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之后,儒园各院的下人都收拾妥当。该守夜的守夜,该换值的换值,该歇息的歇息,处处有条不紊。
根儿已接手米嬷嬷的很多活计,不论是铺床还是整理,早就轻车熟路,井井有条。她让米嬷嬷先歇下,又问林重影要不要出去消个食。
“姑娘晚上吃了两个珍珠团子,那东西不好克化,奴婢怕姑娘积了食,还是得消消食才好。”
所谓的珍珠团子,其实就滚了上等香米蒸出来的糯米团子,确实不太好消化。但林重影知道,根儿的用意绝非是让她消食。
她也不点破,毕竟米嬷嬷大了,很多事不应该跟着劳心。何况有些事米嬷嬷不知道反而更好,免得徒增烦恼。
米嬷嬷不疑有他,还叮嘱她披件衣裳,不要走远。
主仆二人出门后,根儿小声道:“姑娘,大公子要见您。”
见她无一丝惊讶之色,根儿瞬间了然,“姑娘,您都猜到了?”
她不置可否,拍了拍根儿的手。
如今她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谢玄,谢玄承载着她所有的希望。不管谢玄最初派根儿来的目的是什么,她都无所谓。
拐过一道月洞门,根儿就停下不走了。
她再往前一些,便看到桂树旁站着一人。
今夜月色不佳,光线幽暗。但即便是昏昏然看不清楚,她还是能一眼认出那人是谁。或许只有像谢玄那样绝顶风骨仪态的人,才能无惧光影的变化,永远清逸出尘。
“大公子,你找我什么事?”
“你生母的事,我们已经知道。”谢玄望过来,声音很淡。
他刚从宝安堂过来,是被自己的祖母派人请去议事的。同去议事的还有谢清阳和谢清明,以及魏氏。
谢老夫人把他们叫去,商议的正是林重影的事。
林重影听到这话,立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还要装傻,“我姨娘…她怎么了?”
“你不知道?”
她摇头,又点头。
“我不知道自己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母亲不让府里的人提我姨娘,我一出生她就死了,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你父亲的外室。”
“原来她真的是……”她喃喃着,低下头去。“难怪祖母不喜欢我,母亲也不喜欢我,父亲也不管我,我猜得没错,她的身份确实不好。”
外室和外室子女这两种人,是高门大户的忌讳。不管内宅之中有多少姨娘妾室,一旦在外面养妾室,那就是乱了礼数。
所以当谢清明得知她是外室女时,下意识说了一句,“这…这不是害人吗?”
至于害人的人,当然是赵氏,而害人的祸源,就是她。
她这么个身份,比生母最低微的庶女还不如。
“大公子,那老夫人和二夫人,是不是恨极了我?”
“你何错之有?”
她哽咽出声,“有些人,生来就是罪,没有错也是错,因为存在就是错,活着就是错。可我没有害过人,也不想害人,我只想活着……”
谢玄告诉自己,这个女子是在装可怜。
但装是真的装,可怜也是真的可怜。不仅能装可怜,还会装病。只是再是装的,病却也是真病。
若是换成他以前,若遇这等装模作样的姑娘,必是看也不会看一眼。而今不仅看了,还心生些许的复杂。
林重影见他看着自己不说话,生怕自己装过了头。毕竟别人不知道,这位谢大公子最是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下不敢再装,赶紧问道:“你们都知道了,那老夫人他们打算怎么做?”
“陪嫁媵妾之事作罢,婚约照旧,婚期视你嫡姐的伤好情况而定。”
“多谢大公子。”
“这事还真不用谢我,你应该谢谢二婶。”
林重影暗想着,莫非是下午她那番可怜的话起了作用?
如此算来,二夫人也是个心软的人。
她不知道的是,魏氏不仅半句没提是她的错,还当着谢老夫人的面忧心她的将来。说她不容于林家,经此一事后怕是更加艰难,甚至还提议为她相看一门亲事。
只是这些话,谢玄不打算说。
因为他会做。
“你要的人,我已帮你找到。”
林重影闻言,心下一喜,同时又有隐忧,“那大公子,我这样的出身,别人会不会嫌弃?”
