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欧阳公最近着实有点惨,但是不得不说,他身上大宋文人的刻板毛病还挺多的。
首先,重文轻武就不多说,朝中武将没有没被他喷过的,其中狄青狄大元帅是集火点,在狄青的事情上他和文彦博文相公统一战线,弄得狄大元帅都冲上大宋武将最高峰了都不敢在京城多留。
他本以为回京时能看到狄青家里的小娃娃,没想到狄大元帅在听说文相公要回京的时候就连忙收拾行囊带着乐平公主和宝贝儿子去了西北边城,大过年的都没回京城。
其次,欧阳修是个战斗力爆表的杠精,不光杠武将还杠同朝为官的文人,连包大人都逃不过他的吐槽,甚至偶尔还会充当一下猪队友坑自己人。
说真的,他至今想不通欧阳公为什麽会在庆历新政的风口浪尖上写《朋党论》。
想不通就想不通吧,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他总不能真的到人家跟前问,那会让欧阳公觉得他是上门找茬连着他爹一起赶出去。
喷人者人恒喷之,比起在朝堂上拉仇恨,他感觉欧阳公提前过上退休的生活也不错。
人不在朝堂盯他的人就会变少,在家着书立说也符合他当代大儒的身份,没有比这更好的安度晚年之法。
合理怀疑官家非要把人扣在京城是为了防止他阻碍新法,别的不说,欧阳公是真的能干出他觉得这个法子不好就连试也不试就强制叫停的事情。
与其不确定的危险源放出去,不如把人留在眼皮子底下。
虽然这两年贬出去的官员很多,但是大部分都是三四十岁正当壮年的官员,干的好可以再提拔回来,干的不好还有继续贬的余地。
欧阳修不行,他既是当朝大儒又有之前变法的履历,更可怕的是他还是个见谁怼谁的杠精,火力一开杀伤力极强,不敢想象他要是站出来反对新法朝堂会变成什麽样子。
韩相公他们反对新法时会把他们觉得哪儿不好一条一条列出来,哪儿不合理为什麽不合理接下来可以朝哪方便改进都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欧阳公反对某件事的时候虽然也会列出来他觉得哪儿不行,但是他说着说着就会拐到人身攻击,一不小心重点就歪了。
朝中那麽多人盯着他不放是有原因的,他拉起仇恨来比老王更厉害。
濮议之争时他是支持官家的主力,官家也不能卸磨杀驴,让他继续留在朝中太拉仇恨,让他退休又实在舍不得,想来想去不如留在京城荣养。
别的不说,欧阳公改革科举的思路和老王还是挺一致的。
不对,是老王改革科举的思路和欧阳公一致,就是他们老王是个急性子,干什麽都比别人更着急。
也可能是老臣们年纪大了,见识过庆历新政惨败的後果,所以对所有的变动都报以慎重的态度,主打就是能不变就不变。
再等等再等等,变法的时机还未到,至于什麽时候才到变法的时机,他们也不知道。
老王想让大宋变得更好,其他人想让大宋不要变坏,不能说谁有错,反正就是说不到一起去。
算了,不管那麽多,大佬们的矛盾让大佬们自己处理,实在不行还有官家能敲定主意,他安心当他的小喽啰就行。
所以爹,说说最近大佬们有什麽他不知道的动作呗。
苏洵幽幽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麽事,就算有也是年後才会传出动静。”
苏景殊点点头,“所以是什麽动静?”
“你王叔父推行新法提拔上来的官员多长于钱谷刑名,欧阳公觉得这样不妥,只是希望有更多的才子能臣来填充馆阁。既然朝堂容不下他,他便不去朝堂碍人眼,但也不好一直闲着,去国子监或者三馆一阁这种培养年轻才俊的地方也算是为朝廷出一份力。”
苏景殊:???
等等,这个逻辑是不是不太对?
官员精于钱谷刑名说明都是实干派,而馆阁是什麽地方大家都明白,虽然想去政事堂必须得有馆阁之职,里面也能出很多能臣,但是更多的还是坐冷板凳的人。
很多人以为进了三馆一阁後动动笔杆子就能名利双收,那也的确是钱多事少的清贵地方,但是觉得精于钱谷刑名的臣子太多要更多的人填充馆阁是不是哪里说不通?
