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立春倒吸一口凉气,忽然觉得遍体生寒。陆辰能这样轻易说出这句话,就说明他根本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性。
颜知或许……早已……
季立春云游四海多年,却在这十年之期回到雍城,无非是想知道颜大人的最终决定,好为自己的医典写下最后空缺的那一笔。
杨思南对陆辰的愤怒无动于衷,只是起身拱了拱手:“既然两位都没有什么线索。杨某便不多追问了。告辞。”
说罢,拿了佩刀便离开了雅间。
陆辰余怒未消,呼吸急促,喝了两杯茶水都压不下来。
他回头对季立春道:“难道心悦一个人,便要将人折去双翼,困入囫囵,从云端拉下,硬生生踩进尘埃么?”
满心以为季立春会认同他,却不料对方若有所思,淡淡回道:“如若不这样做,便得不到……又该如何取舍呢?”
“你、你说什么?”
“从前你问过我的家事。我和你说过,我年轻时和父母闹的不太愉快,少小离家。记得吗?”
陆辰想了想道:“嗯,是有这事。”
“那是因为我不肯娶妻生子,我从小便知道,自己只可能心悦男子。”季立春道,“虽然对不住父母,这却是我本心,我不能为安定父母,就那样连累一个无辜女子。”
“……”陆辰吃了一惊,这才明白对方为何至今没有妻儿,但很快他便冷静下来,道,“这也没什么。但凡两情相悦,都是寻常之事。
“后来,我也曾心悦一个男子。”季立春继续道,“那人出身优渥,家风蔚然,若是沾染龙阳之好,必然也同我一样,是被逐出家门的下场。”
“他太好了……我不愿毁他一生,便藏好了心思,从未透露半分。如今,那人成家立业,幸福美满。我当日之举实属明智。”
“回想起来……当时我若将他拖入泥沼,或许也能强求来几分缘分。可……是对是错,终究时过境迁,已成定局,反复回想,也不过只是想想罢了。”
季立春提起那人,恬淡眼中充满了柔情,是陆辰从未见过的模样。
陆辰被他那肉麻表情惹的想笑,揶揄道:“你说的那个人,总不会是我吧。哈哈哈。”
季立春也跟着笑笑,喝了面前的茶水,然后拿了披风,爽朗道了一声“告辞”,便走出了雅间。
不知不觉,茶楼外早已下起雪来,满街喜庆颜色,盖上了薄薄的寒霜。
第127章 一生一世
自打过了三十岁,赵珩的头发便白得特别快,如今还不到不惑之年,鬓角却已几乎快要半白了。
或许是因为,杀人已无法令他感到快乐,而能令他快乐的人也不在他身边。
自离开泾阳县之后,他又做了十年皇帝,在甘泉宫批了十年奏疏,在宣和殿上了十年早朝,在大衡秋祭上敲了十年的闻天鼓。
每年大衡秋祭他敲得起劲,只觉得抡起鼓槌的每一下浑厚的鼓声,都好像沙漏中的一粒沙子,将他往那人身边推了一小步。
百官只见他朝会上终日眉头紧锁,一日比一日寡言少笑,都当他是忧国劳心至此,也正因为如此,才在这壮年之时,便急着退位让贤。
可没人知道,自打退位之后,他便一改早朝时的严肃,每天开开心心在甘泉宫吃好睡好。
他这辈子没有睡过一个长觉,这阵子倒是能一睡好几个时辰,每天神清气爽。
他像个孩子等待过年似的,等待着十年之期一过,颜知飘然而至,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们可以留在雍京,也可以去咸阳,白天看看景,晚上杀杀人。
若是颜知愿意,他还可以和颜知同榻而眠,像从前那样,把颜知搞的一塌糊涂。
掐着指头算到十年之期,那天一早,天还没亮,他便换上盛装,等待着颜知到来。
从日出等到日落,从日落等到月升,颜知却没有来。
第二天,颜知也没有来。
第三天,颜知仍没有来。
第四天,早已备好的寻剑告示便贴满了大衡朝各地的大街小巷。
一个月过去,颜知仍旧没有来,那柄短剑也没有寻着。赵珩的心从空中慢慢坠入冰窖。
不是没有想过颜知食言的可能性,可他以为……待天底下所有人都那般无微不至的颜知,总不至于如此冷酷对他。
他总是相信,颜知与他心意相通,对他也是有情的。
不然,颜知何必要提什么十年之约?
云天崖上让他摔的粉身碎骨不就好了?
难道那样还不够他出口恶气吗?
