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公喜欢小孩儿,尤其喜欢聪明伶俐的小孩儿,他这两年身体不太好,这小子最好一直乖乖的,不然回家就是藤条伺候。
苏景殊叹了口气,“我也没那麽不知轻重。”
提起欧阳公,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原因无他,时运不济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缝,欧阳公现在就处在犯小人的阶段。
仕途崎岖就不说了,虽然朝中很少有人的仕途能崎岖成欧阳公这样,但是和他近几年的经历相比,前半辈子的起起伏伏竟然还称得上轻松。
当年朝中濮议之争,欧阳公和韩相公为了尽快稳定朝堂选择支持官家尊生父为“皇考”,之後便一直被御史谏官诟病,一生清名在御史谏官们的嘴里凭空多了许多污点。
朝臣可以反对官家但是不能骂官家,韩相公是两朝老臣要总览朝堂大事不能亲自站出来和其他臣子对骂,最终有资格还有能力站出来为官家保驾护航的只有他当朝大儒欧阳修。
看如今的老王就知道,朝中文臣在辩经辩不过对面的时候会恼羞成怒上升到人身攻击,欧阳公当年也是结结实实挨了一波痛骂。
巧了,两次反对派的主力都是司马光。
虽然濮议之争最终还是遂了官家的意,但是朝中的御史谏官们并没有放过欧阳公,愣是把人逼的上书请求提前退休。
当然,官家没答应。
後来的事情苏景殊没有亲身经历,所有事情都是从许知州以及亲朋好友的信里得知,怎麽说呢,再次让他见识到了人的下限是没有下限。
濮议之争中有个支持欧阳修的官员叫蒋之奇,这人在朝堂上支持欧阳修的说法,欧阳修也欣赏他的为人,于是将把他提拔成御史,一度将其视若门人。
欧阳修喜欢提拔後辈全天下都知道,只要身上有优点他能帮的都会帮一帮,不然苏家父子三人刚进京的时候也不会第一个就去拜访他。
如此一个老好人,除非必要他能不和别人起冲突就尽量不和别人起冲突,只是他愿意退一步不代表别人也放过他。
朝中部分言官一直揪着濮议之争不放,说他支持官家尊生父为“皇考”是对不起先帝,连带着将替他说话的人都打为“奸邪”,那个蒋之奇也在奸邪之列。
蒋之奇为了与他划清关系,也为了摆脱身上的“奸邪”之名,偶然间听说他和儿媳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後立刻上奏疏弹劾他为老不尊耻为文人。
从听说到弹劾没有耽误一点时间,连查都不查立刻将事情捅到官家跟前,可见他有多心急。
根据太子殿下的描述,官家看到弹劾的奏章时脸都绿了,造谣旁的事情也就算了,造谣这种事情缺不缺德?
欧阳公前些年宦海沉浮身体一直不太好,官家怕他听到这事儿气出什麽问题最开始都没敢和他说,最後瞒不住了还派了好几个太医去守着,生怕出事儿的时候来不及找大夫。
谣言过于离谱,离谱到皇城司的探子不用怎麽查就查到了来源。
原来欧阳修的妻子薛夫人的堂弟薛良孺因为举荐非人被下狱,欧阳修不肯为他开脱,薛良孺就记恨上了,你不是德高望重不徇私情吗?等名声坏了看你还怎麽摆清正无私的谱儿!
再然後就有了这麽个离谱的谣言。
当时的御史中丞彭思永得知这件事情後说给蒋之奇,蒋之奇听完又立刻上疏弹劾,如此才有了官家面前那封荒唐的弹劾奏疏。
官家提前派太医去守着是对的,欧阳公得知有人弹劾他和儿媳有染,弹劾他的还是他视若门人的蒋之奇,整个人都傻了,连上数折求官家彻查此事还他清白,甚至一度恨不得“以死必辨而後止”。
言官可以风闻奏事没说言官可以随意造谣污蔑人,天理何在?公道何存?