不是,这年头实干派那麽遭嫌弃的吗?
“爹,您也这麽觉得?”
苏洵皱起眉头,“所以才让你待会儿少提朝堂之事。”
欧阳公爱提携後辈,填充馆阁按理说是好事儿,那里是朝廷的中坚储备,馆阁的臣子越优秀官家挑选的时候选择面就越逛,怎麽看都不是坏事儿。
偏偏他上疏的时候在前面加了一句最近提拔上来的官员多长于钱谷刑名,好像那些长于钱谷刑名的官员抢了馆阁之臣的位置似的。
馆阁清贵,着书立说天下没人比得过馆阁之臣,但奔走于基层的多是那些长于钱谷刑名的官员,欧阳公也曾在地方为官,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怕是心里不愿朝廷再继续推行新法,想这样让官家知道他的态度。
苏景殊啧了一声,从他回京述职後连司马光和范镇这两位反对派的主力都消停了不少,只剩下那些半瓶水咣当的家夥上蹿下跳,欧阳公既然一直关注着朝堂,应该知道新法能正确推行下去对百姓而言利大于弊,怎麽还要暗戳戳发牢骚。
不懂,不明白,不过爹说的对,朝堂之事不能提,提了没法继续当朋友。
不管怎麽说,欧阳公当年改变科举取士的侧重点都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对他爹他哥乃至後面一届的他都有知遇之恩。
他爹和老王意见不一致的时候可以据理力争,和欧阳公意见不一致的时候还真不好说什麽。
就算他俩只差两岁,就算平时可能是以平辈相交,相处起来也没法和寻常朋友一样毫无顾忌。
他和王小雱可以无话不说,在老王面前就得收敛几分,唔,归根结底还是差辈了。
所以说出名还是得趁早,不然就是他爹这样,明明只差两岁弄得跟差二十岁似的,好在只看外表他们俩的确像差了二十岁,差辈就差辈吧。
苏景殊第一次跟着他爹去拜访欧阳修有点激动,然而见了欧阳修就不激动了,因为府上两个男娃一个十三四岁一个十六七岁,当爹的在屋里说话,而他被安排去和小辈一起玩。
不对,是两个少年郎被安排来接待他。
苏景殊:……
行吧,他们小辈之间有共同语言,不去打扰长辈说话。
年龄稍长的欧阳棐字叔弼,如今在国子学读书,今天秋闱下场考试成绩非常不错,就是看着有点紧张,估计是他爹名气太大怕考不好丢长辈的脸。
年少的欧阳辩还不到下场考试的年纪,不过也在国子学读书。
而他苏景殊当年在太学读书,太学和国子学是一家,再加上他们要麽考过科举要麽正在考科举要麽过几年就要考科举,话题这不就打开了嘛。
欧阳家的兄弟俩害羞没关系,他话痨他来说。
叔弼秋闱发挥的好,春闱准备的怎麽样呀?
他有个好友叫王雱,也是这届考生,秋闱发挥的也很好,王元泽他爹叫王介甫,太学国子学的学生应该都知道他。
同样有个名气极大的爹,同样参加这届考试,俩人应该很有共同语言,有机会可以一起出去聚聚。
不对,这俩人是同年,春闱结束後有的是机会聚。
问题不大,加他一个正好活跃气氛。
欧阳棐和欧阳辩早就对这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心向往之,比起父辈的辉煌,他们对同龄人取得的成就更激动,再加上苏景殊格外擅长这种活跃气氛的活儿,三个人很快熟络了起来。
到科举考试这一步的考生基本上已经有自己的政治主张,苏景殊不着痕迹问了几句,发现欧阳棐很多地方并不认同他爹的看法後悄悄松了口气。
他也想动动笔杆子就能名利双收,可是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光会动笔杆子真的不行。
还好还好,不太正常的只有欧阳公一个,实干派还是有出路的。
第203章
*
欧阳棐这个年纪对事情已经有自己的看法,欧阳辩却还是谁说话都觉得有道理的单纯孩子。
苏景殊在心里给欧阳修说声对不起,然後试图凭借他三元及第的光环让小孩儿理解什麽叫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他谈朝政了吗?没有啊。
他只是和刚认识的小朋友聊一聊理想主义,读书人埋头故纸堆也要擡眼看看民间现实,书里的“大同”多让人羡慕,他们这是在畅享未来。
把三个读书人放到一起不谈书籍经典谈什麽?谈考中进士後到地方怎麽当官?
