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夫人轻咳一声,看了一眼大儿媳妇。
陆氏是个精明人,当下有了反驳的话,对谢问道:“二郎这话不对,你母亲岂是那等喜欢折腾儿媳的婆母。若真是忙不过来,多培养几个得用的人便是,何需指望未过门的儿媳。”
“这孩子孝顺,心是好的。”谢老夫人依旧面目慈祥,当着外人的面,她当然不会骂自己孙儿不懂事,反之,还要夸。
魏氏也反应过来,跟着夸。“你这孩子,想孝顺我我知道,但也不能想一出是一出。我还忙得过来,若真忙不过来,还有你三婶呢。”
当然,这就是客气话。
哪怕再是忙不过来,她也不会找孟氏帮忙。孟氏也清楚这个道理,却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阴阳怪气,而是满口应下,说是让她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妯娌几人瞧着和和睦睦,将谢问的话给堵了回去。
“这孩子确实孝顺。”赵氏被点了火,恨不得借着这把火达成所愿,明知谢家人没的提前大婚的打算,依然不死心。“表姐,一家人不说两样话,仪儿这孩子就是给你养的,早些进你家的门,也能早些帮衬你,你千万别客气。”
“仪儿这孩子就跟我的孩子一样,我疼她都来不及,哪里舍得她辛苦。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不盼着自己的孩子在身边多留几年。问儿就是想孝顺我,一时脑热说了胡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姨母,仪儿同您相处这些日子,最是知道您的辛苦。您想让仪儿做什么,仪儿都心甘情愿。”林有仪说着,羞涩地低头。
母女二人都表了态,为难的反而是谢家人。
林重影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她下意识朝谢玄看去,正好谢玄也朝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刹那相交。
尽管谢玄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冷清,却分外的让人觉得心安。她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乖巧地立在一旁。
谢玄道:“林世叔,你方才不是说要同我不醉不归?”
林昴哈哈大笑,“正是。”
他顿时来了精神,压根不让赵氏和林有仪扶自己,对谢玄做了一个相请的手势,然后两人几乎同时落座。
男子饮酒,亦行酒令。酒令五花八门,皆与诗词文字游戏相关。他们开了头,主桌上的男人们不约而同地加入,一时好不热闹。
至于谢问所说的婚期提前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孩子们最早离席,其次是女眷。
林重影不用看赵氏和林有仪的脸色,也知这母女二人怕是憋了火,正准备撒在自己头上,于是不等她们开口,先发制人捂着心口靠在根儿身上。
陆氏忙问她怎么了,她说自己自小体弱,一时有些上不来气,缓一会儿就好了。
“你这身子确实是弱,别在这里熬着了,早些回去歇着。”
不仅让她回去休息,还十分体贴地让人送她回去。
到了寻芳院,米嬷嬷听到动静,颠着脚急切地迎出来。一看她被根儿扶着,还当她又出了什么事。她也没瞒着,直说自己在躲赵氏和林有仪。
这一天折腾下来,不说是身体,便是情绪也跟着上天入地,她确实很累。洗漱过后上了床,由着米嬷嬷给她掖被子。原主记忆齐齐涌上心头,有着光怪陆离的斑驳。
“嬷嬷,你说我姨娘生的那么美,为何她进林家之后,我父亲却对她不闻不问?”
橘黄的灯火中,米嬷嬷腊黄的皮肤像被镀了一层油彩,皱纹似乎都深刻了许多。她叹了一口气,怜惜地摸着她的头,“这事啊,奴婢也不清楚,但听府里的人私下说过,说是老夫人发了话。”
林重影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女人,那女人梳着光溜的发髻,发髻间掺杂着银丝,端坐在高处,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女童。
她知道,那个女人就是林老夫人。
“我祖母很讨厌我吗?”
“姑娘,你也大了,有些事奴婢也不好再瞒你。”米嬷嬷望着她,眼神爱怜。“你父亲年轻时极有才名,谁知成亲之后性情大变,不管香的臭的都收房,还在外面养了好几个。你祖母怒其不争,一气之下将他在外面养的那些全给处置了,唯独你姨娘因为怀了身子,被接了回来。从那以后,你父亲倒是收敛了,没再往府里添新人,外面也断得干干净净。”
原来正如她猜的那样,吴姨娘真的是外室。
外室之女,低贱而见不得光。
难怪。
但更奇怪的是林昴这个人。
林重影甚至怀疑他也是穿越者,仔细一起又觉得不太可能。按照男子穿越的惯例,他若真是穿越者,更应该保持人设科举成名。
“嬷嬷,我姨娘是哪里人,她可有家人?”
“没听说。”米嬷嬷又替她掖了掖被子,熄了灯,“姑娘,什么都不要去想,好好活着。”
*
一夜无梦,醒来后没多久,赵氏和林有仪就来了。
嫡母登门,当庶女的万没有怠慢的道理。然而这是私底下,林重影根本不想虚与委蛇,和这两个人表演什么母慈子孝,姐妹情深。
她们来的时候,她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连身都没打算起。
“四妹妹,母亲来看你,你怎地如此没有礼数规矩?”林有仪这话是对着根儿说的。
毕竟在所有人眼中,根儿是谢家的人。
“母亲,大姐,你们莫怪,我身子虚得很,怕是起不了身。”她顶着一张被日头晒得嫣粉的脸,睁着眼睛说瞎话。
母女俩来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有人上茶水。米嬷嬷原本想动的,被自家姑娘一个眼神制止,只好退回去。
根儿本就生得憨实,个子高身子壮,瞧着也不是什么机灵人,十分没眼色地站着不动,只把林有仪气得干瞪眼。
合着就是个没用的蠢东西,怪不得小贱人毫无顾忌。
赵氏明显城府深很多,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语重心长地相劝,“四丫头,这里是谢家,你再是身子不舒服,该有的规矩也不能少。母亲不在意这些,但人言可畏。若是传出去,旁人定会说三到四。”
林重影手搭凉棚,看了一眼天色。
眼瞅着日头生出几分毒来,她赶紧退到阴凉处,那利落的动作和灵活的样子,哪里像她之前说的身子太虚,连身都起不了。
林有仪那个气,根本忍不住。
“四妹妹,难道你连脸都不要了吗?”
