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为官,就如帆船行在海上,定然有许多身不由己。
江先生虽已致仕,独子江永江师兄却仍在雍城任职,想必还是无法逃脱派系纷争。
既有纷争,便有利害,取舍之间,想必自己和卢师兄便是被舍弃的那一方了。
可江先生归根结底是秉正之人,颜知还是相信,在听自己说完接下来的话之后,他会改变主意。
第22章 看着你,搂着你
“住口!颜知!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不等颜知把话完全说完,江琼已拍案而起,“无凭无据,便想将这种滔天罪行扣到同门头上吗?诬告本是重罪,更何况,那个人你得罪的起吗?”
“得罪不起!”颜知跪地不起,道,“学生家贫位卑,但知道天理王法。方才所说桩桩件件,都是学生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住口!莫再提起!今日这些话,为师便当没有听过。”江琼抬手颤抖着指向门外,“出去!”
江先生如此激烈的反应,他早已料到,甚至说,他期望的就是这样的反应。
因为这说明江先生还并不知道岑玉行犯下的最大的恶行。
那样一来,他还能够赌一赌,赌江先生能否连如此大罪,都视若无睹,放任岑玉行他肆意妄为。
“如今学生确实没有证据。但先生还记不记得?学生伯父死的那天,岑玉行向先生告了半日的假,去了一趟县里。”
江琼怒不可遏:“别说县里几十万人,就是那日自书院下山的采买、杂役也不计其数,岑玉行他不过是其中一个。仅凭这些许巧合,你便要污蔑同门杀人么?”
“一次或许是巧合!两次呢?岑玉行今日傍晚离开了书院,定又有人要遭毒手。先生若是怀疑学生撒谎,等明日便知!”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江琼一脸震惊的看向颜知,若非有十全把握,少年何以说得如此笃定?
“他下山前……究竟和你说了什么?!谁要遭毒手?”
“先生既然不信,又何必要问?”
“休要胡闹!快说!玉行下山多久了?事情是否还有转圜?”
见江先生如此急切,颜知知道,自己今日赌对了。
江先生心里能舍一个颜知,也能舍一个卢举真,却还不能舍这大衡律例第一条——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原本那两条人命,死无对证,还不一定能够说服江先生,可巧就巧在,今日岑玉行亲自给自己加了个码。两条人命,加一个朝廷命官,就不是被带回家教养的事了。
而事到如今,也唯有胡知县的死,才能引江先生入局。
那个昏头知县罪有应得。
想起自己被拖到堂外,打到身上的那二十杖,颜知把心一横:“学生只知岑玉行今日下山,其他一概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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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岑玉行还没有回来,颜知在那张为他准备的花梨木床上难得安睡了一回。
半梦半醒间,只觉得有一条冰冷的蛇缠上了他的身体,冷的他一哆嗦,在梦里惊醒。
“把你闹醒了?”漆黑不见五指的房里,从他的背后传来岑玉行的声音,“看你睡得这么安稳,还想着小声一些的。”
岑玉行的体温本就比常人低,如今又是带月而归,搂着他的那双手冷得像冰块一样,冻得颜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做成了吗?”颜知试探着。
“嗯?嗯,轻轻松松。我挖了他的眼,撅了他的舌,还将他的两只手……”
“别说了。”那越来越兴奋的语气实在叫人听不下去,颜知忍不住打断了他,“我不想知道这些。”
“明明是你问的。”岑玉行听上去有些委屈,可下一秒又故态复萌,“颜知,在我面前,你不必伪装什么,我们是知己,你理解我,我也理解你。”
“我不理解你。”颜知问道,“你为何要杀胡知县?”
“我想杀人,正巧,他该死。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
岑玉行是想杀“人”,而并不是特定的谁!听懂了这一点的颜知惊恐之余,又试探道:“难道……你不杀人,便不成吗?”
“嗯。我不杀人,便不会感到快乐。至少,过去是这样的。”
“……过去是?”
“如今有些不同了。只是看着你,搂着你,我便很快乐。”岑玉行说着,将脸贴到了颜知的后颈。
“……”颜知僵住。如果这是一句示爱的话,天底下恐怕找不出第二句比这更令人害怕的告白了。
“我原本很不乐意来咸阳,如今却无比庆幸来了这里,否则,便不会遇到你。”岑玉行道,“……颜知……我想要你……”
颜知发觉岑玉行的手开始不安分,急忙摁住那两条游动的冰鱼:“不、不行……我伤未好。”他随口扯了个理由。
“……”岑玉行悻悻收手。
颜知一时竟有些感谢胡知县给他的二十杖,否则,或许在住进这间房的第一夜,岑玉行便会对他下手了。
他郑重其事的将岑玉行的双手从自己身上拿开,同时转移了话题:“你知道卢师兄的事吗?”
