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颜大人看似高高在上,不可攀附,回想起来却是处处提点,每每回护。
而自己却误解颜大人颇深,多次冒犯不说,还追着他调查,想必令颜大人一度无比困扰吧?
颜知不带什么情绪,只是继续说道:“司马大人自绝于府那件事,并不是陛下所为。当时的现场,我、宋大人、陈主簿三人都亲自勘验过,没有异常,确是自戕。至于原因……”颜知再次叹了口气,“最终症结还是判官案。我想,具体的你也已经猜到了吧。”
“我原本并不相信老师会自戕。直至越来越接近这真相,连我都差点撞了南墙……好在颜大人提点,为我指明了新的道路。”陆辰说道,看了看身边静默的蓝衫青年,道,“也多亏有季太医为我开导。我才没有越陷越深,步老师的后尘。”
颜知听他这么说,便知道对方已明白自己在他身上的盼望,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神色。
他转向季立春微微躬身:“说到这,我也有要感谢季大人的地方。”
“……感谢我,你便不该站到那悬崖边去。”季立春不屑地别开脸。
“……”颜知沉默,他知道昨夜“赏月”之事,这行人里半数都不信。
而其中最不可能相信的人,就是深知这八年来每一件事的季立春了。
陆辰也关切问道:“颜大人,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别问了。都过去了。”颜知摇头一笑,仍旧看着不肯与他对视的季立春,“季大人,你给的药方子,我一直服着,确是有很大帮助。这阵子,我心神安定,不再胡思乱想,钻牛角尖,夜里也睡得安宁许多。”
“是吗?”季立春口吻有些生硬,“颜大人,你当真不再胡思乱想了?”
“千真万确,近来不被情绪烦扰,思绪反倒明朗许多。什么是主,什么是次,我原是混淆不明的。”颜知说道,“季大人先前在颜府门口说的话,我也想了许久,人活一世,人命确实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那你还!”季立春气结,这才转过脸来瞪着颜知。
过去八年,他一心自保,眼看着对方步入深渊,忽略了对方最初求助的讯号。
当发觉铸下大错时,自责之下,他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将颜知治好的。
这段时间,他没日没夜,废寝忘食的翻看古籍,查阅医典,对比每一味药的药性,只为求一个完美无瑕的药方,求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可是昨夜,这个他倾尽心血想要救回来的病患,竟站在了悬崖边,他们若是晚来半步,他便会跌落谷底,粉身碎骨。
郁病的难缠,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季立春看着颜知,眼神充满了痛苦和自责。
他留在这里,是想同颜知说什么呢?一向不饶人的嘴,此刻却仿佛哑了似的,只觉得气都要被对方给气死了。
颜知说道:“我知陛下心性狠毒。重阳日后,若不是季大人献计,我恐怕都见不到母亲的最后一面。也不能安然回到泾阳,将母亲安葬。”
季立春瞬间背后一寒。
他忽然意识到,这八年纠缠,令颜知对于圣上的了解何等清晰,准确,深入骨髓。
当初仅凭一件礼制官服,他便已预料到圣上的下一步行动。
那件事,他后来和甘泉宫的杨侍卫旁敲侧击的证实过。陛下早在八年前便在甘泉宫准备好了一个偏殿,随时准备将颜知幽禁起来。
当那微妙而平衡的局面一旦失去控制,杨思南便是负责将颜知全须全尾带进宫的人。
而何时才算是“失去控制”,事实上,全凭圣上判断。