“没错,我是不打算要脸了。正好你没脸,借给你用吧。”
“你说谁没脸?”
自从破相之后,林有仪最听得什么脸啊面啊之类的话。她说别人可以,别人但凡是牵上一点,她便觉得是在含沙射影。
而林重影这句你没脸,最具杀伤力。
赵氏皱着眉,明显还顾忌根儿,尽管根儿看上去不机灵又没眼色,但她还是不敢放心。当着外人的面,她最会做面子工夫。
女儿受的气,她当场讨不回来,过后总是要讨的。
“四丫头,你今日好好歇着,从明日起,你可不能这样了。我会好好教你,免得你被人说不稳重。”
林重影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原主的记忆中可没少出现被罚跪一整天,还不让吃饭的场景。
母女俩刚走远不久,根儿就行色匆匆地出去。半个时辰后,提着药箱的老大夫就被领进了门,后面还跟着谢及和谢舜云两个小尾巴。
这老大夫姓常,府里的人都认识。
常大夫平日里都是给谢家的主子请脉看诊,打眼看到床上闭眼躺着的姑娘,自是会多问两句。得知是谢家的女客后,开了药箱诊脉。
他眉头越皱越紧,渐渐拧成川字。
谢及人小鬼大,问他:“我影姐姐这是怎么了?”
谢舜云也跟着问:“影姐姐为什么会晕倒?”
“这位姑娘的身子……”老大夫摇了摇头,“胎里带弱,先天禀赋不足。早年应是饮食不继,又常年寒气不散,若不好好调养,日后必落下满身的病根。”
“老先生,这话我听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谢舜云小声问。
谢及板着脸,“你是说我影姐姐生下来身子就不好,又挨饿受冻,所以身体才会这么弱,对不对?”
常大夫抚着胡须,满眼赞赏,“七公子所言极是。”
他也是不明白,这都是谢家的客人,想来出身也不差,怎地好好的姑娘家会养成这样。但他常年与大户人家打交道,也见过不少后宅阴私,心知有异也不会表现出来。
开了方子,下了医嘱,这才背着药箱走人。
自始自终,床上的林重影都未睁眼。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是装的。一则是想躲开赵氏的磋磨,二则如今谢玄答应帮她,她性命得到了保障,自然想知道自己这具身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这情况和她预想的差不多。
“影姐姐会不会死?”谢舜云趴在床边看她,问谢及。
谢及握着小拳头,“我不会让影姐姐死的。”
林重影:“……”
小家伙忽然跑出去,一前一后直奔宝安堂。
宝安堂内,除了魏氏外,还有赵氏和林有仪母女。赵氏惯会做面子,如今人在谢家做客,自是要来给谢老夫人请安。
女人家聚在一起,说来说去都是儿女的事。赵氏有心显摆一二,正说到自己的儿子林绍得了郭先生夸奖的事,谢及就冲了进来。
“祖母,娘,你们快救救影姐姐吧,她快死了……”
几人大惊,忙问怎么回事,等听到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事情说清楚,尤其是谢及说赵氏和林有仪母女一走,林重影就晕了过去时,谢老夫人下意识皱眉。
至于这件事,当然是根儿透露给小家伙们的。
“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赵氏自是要辩解一二。
“她哪里好了?”谢及哭起来,“那个老先生说了,影姐姐生下来身体就不好,吃不饱穿不暖,挨饿受冻才变成这样的。”
谢舜云也跟着点头,“他就是这么说的。祖母,林家这么穷吗?为什么影姐姐连饭都吃不饱?”
谢老夫人被问住,抿着唇一言不发,不虞地看了魏氏一眼。
魏氏真想骂人。
她们这些世家大户出来的姑娘,自小被长辈们耳提面命地教导,处理后宅之事有手段不怕,就怕手段太浅被人看出来。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林家那样的门第,这个表妹磋磨一个庶女,用的竟然是最蠢最浅显的手段,简直是愚不可及。
“老夫人,表姐,这真不怨我,我也是有苦衷的。”赵氏说着,看了屋子里的下人和那两个孩子一眼。
事到如今,谢老夫人和魏氏当然要听她的解释。
林有仪和谢及谢舜云姐弟俩,并屋子里所有的下人都被屏退后,赵氏这才抹起眼泪来,哭得那叫一个委屈。
“老夫人,表姐,我心里实在是苦啊。当年成亲之后,夫君不肯回朝安城,还像是变了一个人,所有人都说怀疑我做了什么,我是有苦说不出,却也没办法解释。但是四丫头这事,我不得不为自己说几句。”
魏氏与她是表姐妹,有些事比外人知道的多一些。
林赵两家的那门亲事,定得极为匆忙,外面都说是林老夫人一眼相中了表妹,迫不及待地派人上门提亲。但没几个人知道,冯尚书看重林昴,原本是想留做女婿的。
所以林昴成亲之后性情大变,魏氏猜想或许正是因为这位表妹做了什么,毕竟那时候郭家和赵家为邻,而林昴恰好是郭家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