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汁溅在她裙摆上,她仿佛没看见。
“母亲,你做过噩梦吗?”她睨着赵氏,唇角不掩讥意,“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你坏事做尽,自己倒是没事人,那些报应却应在了大姐身上。”
“你胡说什么?”
赵氏低斥着,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女儿。
林有仪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变了脸。
“你个小贱人,当真是黑了心,居然还想挑拨我和我娘的关系。”
“我以为常听府里的人说,说大姐在外面何等的被人高看一眼,放眼整个汉阳城,哪家的姑娘也比不上大姐。大姐与二表哥定亲之后,多少人羡慕。但如今你破了相,亲事眼看着也要保不住,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一句亲事保不住,直戳林有仪的肺管子。
“你再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赵氏频频往外面看,压着声劝,“仪儿,别喊,外面人多眼杂。”
所谓的人多眼杂,并不是外面真的多了人,而是原本谢家安排的下人轮换,换了两张生面孔。那两人摆明是魏氏的眼线,目的就是盯着她们母女。
同为大户人家的主母,赵氏再是心胸狭窄,这些伎俩和门道也是看得明明白白。正是因为如此,她们都感觉到这门亲事的岌岌可危。
“娘,我实在是忍不了!”
林家在汉阳名望不低,林有仪自来眼高于顶,瞧不上那些比林家门第低的人家。若是她被谢家退亲,莫说是以前求娶她不成的人家,便是那些巴着她的同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难听的话等着她。
她的骄傲,她的自尊,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而所有的一切,都怪这个贱人。若不是这贱人胆子大了,心野了,还被过继出去,如何会有这些事?
“这就忍不了了。”林重影看着她们,满眼的嘲讽。“原来你们就这点能耐,也难怪,你们母女俩一个德行,驴粪蛋子表面光,里面全是屎。”
什么驴粪蛋子?什么屎?
赵氏再是阴毒,却也不曾听过和说过这样粗鄙的话,林有仪亦然。
“你们这么震惊做什么,我就是实话实说。听人说当年父亲才情高远,有太学林郎之称,可他与母亲成亲后,便像是变了个人。这说明什么?说明母亲你不配!
还有大姐,你也一样,没有我给你作陪,二表哥压根不想要你。我若是你,哪里还有脸。不过话说回来,你本来也没了脸。”
林有仪气极,尖叫一声。
“我要杀了你!”
她眼睛里像是藏了毒,示意邱嬷嬷动手。
哪知邱嬷嬷不仅没按她说的做,小声劝她,“大姑娘,万万不可啊,这里是谢家。四姑娘若是出了事……。”
赵氏一巴掌朝邱嬷嬷扇去,“你胡咧咧什么,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出去!”
邱嬷嬷捂着脸,出去和近人站在一起。
近人看到她脸上的巴掌印,撇了撇嘴。
过了一会儿,她们看到林重影惊慌失措地跑出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大姐疯了,我大姐疯了……”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后,林重影面色瞬间一白,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捂住自己的嘴,慌不择路地往出跑。
根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极有眼色地跟上。
入夜后的儒园,景致与白天完全不同。各院的灯火与灯笼映照着,山石更为嶙峋,秀木越发郁郁。哪怕是逢秋落叶的树木,也多了几分别样的美感。
“我一醉入逍遥,一舞弄清影……”
不远处,传来男子带着醉意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尔后不仅不避,反而声音之处而去。
夜色中,一派风流的男人摇着桃花扇,摇摇晃晃地绕着路。
一时撞到树上,醉笑道:“这位兄弟气度不凡。”
一时又被石头绊倒,嬉骂着:“哪里来的憨货,也敢挡我的道。”
他一直绕着圈,团团地绕来绕去,不停地撞到树上,又不停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他醉笑嬉嬉,一时作揖,一时行礼,好不滑稽。
林重影看了好一会儿,才出声,“父亲是迷路了吗?”
“父亲?”他抬眸看来,眼中醉意明显,“你这美人儿,莫不是认错了人?谁是你父亲,我怎么不记得有你这么个女儿?”
又叫自己的女儿美人儿,林重影只觉讽刺。
赵氏是恶不假,但这林昴也同样是恶。
一个是直接的恶,一个间接的恶。间接的恶没有主动害人,却影响了作恶的人,从而催化直接的恶。
“父亲又把我给忘了?我叫林重影,原本是你的四女儿,你想起来了吗?”
“林重影?”他将扇子一合,敲了敲自己的头。
他似是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仰头望天,“你是我女儿,那我是谁?”
