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知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再次问:“……江先生和你说了什么?”
“母亲来信,要接我回家,仅此而已。”
“……”颜知不是没有预料到这一点,这其实才是他最初的打算。
可他本以为,在两起死无对证的命案上,再加码一个朝廷命官,便可以叫岑玉行付出代价。
“既然你决定把命赔给我,我便带你回去,锁在屋里,供我取乐……”
颜知脸上的镇定自若终于挂不住了:“……你放开我!”
“奇怪,你不怕死,却怕这个。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士可杀,不可辱?’。”岑玉行只笑了一声,下一瞬,声音便变得前所未有的阴狠。
“那我就偏要辱你。”
突然的剧痛让颜知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的求救也在那一刻停止了,之后便再也没出过一声。
岑玉行怎么羞辱人怎么来。
颜知几次晕过去,都被摁住穴位,强行弄醒。
无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
“我要走了。”
意识朦胧之中,他好像听见岑玉行在他耳边说话,“我决定把你留在这儿。”
“咸阳是个好地方,我家倒不如这儿,一千个人里也挑不出个会喘气的,更长不出你这样的人。”
“颜知,养养你的心气儿吧。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
直到两年后,颜知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才彻底明白江先生口中的“形势比人强”指的是什么。
为什么岑玉行敢如此肆意妄为,为什么当自己求救的时候,偌大的栖梧院空无一人。
一切都在那一天有了答案。
他醒来的时候,就躺在那张花梨木床上,身上的衣物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要不是全身都疼的厉害,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
颜知离开青麓书院,回了家,自那天起便再也没有回过书院。
他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包括母亲在内,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整个人变了。
家中拿回了父亲的田产,靠着租田,母子俩手头宽裕了些,可他却不再进学,而是去了个家附近的药铺,帮人记账。
母亲林氏本就是夫死从子的妇人,自然事事顺他,虽觉得遗憾,却也未加阻拦,由着他去。
好像哪里不对,又好像事事都顺遂,母子俩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直到一年后,泾阳县来了个新到任的知县大人。
新知县名叫卢举真,在新皇登基这年恩科中了三甲进士,虽算不上名类前茅,却也很顺利的得了个知县的职位,而就职的地方,恰巧就在他曾经求学的泾阳县。
短短一年,还不至于物似人非。卢举真早已放下了嫌隙,去拜见了恩师,与同门再聚,自然而然,便也得知了颜知的近况。
旁人不知颜知经历了什么,根本无从劝解,他却不同。
岑玉行固然可恨,却有一件事说的对。那就是既然关心,便要有所行动。
于是,他在一日傍晚,带着一个小箱子,拜访了颜家。
第24章 一举高中
林氏见是青麓书院的同门来访,异常欢喜的迎入屋中。然后便将儿子从卧房里喊了出来。
一年未见,记忆里年幼而又瘦小的师弟完全变了个样子,虽然身量拔高了,人却萎靡得很,原本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生命力好像都已经消失了,郁郁寡欢的好像换了个人。
颜知在门边只露出大半个身子,见到来人是谁后便显露出逃避的神态来。
“颜师弟。”卢举真立刻追了过去,将他拉出卧房,带着他在桌边坐下。
颜知已不知多久未曾和同龄人往来了,林氏见两人能够坐下聊上天,相当欣慰:“你们师兄弟坐下好好聊,我去给你们准备些茶点。”说罢,便回避去了后厨。
母亲走后,颜知的眼神愈发闪躲:“卢师兄……你回来了。”
“嗯。”卢举真道,“但我并不是回了书院。而是今年中了三甲进士,受朝廷调派,来泾阳就职知县。”
他见颜知一脸迷茫,继续道:“今年新皇登基,加开恩科,凡十八岁以上者都可参加……你,你没听说嘛?”
“……我、我不怎么关心这些了。”颜知回道,“我近来在药铺帮忙记账,已快一年了。”
记忆里的颜知,虽然过得清贫却浑身充满了灵气,如今却成了这副枯槁模样,卢举真看得心一抽:“颜师弟,去年我离开书院时,本想怎么也要见你一面,但没能如愿。你怪师兄吗?”
只是“去年”二字,便让颜知不自觉的攥紧了膝上的衣料,他沉默许久道:“师兄离开时,我因病未能相送。是我的过失。”
“我见过了江先生,也见过了林师弟他们……他们说你离开了书院,我便来找你了。”卢举真将手覆在颜知置于膝上的手背上,一脸关切地问,“颜师弟,十年寒窗,眼见科考在即,你为何说放弃,便放弃了?”
颜知不自在地抽出了手,垂头看着自己的足尖道:“我这样的人,本就没有资格在青麓书院。年幼时识几个字,如今够用便好。”
“为何如此妄自菲薄呢?你我同窗数年,我怎能不知你天资聪慧?当初江先生也是见你年纪轻轻,便有过人学识,才起了惜才之心,留你在书院听学的,不是吗?”
