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真没听懂还是装没听懂。
“我的意思是……”卢举真只能说的更加直白,“颜师弟他……自尊心极强。对他而言吃苦受累可能不算什么,但却是万万受不了被人侮辱的。”
“我明白了。师兄是想说,对颜知而言,尊严比财物重要。”
“嗯,正是如此。”
“其实我也察觉到了,他的自尊心很强。不过,一无所有的人才愈发爱倔强的守着仅有的那一点自尊心。以他的处境,银子比自尊心重要得多。他年纪小,见识少,又身处困境,意识不到这一点很正常。可师兄既然意识到了,为何不告诉他,他不该被自尊心所累?吃不饱,穿不暖,并不是因为他好逸恶劳,所以没什么可耻的,遇到难处,和人求援,大大方方的接受人的帮助就好。”
“师兄们既然关心他,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指缝里漏些银子,举手之劳便能救他于水火。却因为要顾及他的颜面,便眼睁睁看着他在浅滩上挣扎,直至力竭,把自己溺毙么?”
“……”卢举真被这一大长串话堵住了嘴,半晌才叹了口气,“岑师弟见解独到,师兄实在惭愧。”
为了缓解下气氛,他半开玩笑道:
“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以为岑师弟是见颜知师弟容貌清秀,便生出金屋藏娇的邪念呢。哈哈哈……”
“我是这么想的喔。”岑玉行道,“虽然不是因为容貌。”
“…………………………………………”
颜知气得两眼发黑,他甚至能想象笑容凝固在卢师兄脸上的画面了。
他恨死了岑玉行!恨他肆无忌惮的散播谣言,拿莫须有的事说嘴,败坏自己的名声!现在卢师兄八成以为自己真和他有什么不堪的事了!
“你!你说什么?!”
“不然呢?来书院第一天我就知道他是什么情况,过几个月才突然善心大发么?只是先前,我对他是死是活并不关心罢了。”
“……”卢举真呆愣许久,他还从未听过如此明目张胆之事,青麓书院乃清流之地,这人究竟拿书院当做什么了?
“我要将此事告知江先生,先生绝不会让你为所欲为!”
“你想去就去吧。”
岑玉行说完,便推门进了屋。
门外传来卢师兄愤然离去的脚步声。
岑玉行端着一碗汤药绕过屏风,见颜知满脸惊惧神色坐在床角,笑了一笑,闲话家常一般说道:“你都听见了?卢师兄说要去告诉江先生。真是文人造反,三年不成。若换做是我,今日这道门怕是也保不住了。”
卢师兄是饱读诗书的儒士,出身名医世家的君子,自然比不上你岑玉行肆无忌惮。颜知心中腹诽。
为了尽快好起来,颜知十分配合的进食,喝药,但知道了岑玉行的真实意图之后,难免宛如一只惊弓之鸟。
断了翅的鸟,出于恐惧只会挣扎的更加厉害,正如他行动不便,于是岑玉行一动他便一惊。
哪怕他这样一惊一乍,岑玉行也并不放在心上,在屋里行事依旧我行我素。
好在岑玉行除了夜里会上他的床,搂着他睡,倒也并无其他逾矩之举。就这么几日过去,颜知的身体恢复了一些,神经也稍稍镇定了一些。
他想到了一个也许能够脱困的法子。
这法子关乎一个人,从他认识岑玉行至今,所见所闻中,似乎唯有这个人能够掣肘岑玉行。
那就是——岑玉行口中的母亲。
若能设法让岑母知道他在此地是如何肆意妄为,也许岑玉行就会被接回家中,严加管教。
和同门们一样,颜知并并不知岑玉行的母亲是何人,但在青麓书院,有一人一定知道。
江先生!
无论成与不成,他也只有那么一个法子,而眼下唯一需要的就是机会了。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三日后的傍晚,用过晚膳后的岑玉行忽然道:“我准备今夜下山一趟。或许晚上回来,或许明早才会回来。”
颜知虽然一直盼着独处的时间,却立刻记起上一回他下山出了什么事,脸色因而变的极其难看:“你要去做什么?”
岑玉行看起来心情非常不错,道:“你这不是都猜到了吗?”
第21章 逐出书院
见岑玉行从柜子里取出一身黑色的劲装,然后宽衣准备换上,颜知吞了口唾沫,紧张道:“我伯父家还有三儿一女,最年长的大我五岁,最年幼的,今年才九岁。”
“唔……”岑玉行摸了摸下巴,像是在思考,“人数确实有点多。你是想要我把他们都杀光吗?”
“……”颜知感到无言,可又怕对方误解,只能干涩的蹦出两个字,“不是。”
“你放过我伯母,和他们一家吧。”颜知说道。
“哦,我还以为你想要我帮忙呢。”岑玉行一边换衣,一边道,“放心好了,今日本来也不是冲他们去的。”
“那你……”要是放在半个月前,颜知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跟人讨论杀人的话题,“……你要去杀谁?”