可是,颜知却偏偏没有守约。
赵珩的白发一日多过一日,每天坐在丹陛前盼望,一天天下来,白玉似的两腮都晒得发红。
两年前,张礼去世了,不再有人敢在他身后提醒他石阶上凉。新登基的国君也劝不动他,处理完政务,偶尔来陪他坐坐,父子俩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
赵珏猜到在父皇等待什么。幼时多少个夜晚,他自己也曾那样盼望那人能带着一点烛光出现在他的面前。
可时间一天一天过去,那人仍旧没有来。
见赵珩终日在甘泉宫恍惚度日,杨思南心急如焚,又想出计策来,带来了画师绘制的人像,询问是否要直接寻人。
画师功底了得,打开那人像,看见那双眼睛时,赵珩仿佛站在了颜知跟前。
那画像太真切,他仿佛再一次听见那个人倔强的声音,对他说:
[你要和我鸾凤和鸣,我便要顺你的意不可吗?]
那瞬间,他眼底游鱼一动,闭了闭眼,眼中便铺上了一层水雾。
画像被白玉般的手指轻轻卷起,老迈的侍卫统领跪在地上,几十年如一日的忠诚目光望着那位曾经的帝王,只等他一声令下,便举倾国之力,缉拿画像中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掘地三尺,还怕找不到一个人么?
可等了许久,却听见赵珩温柔低语道:
“算啦。”
算啦。
就放他在天地之间遨游吧。
做一只自由的鸟儿。
如果他守信,真的带着自己的短剑,便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在他的身边。
也算得一生一世吧?
第128章 和你一起
杨思南后半生为赵珩马首是瞻,如今赵珩退位,他也垂垂老矣,本打算完成最后一桩差事再乞骸骨回乡,也算完成张公公的临终心愿。
可既然赵珩说[算了],他有继续追查的心,也没有再追查下去的权力了。
然而,就在杨思南准备卸任的前夜,一队部下带着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来到他的跟前。
那人的手中握着一把短剑。
二十五颗宝石,一颗不少,中央一颗硕大的绿柱石,和告示画像中一模一样。
杨思南的瞳孔瞬间紧缩,不等盘问,便带人冲进宫中。
赵珩仍坐在甘泉宫的丹陛前,远远见他白发苍苍的侍卫统领拽着一个陌生人一路急匆匆跑来,满脸的茫然。
“陛下!短剑!短剑找到了!”
赵珩仓皇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杨思南立刻将手边拽着的人往前推了一步。
那人一路跟着疾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却也着急献宝讨赏,急忙取出短剑,跪在地上,双手呈上,气喘吁吁道:“陛、陛下,宝剑……在此……!”
赵珩上前一步,眼神阴沉的盯着他手中的短剑。
短剑在此,颜知却不在此。
杨思南急忙催促:“你从哪里得的这柄短剑!快说!”
男人这会儿便已缓过气来,当即声音洪亮道:“这短剑是天赐的宝物!是衡朝的大吉兆啊!陛下!”
“少废话!”杨思南急得想踢他一脚,怒目而视,“如实说来!”
男人被这一吓,总算是声音低了几分:“草民没有说谎,这确是天赐的宝物。”
赵珩沉声问道:“这把剑,哪里来的?”
“回陛下!草民来自礼泉县下,一个名叫白塔村的地方。”
听见这个地名,杨思南震惊得眼珠子都要跳出眼眶了。怎么是那个晦气地方!
那是送颜大人回乡时他们途经的一个小村落,因为雪大难以行路,他们才在那待了一夜。
只在那一夜,却听到了这辈子最令他恶心的事。
“在我们村,有一个百年来从不间断的祭祀。通常,十年一次。”男人对杨思南的反感并不知情,仍旧殷勤介绍,“今年举办祭祀之时,这把宝剑竟带着金光,从天而降。草民和其他举办祭祀的村民都不认识这等宝物,本以为不过一件凡物,谁料……”
“……什么祭祀?”赵珩打断了他,声音有些发颤。
那男人犹豫了一下,但终究抵不过讨赏的心,道:“那是……呃……我们白塔村的传统……我们村有一座塔,曾有仙人指点,要放一口棺木在塔顶,每过十年,便将塔顶棺木抬下来。焚烧干净。”
“!”连一向迟钝的杨思南都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过来,心中暗叫不好。
可如今,他已没有机会捂上男人的嘴,将人拖出去了。
赵珩朝着男人上前一步,声音已不再颤抖,却显得更为冷漠:“你接着说。”
“今年正月初五,正值那口棺木在塔上十年。于是我们一群举办祭祀的乡绅,便照旧将棺木抬下塔来。依照先人,生火祭天。眼见祭祀就要完成。突然天边来了一团红云,只见棺木中发出一道金光!这柄剑便横空出世!这真正是史无前例的吉兆啊!”
赵珩又上前一步,他走到跪在地上的男人跟前,伸手取了男人高举的短剑。
剑柄剑鞘都被精心擦拭过,只有缝隙间仍依稀见烈火焚烧的痕迹。
他的手越握越紧,那颗绿柱石好似龙的眼睛,竟在他越来越用力时,溅落了一滴晶莹的泪。
这时候,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覆在他握剑的手上,颜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