不行,涉及朝政不能谈。
他在尽量避开欧阳公的痛处,回头欧阳公教育儿子时察觉到不对劲也不能说什麽。
大宋虽然没有门阀世族,但是读书人的传承也和门阀世族差不多,区别就是科举要看真本事,不至于真的和世族门阀一样只靠血缘流通,他们大宋的寒门还是有出贵子的可能的。
父子间政见一致的像老王和王小雱那样的很常见,父子间政见不一致的也很常见,比如他们家,他们家父子四个能在就推行新政这件事儿上细分出四种不同的态度。
欧阳修的态度是他的态度,立场这种事情不带捆绑的,他儿子有思考能力後想站哪个立场他儿子自己说了算,强扭的瓜不甜,这种事情就算是亲爹也不能左右。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虚干毁誉,实干兴荣。
小哥俩加油,可以学亲爹的文采,但是千万别学亲爹的政治主张。
时间能证明谁对谁错,他卡了BUG知道後世的情况,虽然只是後世历史书上那寥寥几笔但是也够了。
王相公的变法思路过于超前需要有人拽着他不让他放飞,欧阳公这种文人面子比天大杠起来上头的更不能放他出去逮着人就怼。
官家把人留在京城荣养是对的,这战斗力提前退休都能说出“实干之臣太多占了馆阁之臣位置”的话,真把人放出去还能得了?
谁家皇帝会嫌手底下能办实事儿的大臣多啊?
苏·孩子成长路上的引路人·景殊开始心灵小讲堂,听的欧阳家小哥俩一愣一愣的。
他们家大哥欧阳发脾气很好,平时从来不会和他们说重话,即便算上亲友家的同龄人他们也从来没有个这麽能说的兄长,不愧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三个小辈之间氛围太好,连他们爹什麽时候站在身後都不知道,等他们听到来自门口的咳嗽声时,两个爹已经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
欧阳家小哥俩连忙站起来扶他们爹进屋,外头天冷,他们爹这病歪歪的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
欧阳修一左一右俩儿子把地方占完,苏景殊也没闲着,他走到他爹跟前小声数落,“爹,欧阳公身子不好,你们进来也不说一声,万一冻出好歹怎麽办?”
苏洵磨了磨牙,“若非某人讲的过于慷慨激昂,欧阳公也不至于不忍打断。”
苏景殊翘起尾巴,眉眼弯弯笑的开心,“都是爹教的好。”
什麽都别管,先把老爹拉下水再说。
苏洵:……
亲儿子,忍着。
欧阳修笑着让他们父子俩休战,“上次见子安还是在殿试之时,在登州待两年感觉如何?”
年纪大了眼睛不好,虽然以前在朝堂上见过很多次,但是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苏明允家这小儿子究竟长什麽样,所有的夸赞都是从旁人耳边听来的。
难得有机会离近点,他可得好好看看。
苏景殊老老实实跟着他爹上前,身体老实了脑子却没跟上,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当地方官真不容易,尤其是在一个被苛捐杂税贪官污吏逼到处处落草为寇揭竿而起的地方,在那儿待过之後才知道什麽叫吃得苦中苦也不一定能当成人。
民以食为天,让百姓都能吃饱饭难于上青天,脱贫攻坚迫在眉睫,他们等得起天下百姓等不起。
小小苏脑子反应过来後接着刚才的话说,句句没有提当官辛苦,句句都能透露出当个好官很辛苦。
当好官辛苦,当安分守己的百姓更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