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是深夜,但屋外月明星稀,还能隐约看清脚下的路。
颜知没走几步,便看到一个人影忽然在回廊边立了起来,似乎想靠近又有些犹豫,踟蹰在原地。
颜知辨认着对方的身量体型,心里已经有了判断。
“颜大人。”人影终于开口,正如他预料,是陆辰的声音,“您竟忙到这么晚。”
颜知不同他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陆少卿是在等颜某吗?”
“……是的!”陆辰走近了几步,可能是被夜风吹冻着了,他吸了吸鼻子,然后将一份文书双手呈上,“就今日渝水县的案子,下官草拟了一份笔记,特来交给颜大人。不着急的,颜大人何时有空再看便是。”
他真是低估了这年轻人的执着。颜知垂眼瞧了瞧那份笔记,为了对方不要再多纠缠,一言不发地伸手接过。
“若是看完……颜大人有什么指点,下官随时洗耳恭听。”陆辰道。
颜知不置可否,将文书收入袖中,却不自觉朝着陆辰睨了一眼。
前几日的早朝上刚闹了那么一出,这就能三番两次的来求教,想来,为了解决这起判官案,他实在是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事了。
该说不说,这份决心,还有这拿得起放得下的态度,也挺令人钦佩。
这时,他忽然不合时宜的想起赵珩那句“另眼相看”,于是心微微一颤,当即收回了视线。
陆辰没察觉他的异样,接着问:“颜大人这是准备回府了?”
虽然颜知并不情愿与他有过多瓜葛,但这个时间点,确实也很难否认:“是。”
“不知颜府是在哪个方位?”
“不远。”颜知无意再逗留,一笔带过。
陆辰看出他的戒备,忙解释道:“下官没别的意思!不过记起前日早朝上出言不逊,冒犯了大人,改日愿往颜大人府上请罪。”
“不必了。”颜知冷冷回绝,“陆少卿,你我皆是大衡的臣子,又同在大理寺,行事中有摩擦也是在所难免。颜某并不是鼠腹鸡肠之人,也不喜与朝中同僚私下往来。颜某看得出来,陆少卿是心中有抱负的人,既然如此,那便只管做好本职,不必将些小事挂怀。”
陆辰一肚子话又是被堵了回去,只能讷讷点头道:“下官明白了。”
话或许说的重了些,但达到目的便是,见这年轻人愣神在原地,颜知便直接撇下他离去了。
虽然已是深夜,大理寺门外仍候着软轿子,颜知上了轿子,在回府路上摸黑从袖中取出陆辰交上来的那份文书,又掀开一侧的帘子,就着清冷的月光打开来读。
颜府离皇宫和大理寺都不远,轿子很快便到了颜府大门。
这府邸是当今天子亲赐,当初便是按王府的规格建的,碧瓦朱甍,无比奢华,但凡在雍城居住过一段时间的百姓就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人人都感慨颜知得了天家何等的恩礼,唯有他本人明白,这不过是赵珩拿来关活宠的,一个美观又实用的笼子。
府门打开来,里面仍旧守着好些提着灯的下人,都是熟面孔,却也都是生人。
全府上上下下,除了颜知和他的母亲,就没有一个不是赵珩命人安排的。
男女老幼都有,负责府内各种勤杂,说共通之处,就是他们都很清楚自己真正的主人是谁。
从下人口中得知母亲已经睡下,颜知便没有去打搅,而是径直进了自己的卧房,屏退下人后,对着空无一人的暗处道:“出来吧。”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单膝跪在颜知脚下。
此人名叫思南,是赵珩授意下安插他在身边的影卫,说是影卫,大概也只是为了监视他罢了。
颜知并不知此人是从何时开始跟着自己身边的,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人的存在,直到后来有一次,赵珩将他叫出来,颜知吓了一跳,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赵珩的眼皮子底下。
现如今颜知早已见惯不怪,甚至还让这人为自己送信,好少见赵珩一面。
颜知将袖中的宣纸取出,思南已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无需吩咐便立刻双手接过,然后便要退下。
“慢着。”颜知喊住他,“还有一件。”说着又取出一份文书来,正是陆辰方才交到他手中的那份。