“……”颜知如今根本不想听见青麓书院、江先生之类的话,甚至不想见眼前的人,难免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颜师弟,师兄知道你不想听这些,但我还是必须要说。”卢举真道,“旁人不知你为何消沉,但师兄知道。你不想提,师兄可以今后都将这些事烂在心里。只是现在,师兄必须要为你挑破烂疮,挤出脓血来。”
“为兄在雍城参加科举,等待放榜时,听闻了一些宫里的事。先皇沉迷修仙炼丹,不理朝政,以致于朝廷各方势力托大,民不聊生。但如今不同了,新皇英明,登基之后大刀阔斧的修整了朝中势力,连过世母妃孝贤太后背后的岑家也没有放过。”
“……”颜知困惑地看向卢举真。
“没错,就是那个岑皇后。如今岑家大势已去,贪赃枉法,欺男霸女的,无一例外的一一清算了。你不必再担心。”卢举真道,“说到底,岑玉行能够如此肆意妄为,不过是仗着当初家族在前朝把持朝政,在后宫总理大权。国君昏庸,不理朝政,则必然小人专权,才会有那么多的世道不公。”
“现如今新君智策高远,仁爱贤明,加开恩科,重用新进举子。扫除沉疴痼疾在此一举,颜师弟,治世就要来了,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如今正该是你我大展抱负的时候啊。”
卢举真说到这,将脚边带来的箱子提起,放在自己膝上打开:“师兄知道你不愿回青麓书院,便将科举前记下的策论和摘抄都带来了。”
他将里面堆满了的册子展示给颜知看了一眼,便又重新将箱子盖上:“若还有什么需要。随时来县衙找我。”
“明年正科,颜师弟,以你的天资,定能一举高中。”
说完了正事,卢举真见颜知并没有叙旧的意思,便也没有逗留太久,饮了一杯茶水便离开了颜家。
人虽走了,话却留下了,颜知独自在卧房待到深夜。卢师兄的话,字字句句仿佛掷地有声,在他的脑海中不住盘旋。
油灯几次迸出灯花来,他几次回神。
终于,他缓缓起身,在床边蹲下,将放在床底的那个箱子拖了出来。
一年后,颜知顺利中举,前往雍城参加会试,又中贡士,最终在殿试中凭借策论,位及二甲。
他以为自己这一路是为了太平治世,为了世道公允,为了河清海晏,直至那日被传唤到甘泉宫。
颜知是春闱后才现学的宫中礼仪,用起来仍略显生疏。大太监张公公一边指点,一边将他领到甘泉宫深处一扇门前,为他打开门后,自己便不再往前了。
“颜大人请进。记得,进去后不要四处张望,见了陛下,便跪下行礼。”
“谢公公指点。”
颜知有些拘谨地迈过门槛走进那道门,挡在眼前的巨大屏风上绘制着雍城百景图,将他整个视野都占满了,显得格外宏大、壮观。
画虽好,他却不敢驻足多看。
本以为众进士都受了传唤,绕过屏风却发觉里面安安静静的,没有旁人。
颜知茫然地在书房里环视,当余光扫到软榻上一个玄色身影时,便马上意识到这便是天子,他想起张公公的指点,于是立刻低头,端端正正地跪下行礼。
“新科进士颜知,拜见陛下。”
“……”
未听见免礼平身,他不敢起身,伏在地上,只听得些许窸窣声,天子好像从软榻上起身,朝着他走了过来。
一对黑色重台履停在了颜知的跟前。
“你再不来……朕都准备去咸阳捆人了。”
两年过去了,颜知以为自己已释怀了,可当听见这个声线的时候,还是登时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他瞪着眼前的地板,浑身都在发抖,却不敢抬头确认。
天子在他跟前蹲下身,用一根指头将他的下巴勾起。
那张白芙蓉般艳丽,与岑玉行几乎没有分别的脸,映入了颜知正不住颤动的漆黑眸子里。
“跪得真不错。”赵珩唇角露出一抹笑来,“往后,就这么跪。”
第25章 笼中雀
自那日起,回想起来,已有八载。
这八年来,赵珩不仅在颜知身上随意索求,还逼着他做自己的帮凶,帮着物色人选,帮着掩盖罪证。
目的显而易见,便是要他也满手鲜血,再清高不起来。
从大理寺少卿,到大理寺卿,八年来,颜知借着职务便利,不知帮赵珩做了多少龌龊事,以至于常常感觉到已经无法分辨是非对错。
这样的日子……竟然也能过去的飞快。
当年书院里不谙世事,满怀抱负的少年,早已被赵珩抹杀,变得面目全非了。
这些年来他经历过恐惧,经历过绝望,也曾不止一次的拼死抵抗,试图逃脱,到最后却发觉无计可施。
于是他只能把秉性、自尊这些东西统统都丢了,留下这一具空架子任凭赵珩摆弄。
本以为赵珩不过是图个龙阳之好的新鲜,等赵珩腻了,自己还有全身而退的可能,可事与愿违,走到如今,赵珩与他的命运已如灯芯般越缠越紧,想必终有一天,会互相拖着对方,堕到地府里去吧。
颜知在书房里待到深夜,时间已不知是几更,在翻阅了无数笔记之后,他的眼睛已经无比酸涩,背脊也不自觉的弓了下去,可每当眼皮沉重地垂了一垂,便会生生被一阵恶寒惊醒。
最后,他打开手边一张一丈见宽的的绢布,在里面密密麻麻的名字里,划去了两个名字,又取了一张宣纸,将两个名字誊抄了上去。
一支寻常的笔,便能定夺人的生死,他所做的事,可能与阴司判官还真没有什么差别。
而世人谁又能想到,“判官案”中的“判官”,与朝廷第一刑狱司,大理寺中的判官是同一人呢?
做完这些,颜知低头吹干墨迹,将之收入袖中,又将绢布收进带锁的柜子,然后熄了油灯,离开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