官家亲自去查,事情的真相很快就水落石出,然而御史中丞彭思永因为之前的濮议之争认定欧阳修是罪魁祸首,不管是不是谣言都非要弹劾。
别说欧阳修本人,苏景殊在信上看到这事儿的时候都要气炸了。
谁弹劾谁举证,没证据说什麽屁话?
拿着谣言当金牌令箭是吧,就那种程度的谣言他分分钟编十个出来,天底下就欧阳公自己有儿媳妇吗?
先对彭思永蒋之奇薛宗孺的女性亲属说声对不起,然後就是,真能用谣言当证据来弹劾的话他们全家都逃不过去,纯纯欺负人家正人君子不屑于用这种肮脏的手段。
也就是他当时不在京城,他在京城的话非得当场骂回去不可。
如果他有资格上殿的话。
这事儿最後以彭思永和蒋之奇被贬出京告终,官家亲自在朝会上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但是经过这次的风波,欧阳公对官场彻底失望了,他觉得他不适合做官,连上好几道奏章辞官不干。
这麽一尊大佛官家肯定不会放他离开,可污蔑陷害这种事情实在恶劣,他也不好强迫欧阳公继续待在朝堂,于是给他加了好些个只领俸禄不干活的虚职让他好好在家歇歇,什麽时候心情好了就和他说一声,他再安排别的职位。
京城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欧阳公想要山水之乐也没问题,城外的皇庄随他挑,只要不离开京城其他什麽都好说。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朝中靠得住的老臣只有他们几个,欧阳公辞官离开他可怎麽办啊呜呜呜呜。
官家言辞恳切到装可怜卖惨也要把人留下,欧阳公最终当然是没有走成,然而留在京城也和离开没啥两样,谣言过去後他就没怎麽出过门,一直借口养病在家看书编书。
苏景殊瞅了他爹一眼,据他所知欧阳公现在根本不见外人,连韩相公上门拜访都得提前打招呼才能进去,他爹这本事还挺大的。
苏洵扯扯嘴角,“因为你爹我是白身。”
他是白身,虽然平时会谈及朝政,但是朝堂争斗波及不到他,要是连他都进不去,京城怕是没几个人能进去了。
以家中私事诬告实在太恶心人,那件事情之後欧阳公的长子欧阳发就带着妻子离开了京城,如今欧阳公家中只有几个年纪尚小的儿女陪伴。
也不怪他心灰意冷到想要辞官,遇到这种事情的是他他也不相干。
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那种谣言传出去让女方如何自处?
唉,怎会有如此离谱之事?亏那薛良孺还是个读书人。
苏景殊认真聆听他爹的教诲,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老觉得他爹和欧阳公是两辈人,但是算算年龄,欧阳公竟然只比他爹大两岁。
只差两岁!
第202章
*
小小苏语不惊人死不休,听的老苏没忍住又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不会说话就别说话,不说话没人把他当哑巴。
苏景殊讪讪笑笑,缩缩脑袋捂住嘴,乖的不能再乖。
虽然他爹和欧阳公只差两岁,但是俩人站在一起的确像两辈人。
看他们兄弟三个就知道他们爹也是个心大的,遇到事情首先从别人身上找毛病,有火当场就发绝不内耗自己,比起内耗他们家人更喜欢外耗别人。
平时有钱有闲,又有清心省事的儿女和才貌双全的妻子,心态还如此美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正常。
欧阳公那儿就不一样了,官场起起落落起起落落,庆历年间被贬後在地方辗转十多年,再次被召回京时头发都白了。
回京後也没消停过,不是这儿出事就是那儿出事,文臣内斗耗心耗力,就算位列宰执也不能掉以轻心。
劳心劳力的活儿最消耗生命力,欧阳公还一身病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也很正常。
俩人一个显年轻一个显老,可不就看上去像两辈人。
苏景殊煞有其事的在旁边辩解,他不是嫌弃亲爱的爹爹比不过别人家的爹,他是在夸爹爹年轻,纵观整个京城,谁家爹五十多岁了还能像他们家爹爹这麽年轻有活力?
