于是不知不觉便笑了。
宋人习惯在早食前后来一碗:“煎点汤茶药”,胖娘子开的茶汤铺子如后世奶茶店,是这儿除了食店酒肆之外最多的,可以称得上遍地都是。
虽沾了个“药”字和“汤”字,但并不是都带着药味,而是一些茶带着特殊的效用。比如方才胖娘子吆喝的“盐豉汤”便能舒胃润肠,“紫苏汤”能止咳平喘,还有个常见的“二陈汤”能醒酒提神。
当然小娘子爱喝的大多是“乌梅汤”、“木瓜汤”、“桂花汤”、“枣汤”、“阿婆汤”等等——这位小娘子买的阿婆汤是用烤熟的板栗、白芝麻、胡桃、橄榄等物细细煎来的,放一点点黄糖,滋味丰富淳厚。
沈渺若有所思:因宋朝北有辽国,故而北方游牧民族爱喝的奶茶似乎还没在汴京开始流行……不知做出来可有人喜欢呢?
在她出神的时候,胖娘子已将两碗茶四文钱收入钱罐中,清脆的叮当钱声马上让沈渺清醒——她还是赶紧烙饼吧!
***
天边已呈鱼肚白,街市两边各家铺子的灯笼渐渐都熄灭了,清晨薄雾之中,桥市上的茶摊、食摊已然开张了,四处皆是热气腾腾的水汽,各色香味夹杂其中,让人忍不住停步驻足。
与金梁桥不过一街之隔的大相国寺西钟鼓巷,谢祒肩头架着只鹘,一大早便趁着父亲上朝,领着家仆翻墙出来耍了。
家仆牵着狗,与他一并上了金梁桥,往金明池畔遛狗玩鸟。
在这金梁桥上做长久生意的,谢祒这样恨不得整日混迹在市井中的纨绔子弟便没有不认得的——那武大卖的肉脯最弹牙有嚼头、那胖刘嫂煎的甘草冰雪凉水最是沁人心脾、还有那郑屠贩的鹿肉是最新鲜不过了……
嗳?谢祒忽然闻见了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香味,循着那满溢的酥香望去,竟是个从未见过的年轻小娘子,生得白皙匀净、眉眼弯弯,正动作麻利地给聚了不少人的小摊前烙饼。
她身前摆了张小桌,整齐地搁了两排小菜,有切得手指长的黄瓜条、撕成片状的春菜、炸得金黄的条状肉排、一筐鸡蛋,还有几罐酱。
左手边生了两只小泥炉,上头搁着饼铛,下头烧得旺炭,饼铛刷了油,做好的饼皮搁上去煎得滋滋作响,麦香顿时被油脂激发,很快便烙得金黄,她两只炉子同时烙着饼,却一点儿也不忙乱,还有空回应面前的食客:
“这位官人,只加素菜的饼三文一个,加肉的五文一个,加蛋加肉则为‘双喜临门’,要再加两文钱哦。”那小娘子腰间围着蓝布碎花围裙,腰肢被勒得盈盈一握,手里捏着薄薄的小木铲子,温温柔柔地回头说着,竟把那粗壮的大汉竟说得面露羞赧,只知晓一个劲说:“使得使得!”
那娘子便手脚极麻利地捻起颗红皮鸡蛋,在饼铛边缘轻轻一磕,那烙得金黄的饼便立刻裹上一层蛋液,她用小铲子将蛋黄与蛋液混合均匀,便从边缘将饼皮铲起,翻了个面,给那大汉添上两块黄瓜、两块炸得金黄的炸鸡排与两片春菜、一截油炸鬼,又问他要豆酱还是白酱:
“这白酱是奴家自个做的,别家都没有,您加了肉和蛋的饼子,配这个是最相宜的,只是加这个酱也得加一文钱。”沈渺笑着解释。
那大汉大手一挥:“加!”
沈渺舀上一勺,铺在肉菜上,将那饼皮两边往里折,便盛进一方提前叠成方形的油纸包里,递给那大汉:“您的顶配蛋肉酱全家福煎饼好了,这位官人多谢惠顾,慢用哦!”
那大汉也不嫌烫,张口便是一大口,将那香喷喷的饼皮与肉菜都吃了进去,还不及咽下去,便两眼发亮又吃了一口。
两三口吃完,又直嚷着:“再来三个一样的!”
瞧他吃得那酥香掉渣、满口酱香的模样,谢祒在边上瞧着都有些馋了。
而且……这小娘子精明得很嘛,烙个饼还闹出挺多花样!
谢祒出自世家大族,虽经了前朝黄巢之乱后,士族早已不如前唐时那样兴盛,他父亲如今也只是秘书省一小小校书郎,但家中却有祖上便传下来的良田阡陌,家中呼奴使婢,几房兄弟姊妹众多,是从来不愁吃喝的。
这大汉走后,又有个衣上帽上都插满了小玩意儿的货郎吆喝着“陆九竹风车,一文两个”正巧也打桥上经过,被烙饼的香味儿吸引停驻,那小娘子似乎认得他,还笑吟吟地说:“又见面了,奴家买过郎君的风车呢!要什么,我给你做。”
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只要了份素的,但看他抓在手里吃得眼睛眯起来的模样,这滋味只怕也不差。
之后又来了个红衣绿裙头上插花儿的小媒婆,也买了两个,靠在桥栏边上,悠哉地吃得满口生香。
谢祒不由心动了,正好他一大早为了溜出门还没吃过,便也支使家仆去买那所谓加了鸡蛋的“顶配全家福”。
“瞧着还算干净,你们只管多买一些送家去。尤其别忘了给九哥儿屋里送些去,他自打从陈州回来便食欲不振、郁结在心,正好给他送些新鲜的吃食,好开开他的胃口。”他说着说着也跟着叹起气道来:“也不能怪九哥儿,这出门一趟身上银钱又叫骗了个精光,这便罢了,这也是常事儿了。谁成想连好端端的亲事也说吹便吹,这搁谁心中也不好受。”
他摇头叹息着胞弟的悲惨际遇,顺带支使家仆一口气买了二十来个,除了自个留了一个尝尝鲜,大半使人送回家去孝敬父母祖母与其他兄弟姊妹,还有剩下的,便也大方地赏给了仆从。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谢祒是樊楼等大酒楼的常客,他终日在外闲游浪荡,见识不少,并不觉着这样街头的小食摊能有什么惊人的美味。
不过是那娘子生得美,招揽食客的话语好听,又会糊弄噱头罢了!
一个烙饼,夹了点菜肉,香虽香,但能有多好吃……他也不过尝个新鲜。
他不屑地咬下去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