思南将两件东西都仔细收好,然后便无声的离去。
颜知在原地静默了一会儿,估摸着人已走远,这才走到烛台边,取出一张绘着绳结图像的纸张,在跳动的火焰上点了,又丢进一旁的火盆。
凝视着它,直至确认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第26章 杀一人救一城
第二日的早朝上,拿到了名单的赵珩显然心情不错,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当他一脸微笑的与众大臣商议着民生大事时,心里大概正不知盘算着什么折磨人的阴毒法子。
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看穿。
“不知情”,恐怕是天底下最大的福分了,颜知心想。
不过短短数日,雍城又出了两条人命案。
两人俱是工部派遣地方管理河堤修筑的御史官员,刚刚因南方决堤以致水灾一事被传唤至雍城问话,还未来得及面圣便死了。
因听到一些死状骇人的传闻,陆辰本想带人去调查,不料家眷却已将尸首早早火化,还口径一致都说是暴病去世。
至于原因,想也知道,尸首死状凄惨,若是真坐实为判官案,那便几乎等于定了贪赃枉法的罪名,到时候细查定罪,受了水灾的百姓千千万,一人一口唾沫也要淹死人。
陆辰吃了瘪,也不惯着他们,直接草拟了文书送到颜知手里,要立案彻查江南溃堤的缘由。
颜知接了文书,当场将宋融传来,将件案子下放给了他。
宋融接了文书,看了看,问道:“颜大人,这桩案子,是要大办,还是小办?”
陆辰愣神片刻,一头雾水看向一旁的同僚。
“此案可大可小,相信你能把握。我只有一点交代——”坐在案前的颜知搁笔,视线一直落在砚台,往里面添了些水,又取了墨块研着,“陆少卿手里的那两起案子,最后必须定为判官案。”
宋融思忖片刻,便立即会意:“下官明白了。”
离开颜知的书房后,陆辰便立刻拉住宋融,问道:“宋大人,颜大人这是何意?”
宋融将他带到一旁无人角落:“颜大人的意思还不明白吗?我这边如何定罪,定几人的罪,抄家,还是流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二人得是死在[判官]手中。我手上只要给这两个工部官员定了贪赃的罪,你便顺势将两起案子归入判官案。”
说到这,他摇着头笑道,“杀一人,救一城。颜大人这步棋妙啊。”
陆辰愈发不解了。
“我还是不懂……这一码归一码。无论这两起案子是不是判官所为,倘若江南筑堤的工程中有贪赃枉法之事,大理寺不理应调查清楚吗?”
宋融道:“还用得着调查吗?前年朝廷刚拨了二百万两于江南修筑堤坝,不说延续千秋万载吧,十年二十年应当不会出水患才是。今年也并非涝年,何以在梅雨季下了几天暴雨,便溃不成堤了?其中必有猫腻。”
“既然如此,不更应该彻查到底,将涉事之人一一法办么?”
“法办了又如何?田淹了,人死了,堤也毁了,便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抄了工部上下的家,朝廷拨出的那二百万两能不能找回一半都难说。”
陆辰义愤填膺:“为了杜绝这种事再次发生,更该从上到下彻查到底,以儆效尤才是。”
“那我问你,何以在雍城,三省六部的官员一个个都是公正廉明,可到了地方,这种事便层出不穷?无非是天高皇帝远,地方官吏们早已练成了地头蛇,老油条,派遣出去的官员见状,便上行下效,一来二去,不出事,皆大欢喜,出了事,受苦的便是当地的百姓了。”
想到受灾百姓流离失所,陆辰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宋融接着道:“修筑堤坝是民生大计,连这种银子都敢贪,无非是每人都自觉无辜,想着面圣还能申辩,反正罪不责众,供出下面几个替死,自己便可以开脱。”
“工部这两位官员,原本是被传唤至雍城问话的,可如今,两人却在面圣前便遭了毒手,还是[判官]所为。”
“你想,[判官]杀人,哪管你是主谋还是共犯,既没有三司会审,更不会容人申辩。也就是说,一旦出事,涉事官员仅仅是被传唤到雍城,便等于死。这才叫杀鸡儆猴呢。”
“水患已成事实,接下来朝廷必将发粮赈灾,若到时候地方官员还有这等行径,等饿死了百姓,激起了民变,事情可就麻烦了。所以,不如趁此机会……”
陆辰似乎明白了:“您是说,颜大人在利用判官案,敲山震虎,警告地方官员?”