或许是一次出逃,或许是一次寻死,或许,是最后一个亲人的病逝……
颜知太了解皇宫中那个人的狠厉,多年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做出乖觉的模样,才在缝隙中求得一丝算不得自由的自由。
直至母亲被带走,生死不明,才彻底将他逼到无路可退的绝境。
重阳日的放手一搏,不成功,便成仁。
若是失败,非死即伤,颜知早已有数。
而皇帝的做法之狠毒,事实上恐怕更远超他的想象,季立春每每回想起圣上说出“朕要毁了颜知的神智”时的淡漠,都不免后脊发凉。
“陛下原本打算做什么,我大概能猜到。季太医是如何劝服陛下的,我却不得而知。千言万语,唯有这么一句感谢,季大人,多谢。”
“劝服……”季立春无比惭愧,“卑职哪能劝服陛下……不过是,不过是出了一些权宜之计。”
“无论如何,在季大人介入之后,陛下的心性似乎的确转变了许多。”
颜知并不知更多的事,在他看来,就是在重阳日之后,皇帝亲近了季太医,随后心性才发生了一些转变。
“昨夜,我与陛下长谈,陛下愿意放我十年自由,这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十年……”陆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陛下忽然愿意回雍京。”
“十年之后呢?”季立春立刻问。
“……我没想好。不过……十年时间,也够我慢慢想了。我与他之间的事……恐怕的确要花十年时间琢磨吧。不过,好在有了这段时间的自由,我会仔细考虑清楚的。”
陆辰听他这么说,顿时放心许多,也打心底为颜知柳暗花明的境遇感到高兴。
季立春眼中却仍旧有隐隐的不安。
眼前的颜知,潇洒豁达,从一个受伤的少年,经历了巨大的磨难,蜕变成一个看透尘世的智者。
而他这等世俗庸人,又如何能揣度那历经风霜之人的想法呢?
“好了。就说到这吧。”颜知理理衣袖,对着二人拱手道,“山高水长,恕不远送。”
“我祝二位,前程似锦,壮志得酬。”
“但愿来日,有缘再见。”
第126章 十年后
十年后,雍城。
衡朝的百姓在欢声笑语中迎来了又一年的除夕夜。
大衡正国力鼎盛之时,国都雍城自是彩灯高悬,灯火辉煌。繁华街道上,满是庆祝新春的祭典,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西直门外一座茶楼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连里边最靠南的雅间中也避不开那些喧闹。
年过半百的杨思南为眼前的二人各沏了一杯茶。
“陆尚书,季神医,请用茶。”
坐在他对面的二人,一位是曾经的太子少傅,如今的吏部尚书,不到而立之年便入内阁,前途无量,地位清贵的陆辰陆大人;另一位,是早已辞去太医院官职,云游四海,颇有盛名的神医季立春。
季立春适才回到雍京,先前还未与陆辰见过面,今日来赴杨统领的约,倒没想到会在这里与对方不期而遇,一时恍惚。
自己年岁见长,两鬓已有白发,而对方仍是丰神俊朗,褪去了青涩样貌,却只见稳重,不见沧桑。
“季大夫是何时回来的,怎不去陆府通知一声?”陆辰道。
“这几日才到。也不准备久住,便不打算去叨扰了。”
“说什么叨扰?”陆辰不知对方何以如此生疏,虽然六年未见,他仍当对方是交心之人,“你还不如就住我府上。小女五岁了,自幼便念叨要做女医,一直想见见赛华佗。我说,赛华佗是爹爹的朋友,她竟然说我吹牛不知羞。”
“……”季立春喝了口茶,笑笑没有回答。
“咳咳。”杨思南打断了叙旧,点明了正题,“趁着今日休沐,特将二位请到这来的用意,想必二位也明白。”
季立春抬了抬眉毛,提起精神,顺水推舟地转移了话题:“是为了十年前大理寺卿的事?”