爹爹的日子多好啊,无事一身轻,路见不平提笔就喷,天知道他有多羡慕这种生活。
可惜他过不上。
老苏皮笑肉不笑,“你要是实在想过这种生活,爹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苏景殊立刻改口,“我还年轻,再过几十年就追随爹的脚步。”
也许不用几十年,什麽时候被贬到山沟沟里他就接上老爹陪他一起去下乡改造。
亲父子!同进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苏洵白了他一眼,嫌臭小子在旁边耽误他办正事儿索性将人赶去门口站着。
眼不见心不烦,再在他眼前晃悠就不是两个脑瓜崩那麽简单了。
苏景殊老老实实去门槛上蹲着,托着脸看他爹忙里忙外。
这些事情平时都是娘和姐姐管,看爹手忙脚乱的准备节礼还怪好玩的。
苏洵:……
总感觉臭小子是在心里编排他。
父子俩各自在心里嘀咕,不说话效率高,待会儿要带的东西很快就收拾妥当。
上门做客要带礼物,眼下马上要过年,老苏准备的说是礼物其实更像年货。
欧阳修家里几个孩子还没他小儿子大,能忙活家长里短的长子长媳又为了避嫌离开京城,虽然还有个薛夫人在主持中馈,但是先前那档子事儿是薛夫人的堂弟搞出来的,家里的氛围或多或少要受到影响。
之前过节前他也曾去看过,怎麽说呢,冷冷清清没有一点过节的气氛,连家里几个孩子都不敢随意打闹了。
苏洵点好礼单,将不省心的小儿子拎到跟前耳提面命,“待会儿不许说朝堂之事,大事小事都不能说,尤其是你那些戏本子,记住了吗?”
“记住了。”苏景殊小鸡啄米般点头,“可是爹,我不说欧阳公也知道吧?”
老苏瞥了他一眼,“你不说他可以当做不知道。”
苏景殊摸摸鼻子,“也是。”
朝堂之事在朝堂上说就够了,走亲访友的时候单纯点,真要谈论政事的话怕是连朋友都没得当。
想想欧阳公的政治主张,待会儿去拜访的时候他的确是闭上嘴巴比较好。
巧了,又是一个反对新政的。
欧阳修这边和司马光差不多,都是推行新法之前和老王关系极好,然後因为政见不合分道扬镳。
——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两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後来谁与子争先。【1】
李白的诗写尽风花雪月,韩愈的文章卓尔不群,他现在虽然老了但是雄心壮志还在,以老王像李白、韩愈一样的才华也不知道以後有谁能比得上。
很有文人间互相吹捧的意思,但是也能看出来欧阳修对老王的看重。
直到条例司开始推行青苗法,老王的人际关系便迎来了大崩盘。
这不,他爹现在还和老王别扭着呢。
他们王相公的理财思维太超前,前面条例司运行几个月都只是小规模的争吵,直到青苗法出现,那场面才是真的热闹,也就比前些天全民唾骂好一点儿。
这麽说吧,最开始和老王一起主持条例司的陈升之陈大人是在青苗法出现後撂担子不干的,上任御史中丞吕公着吕大人是老王推荐上去分化言官的,吕大人日常还兼任老王和司马光之间的调停者,青苗法出来後也换了立场,前不久才被贬出京城。
其他大大小小的反对就更不用说了,亏得老王心态好,换个人过来都扛不住那铺天盖地的抗议。
苏景殊摇头晃脑的想着,心道幸好那两年他不在京城,不然就他这心态还真不一定能稳得住,“爹,欧阳公在家闭门不出真的什麽都不管了吗?”
他回家这几个月的确没怎麽听到过欧阳修的消息,不过那是他消息不灵通,他爹这儿肯定有别的消息。
苏洵:……
这时候又说自己消息不灵通了,先前写戏本子挑动城中百姓情绪时说“没人比我消息更灵通”的是谁?
苏景殊伏低做小伺候他爹上马车,然後麻溜儿的钻进去准备听他爹讲故事。
知父莫若子,看他爹这反应就知道肯定还有别的他不知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