还真是醉生梦死,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林重影心下冷笑。
这样的男人,谁能指望得上,别说她不能,便是赵氏和林有仪母女俩也同样不能指望他。若不是还有事想问他,她根本不想多看他一眼。
听说他当年在太学名声不小,除去才情,还有相貌,这话应是不假。因为纵然人到中年,不忌酒色,他的外形依旧不俗。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性情大变?
“父亲,你真的连自己都忘了吗?”
“我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谁?”
“你叫林昴,汉阳人氏。”
林昴闻言,突然大笑。
他的笑声很恣意,又带着些许的嘲弄。
好半天,他才不笑了,指着自己,“林昴是我,那我是谁?”
我是谁?
这是个好问题。
林重影想,她这样的人都不纠结自己是谁,为何林昴为纠结?
想了想,道:“我若能回答你,你是否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
“你问的问题其实就不是一个问题,我生来是我,我为自己而生。喜怒哀乐是我,生老病死是我。我活着,这世间才有我。我死去,这世间再无我。谁也不是我,谁也无法取代我,我就是我。”
“我就是我?”林昴又笑起来,低下头去时,笑声好像变成了哭声。“我就是我,我就是我,但为什么是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你,同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我。”
她为什么会穿越?
原主为什么和她同名?
这些问题,她同样也不知道。
她上前一些,问他:“我已回答你之前的问题,你也应该回答我的问题。”
“好。”他抬起头来,眼睛里明显有一层水光。
他还在笑,不减醉态与风流,“你问。”
她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我姨娘埋在哪?”
第49章 “大表哥若是不信,那你……
此处离园子较近, 这个时辰鲜少有人经过。不远处的灯火晕染出昏错的光线,混着夜里的雾气越发朦胧。
他嘴唇好像动了动,好像嘟哝着什么, 然后一屁股坐在那石头上, 以手支着自己的头, 似是酒意后上劲,有些支撑不住的样子。
“你姨娘是谁?她埋哪?…我不知道……”
林重影闻言, 只觉荒谬。
世人说以色侍人, 色衰而爱驰, 这话当真不假。哪怕如吴姨娘那等貌若天仙之人, 于薄幸的男人而言,也不过是一晌贪欢后的说忘就忘。
“父亲真的不记得我姨娘了吗?”
“我……记得又如何, 不记得又如何?”林昴闭上眼睛, 瞧着要睡过去的模样。“人都死了好多年, 你问这些又有何用?”
“人生一世, 草木一秋。姨娘生了我,旁人可以不记得她,唯独我不能忘。”林重影说罢,不再看他。
他既然不知吴姨娘埋在哪,那以后也再无交谈的必要。
然而没走两步,她却折了回来。
朦胧的夜色中,如玉般的小脸冷若冰霜,霜雪带着寒气, 熏染着那如水的眸子,瞬间凝结成冰。
“我曾听人说父亲年轻时极有才情,备受他人赞誉,有太学林郎之称。敢问父亲, 当年到底发生何事,竟让你变成这般模样?”
林昴闻言,缓缓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后,复又慢慢闭上,醉态中带着几分懒散,“我本性如此,哪里来的原由。”
好一个本性如此。
他说变就变,本性让他声色犬马,那些因他本性使然而被改变命运的人呢?
“那么我姨娘她们呢?她们做错了什么?她们以为你是良人,将后半辈子全系在你身上,你却连她们的性命都护不住。我姨娘怀了我,被接回林家,你不闻不问。二姐三姐还有二哥三哥四哥他们的姨娘,你也不管不顾,这又是为什么?”
林家的那些姨娘和庶子庶女,日子并不比原主好过多少。唯一的区别是他们有口饱吃,而原主没有。
“繁华一场梦,梦醒了也就醒了。万般忧愁,唯一醉可解。你不懂…我说了你也不会懂……”林昴醉态更显,像是喃喃自语。
好一个繁华一场梦,梦醒了就醒了。对他而言,不过是梦一场,醒来后他还是林家家主,依然能安享富贵。
林老夫人迁怒旁人,以为是那些女子勾得他不顾前程,不分青红皂白将人处置。那些因他大梦一场而葬送性命的人,何其可怜和无辜。
“我是不懂,我不懂一个男人到底有多不负责任,才会只顾自己风流快活,弄出一堆的孩子来,却不养也不管。”
林昴倏地睁开眼睛,凌厉的锋芒一闪而过后,是如初时那般复杂的目光,“谁说我没管,你知道什么!”
原主的记忆中连他这个人都没有,仅是一个背影。若是他真的管过,又岂会父女相见不相识。不管他有什么苦衷,生而不养就是渣。
还说他管过,当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