“正是。”杨思南道,“我已老态龙钟,在卸任之前,唯愿替陛下完成这一件差事。两位若有什么线索,还望提点一二。”
他口中的陛下,便是前不久刚刚退位,当上了太上皇的赵珩。
十年之期还剩三个月的时候,那人便迫不及待的将皇位传给十七岁的太子赵珏,突然之间再不理会朝政。
好在太子殿下谦逊而宽厚,十年来又都以储君身份教养在长乐宫,顺利继位后,在百官的协理下,便慢慢的开始对朝政得心应手起来。
好好的皇帝说不当就不当了。赵珩存的什么心思,百姓不知,百官不知,在座的三人却都知道。
这十年来,赵珩度日如年,每天每夜都在盼着时间能快点过去,无非是等着十年之期一到,那人能守约到他跟前,从此一生一世,双宿双栖。
陆辰道:“爱莫能助。”
竟四个字把杨统领回绝了,也是不怕得罪人。
季立春汗颜看向他,还想替他润色几分,他竟又开口添了把火:“别说陆某毫无头绪,就是知道颜大人的去向,若非颜大人亲自现身,陆某也不会将他的去向透露出去。”
这句话真的有说的必要吗?啊?
季立春扶额,继而沉默苦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怕在官场十余年,榆木脑袋还是那颗榆木脑袋。
思南直来直往,倒是没怎么往心里去,只看向另一人:“季大夫呢?”
“我很想帮忙,可实在也是不知情。”季立春道,“这十年来,我也未曾收到过颜大人一封信。云游至咸阳时,我还去泾阳县打听过,据说颜大人早在十年前便已不在那里了。这些,杨统领应当也查到过了吧。”
思南点点头,又问:“那依二位之见,颜大人可能会去什么地方?再小的可能性都可以提一提,我可以派人一一排查过去。”
陆辰眼神有些黯淡,道:“十年前,我与颜大人私交有限,远观只觉得他像一叶扁舟,漂泊无依,实不知他的根系连在什么地方。”
“何止是你……我与颜大人相识八年。也不知他除了泾阳县还有什么别的去处。”季立春说完,问道,“杨统领调查过整个咸阳了?除此之外,还调查过什么地方?”
“调查了雍京,咸阳……”思南道,“还发了告示,重金悬赏,举国寻找一柄短剑,那柄短剑是十年之约的信物,颜大人曾答应陛下会随身携带。”
“他会守信?”季立春问。
“颜大人当然会守信。”陆辰声音突然抬高,仿佛还是十年前那个维护上司的年轻官员。
“现如今,也只能这样调查了。”思南无奈道,“十年前,张公公曾经私自派人前往泾阳县盯着颜大人,却不到三日便跟丢了。自那之后便再没有颜大人的音讯。直至过世前,张公公仍旧郁结于心,反复交代我在卸任前,一定要为陛下找到颜大人。”
季立春问:“如今告示已发出去多久了?”
杨思南略一回想,答:“一个月了。”
“可有什么消息?”
“还没有。”
陆辰道:“我见过那张告示中所绘制的短剑,剑鞘上镶满了宝石,大大小小,少说有二十颗,像那样珍贵的东西,若是遗落在什么地方,也一定会很快被人发现的。既然没有流落在外,便必然被颜大人好好收在身上。”
季立春垂下眼帘,不置可否。他知陆辰说得在理,可那从十年前开始便盘旋在心头的不安却始终无法散去:“颜大人若是守信,十年之期已到,为何仍不现身呢?”
“颜大人若是现身,谁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陆辰道,“留住雍京,继续以色侍人?在外自由了十年,突然之间要回这牢笼,谁会甘愿?”
杨思南不赞同,摇头道:“可陛下提前退位,广而告之天下,便是告诉颜大人,他不会受限于此。天南地北,他们可以一同去任何地方。”
“即便如此。这也是太上皇的一厢情愿,难道颜大人便拒绝不得了?颜大人毕竟是男子,怎能甘愿屈居人下,或许他早已娶妻成家,膝下儿女成群,过上安稳太平的日子了。”
“……”季立春低声一叹,“也是。”
杨思南沉默片刻,语气强硬道:“要是那样,恐怕我接下来便只能以画像举国通缉了。”
若真到那一步,不论颜大人守不守信,情不情愿,就算改头换面,隐姓埋名,也是在劫难逃。
陆辰竖起了眉毛,怒道:“这不是把颜大人往死里逼吗?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多此一举,不如十年前云天崖跳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