“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宋融笑着拍拍他道,“不过,卷宗里是不会写这些的,你将来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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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起案子一起来,大理寺上下忙的焦头烂额,颜知明面上手头没有事做,日子却也不好过,一面要应对陆辰隔三差五的述职和请教,一面还要给赵珩准备下一批名单,应对他无度的索求。
入夜时分,正在府中与母亲用晚膳的颜知听见下人来通传,得知圣上派了轿辇接他入宫。
真是得不了半日闲。
轿辇已停在府门外,让颜知有些意外的是,负责传唤的竟是赵珩身边的张礼公公。
“颜大人,请吧?”
颜知正想着其中缘由,刚掀起轿帘,便被里面藏着的人一把攥紧了手腕,整个人向前跌去。
双膝“咚”的一声磕在地上,腰间的短剑也当啷落地。
还没来得及挣扎起身,那人已经轻而易举地捏住了他的后颈,不费力的将他囫囵个的捉进了轿子里。
外面负责传唤的太监张礼听见动静,一偏头只瞥见一截衣摆被拖进轿子里。
作为皇帝唯一的贴身太监,内务府总管,张礼早对一些事习以为常,他没有声张,只是等了等,猜想里面的人大概已然坐稳,便摆了摆手,示意抬轿的起轿。
随着轿子起步,帘子摆动,街道两侧的万家灯火和市井笑语时不时的漏一些进来,提醒着颜知自己当下身在何处,他浑身僵硬着,一声也不敢出,就在这繁华的街市中央被赵珩肆意欺辱。
第27章 苏禄使臣
得到满足之后,赵珩恢复了平日里那副高高在上的贵胄形象:“侍奉朕都这么多年了,还以为你的身子早已习惯。今日这是怎么了?”
见跪在一旁低头整理衣衫的颜知没有反应,赵珩越说越离谱:“今日的反应,倒好像当年在青麓书院第一次强要了你的时候。”
在思考之前,颜知的眼刀已经先一步落到了赵珩身上。
只一瞬,当对上赵珩戏谑的眼,他便又立刻低垂下眼收了回去。
但凡刚刚有余力去理智的思考一下,他便知道自己真不该这样做的。
果不其然,被他恨恨的看上一眼,赵珩反而开心坏了,再次兴奋起来。
赵珩抓了颜知的下颌,迫他抬起脸来:“再看,朕就喜欢你那样。”
“……”颜知任赵珩拿捏,早已将情绪生生咽了回去,刚刚一时莽撞杀出来的本性仿佛一下子就躲回到了平日里的伪装中。
经过八年时间的磨练,颜知早已明白,跟这人多说无益。
此人的心智从根上就有问题,即便辱骂他、顶撞他也伤不到他分毫,多费唇舌除了能让他更高兴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这八年时间,也不知是颜知寻到了在肆虐下的生存之道,还是赵珩特意给他留了个喘息的口子。
总之至少有其中一个人学聪明了些,若非如此,颜知根本熬不到现在,早已疯了。
赵珩这边半晌得不到他回应,也没流露出失望神色,反而仍旧沉浸在刚才的兴奋之中,将他从地上捞起来,箍紧了他的后腰,用力拥在怀里,再次往他身体里进。
他自幼习武,手劲极大,颜知觉得自己的身子都要被他摁碎了,却只能硬生生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