“卢举真?他好像前几天被江先生赶走了吧。”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很在乎他吗?”
颜知一时不敢回答,因为岑玉行的声音忽然变得刀尖般锐利而冰冷。
“说话。”
“他是我的大师兄,往日照顾我许多……他走的时候,我都没有去送他,这合情理吗?”
岑玉行听完缓和了语气:“是我疏忽了。改日,我带你去趟他家,可好?”
“……不必了。”
没有改日了。
颜知在心中想。
岑玉行,你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
第二日,胡知县昨夜遇害,被弃尸城隍庙的事便传的沸沸扬扬,一石激起千层浪,就连远离世俗的青麓书院里,也都在议论此事。
采买,杂役,护院,帮厨,一个个都像亲眼所见一般描述着胡知县如何死状凄惨,且一个比一个说得更夸张。
江先生闭门不出,但颜知知道,满书院议论纷纷,江先生不可能听不见。
他既听见,便必有下一步行动。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等待。
话虽如此,却不知要等多久,也不知最终能等到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泼天的大事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而颜知仍在等。
这段时间岑玉行一刻不停的在守着他,倒是没再杀过人。
也许岑玉行家中的考虑是对的,在青麓书院这种地方,原就不会有什么坏人,便也不会激发他的杀戮欲望。
将他送到书院的母亲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第23章 偏要辱你
颜知这几日也是足不出户,在县衙落下的伤,如今是好全了也要没好全,才能一直拿来搪塞岑玉行。
颜知常想,以岑玉行的机敏,早该看出了端倪,却不知为何并不戳穿,意外的放足了耐心。
优秀的猎人擅长等待,无论如何的耐心,猎人还是猎人,猎物也还是猎物。
耐心不过一张是拉满的弓,弓上的箭……迟早还是要见血的。
几日后,江先生忽然叫人将岑玉行喊去书房说,颜知知道,他用一切押注作赌的结果就要出来了。
不过一刻钟,岑玉行便回来了。
颜知虽然不知道江先生和他说了什么,但还是可以确认两点,一是对话内容一定相当简短,二是……岑玉行就要发疯了。
岑玉行虽然少笑,但颜知还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过这种阴郁的表情,哪怕知道即将要面对风暴,颜知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岑玉行,你也有如此愁红惨绿的时候?]
岑玉行反手将房门关上,看着好整以暇坐在屋内书案边的颜知,收起了表情,朝他走了过去。
“江先生和你说了什么?”
本不该问,可颜知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结果。
“先关心一下自己的处境吧?”
岑玉行一把将书案上那套为颜知购置的笔墨纸砚拂落在地。
岑玉行的体格虽然比自己强些,却看似与寻常人无异,直到被他反剪双腕,摁在书案上动弹不得时,颜知才意识到,他的力气究竟有多大。
“有胆魄啊,我还以为要去山下追你。”
“哪敢劳烦你多跑一趟。”颜知不顾形势地讥讽道,“横竖不过就是个死,死在哪里不都一样?”
“死?你还是想的太天真了。我猜猜,你不下山,是怕连累山下的母亲吧?”
颜知立时闭了嘴。
“这些日子,你在我面前什么都问,什么都说,却一次也没提到过家中独居的母亲,是怕我想起你家里还有个亲人么?”
“……”
“哑巴了?说话!”
“……岑玉行,杀人者死,你罪有应得,怪不得我,更怪不得其他人。”颜知平静回道,“你八岁开始杀人,便该在八岁偿命的。”
“为什么……你分明懂我,你是我唯一的知己……”
“我不是你的知己,天底下也根本不会有你的知己。”颜知镇定地继续说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下山么?因为我做好把命赔给你的准备了。你放过其他人,以死谢罪吧。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已经不憎恶你了。这一切也不是你的错,你的脑子有问题,本不该来这世上的。”
“你说你愿意把命赔给我……?”
“你是只听自己想听的部分吗?”颜知气结。
“不,我都听见了……你说的都对。要胆魄有胆魄,要谋略有谋略。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只一样……颜知,你没想明白。”岑玉行捞起颜知肩上的黑发,“我八岁没有偿命,今日又为何会偿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