一个外室女,更难找人家。
寻常的男人,应该都会在意吧。
她脸上还带着泪,夜色之下被眼泪浸润的眼睛泛着水光,如同月色之下幽静的泉水,澄净又神秘。
这样的景色,谢玄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鬼使神差般,他伸出手指,在碰到她湿润脸颊时,却似被烫了般缩回来。
他将手背到身后,重又恢复冷清冷性的模样。
“再过几日,前来贺寿的亲戚会陆续到临安,到时候你就能见着了。”
因着这句话,林重影瞬间忘了他方才的异样举动,满脑子都是他这句话隐藏的深意,顿时心花怒放。
谢家亲戚,不管是哪一家,也不管哪一房,更不管是出身多么不高的庶子,那都能倚靠谢家这棵大树。
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她哪怕是蹲在角落里,也能好好活着。
“大公子,谢谢你,谢谢你!”
她的喜悦染上了眉梢眼角,落在谢玄的眼底,却是有些不适。
“你不问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用问,大公子你找的人,人品一定可靠。哪怕没什么本事,也一定是个本性纯良之人,我不挑的。”
竟然不挑?
难道是只要能娶她为妻,什么人都可以吗?
谢玄这般想着,神色淡了下来。
第36章 “大公子,你看我今日这……
*
儒园的格局并非大开大合, 更不是恢宏气势为主,而是欲扬后抑,虚实交替, 以小见大。单是前院入门处, 便可见一斑。
树不对山, 山中有景。廊道的壁上雕刻着精美的镂纹,以窥内景之深远, 令人心生向往, 而想一探究竟。
廊道是入内院必经之路, 林有仪站在八角垂着灯穗的廊灯下, 不时张望着。她的身边跟着丫环易人,手里还提着一个细木绢纱的宝瓶灯。
主仆二人显然等了好一会儿, 林有仪的眉宇间已有些许的不悦。
“这个时辰了, 父亲和二表哥还未回来, 也不知是不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
易人可不敢接这话。
一大清早的自家老爷就兴冲冲地去找谢二公子, 说是让谢二公子带着去逛上一逛。这个时辰还未回来,想也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她提着灯笼往前照了照,道:“大姑娘,起夜雾了。”
说话时,门外终有动静传来。不多会儿,便听到门房开门和说话的声音,然后是林昴略有几分醉意的声音。
“千金难博美人笑,红颜倾国求不得。故梦韶华难再有, 今朝有酒今朝醉。少时常思报国志,年迈方知皆白费。一觉醒来一场空,举杯邀月独憔悴…”
“好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表姨父, 您真乃知己也。”
谢问也喝了不少,身体摇摇晃晃。
两人都被随从扶着,满脸的醉态。饶是如此,林昴手中的桃花扇子却是不忘,尽管夜雾生凉亦是不停摇着。
林有仪到了跟前,除了闻到酒味外,还闻了女子身上独有的脂粉气。不用问也知道他们从哪里出来,面色顿时有些难看,但又不知该怨谁。
林昴醉意浓重,打量着她,“这是哪位姑娘,还蒙着个脸,瞧着倒是有几分面熟。”
这般轻浮的话,听得她是又羞又气。
“父亲,我是仪儿。”
“仪儿啊。”林昴似是认出了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母亲不放心父亲,让我过来看看。”
“你母亲就是贤惠。”林昴含糊不清地说着,几乎半靠在随从身上。
而谢问的情形也没好到哪去,身体虚浮着,一副根本走不稳的样子。他摇摇晃晃地抬头看去,慢慢眯起眼睛。
暖黄的光线,和微熏的醉意,让他视线朦胧。尤其是林有仪明显打扮过,又蒙着面纱,与夜色中的景致一样,与平日里大不相同。
“仪妹妹。”这声音也和往常不一样,没有不耐与嫌弃,恍若初见。
初见时,他对林有仪这个表妹印象不错,一是模样生得不错,二是瞧着知书达理。娶妻娶贤,容貌在其次,所以他对亲事没什么不满意的。
倘若不是林有仪破了相,他对这门亲事没什么不满意。如今灯下相看,隔着一层面纱,他恍惚忘了林有仪脸上的疤,也忘了他对这个未婚妻的嫌弃,竟然生出几分怜惜来。
林有仪本就一直关注着他,自是看出他眼神的变化。
“二表哥,我来扶你。”她羞涩着,心中却很是欢喜。
母亲说的没错,若想保住亲事,还得靠自己。
那小贱人心野了,胆子也大了,怕是指望不上。若真依着表姨母的话,等她养好伤再大婚,还不知等到何时。
万一期间出了什么岔子……
她不敢等,母亲也不敢等。
好半天没听到谢问不耐烦的话语,与嫌弃的语气,她心中越发欢喜。伸出去的手还没碰到谢问,便被人从中阻拦。
“仪儿,你来扶为父。”
林昴的醉意又重了几分,桃花扇摇得像是抽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