“自然是最该死的那个。”
颜知心里已模模糊糊的浮现出了一个人名,可他又记起自己的计划来,于是这次并未阻拦,只是问:“难道这也是为了我吗?”
“你想要他死吗?”岑玉行反问。
想到那个昏头知县,颜知无法否认心里有恨,却也无法亲口承认,只怕被对方一语成谶,原来自己与这个满手鲜血的岑玉行不过一路货色。
岑玉行得不到回答也不甚在意,轻描淡写道:“如果你不想,那便不是了。”
这话反而让颜知愈发难堪了:扪心自问,他真的不想吗?如果他有手段……有办法……无后顾之患……
“他毕竟是朝廷命官,身边都是衙役和官差,你怎能得手?”
“你是在担心我吗?”岑玉行像是被取悦到似的,眸子亮了一亮。
颜知方才只是有些许的好奇,听到这话便立刻放弃追问,扭过头去不再看他:“我一个自身难保的人,有什么可为你担心的?”
他再如何否认也无用了,因为岑玉行素来只信自己感受到的,原本只是兴致勃勃的脸上,一瞬间成了幸福满满的表情。
“你若是一个人在屋里无聊,可以出去走走。”岑玉行已大致穿戴齐整,一边系上腰带一边道,“大夫也说了,你可以下床多走动。”
“……”
“不过,不许出书院,更不许下山。”
“为什么?”
“你伤未好,山路危险。”岑玉行道。
这理由竟还说得过去。颜知原以为他是想要软禁自己,听他这么说,倒是稍稍松了口气。
“那,要等多久,我才能回家?”颜知追问。
“你想回,明日就可以,只不过我要和你一道回去。”
“……”
这是什么意思?他还真的打算一辈子盯着自己么?
“你是打算软禁我么?”
“软禁……?”岑玉行好像从未往那个方面想似的,困惑的歪了歪头。
“即便是做你的仆人,也没有被你限制行动的道理。”
“我没有限制你的行动。天南地北,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只不过,我要跟着你。”
这算什么?!颜知气愤道:“那我问你,如果今天你走之后,我便独自下山,你待如何?”
岑玉行柔柔一笑,道:“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颜知瞬间毛骨悚然,再多的也问不出口了。
岑玉行临行前的这一番话愈发坚定了颜知放手一搏的决定。
以免那人忽然折返,他在屋里等了半个时辰,才推门出屋。
已是傍晚,用完晚膳的师兄们正陆陆续续的从大堂方向回来,颜知出门时,两个与颜知差不多年纪的师兄正从回廊走来,见到他出屋,齐齐朝他跑了过来。
“颜师弟!你可好些了?”
“听说你差点染上官司,江先生不让我们打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陈师兄,林师兄。我晚些再和你们细说。”颜知心中着急,无瑕应答,只问,“你们知道江先生在哪吗?”
“你找江先生做什么?江先生……”两位师兄对视了一眼,才继续说道,“江先生这几日心情不好,你还是不要去惹他的好……”
“先生怎么了?”
“前几日,不知为何,江先生与卢师兄在书房争执了很久,结果……卢师兄……被先生逐出了书院,回了凤阳。先生自己也气病了,这几日都在房里不愿见人。”林师兄道。
颜知瞬间便记起三日前听到的那番对话。
卢师兄去见江先生,定是为了他的事,而他却连卢师兄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最为年长的卢师兄不仅是江先生最器重的学生,也是师兄弟里最为稳重的一个,加上他懂医术,书院里的人有什么小病小痛的都仰赖他,颜知也没少受他照顾。
没想到对所有人真心以待的卢师兄,却落得这样的结果。
颜知实在不敢相信,为了岑玉行,江先生竟能舍得把卢师兄逐出书院。
那么……他今日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告别了两位师兄,颜知仍是执意去见江先生。
此时此刻,这一趟已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
为了被逐出师门的卢师兄,为了尸骨无存的伯父,他要替所有人讨要一个公道。
“笃、笃”
颜知敲了敲江先生卧房的门:“江先生,学生颜知。有事请教。”
原本昏暗的房内亮起了微弱的烛火,不消片刻,房门在颜知眼前打开,拿着油灯,披着外袍的江先生略显疲惫的看着他,叹了口气道:“进来吧。”
江先生看来确实是病了,眼窝黑了一圈,原本就花白的头发,愈发的不见一根青丝,颜知看着敬重的先生如此疲态,一下子红了眼眶,质询的话便又说不出口了:“先生,近来好么?”
江琼不答,走到桌边将油灯放下,然后缓缓坐下:“……颜知。你怪为师罢?”
颜知二话不说便跪下:“先生对我有重恩,何以说这样的话?”
“玉行和你的事,为师已从举真那里听说了。可形势比人强,为师……也是束手无策,有苦难言啊。”
颜知虽不懂江先生的苦衷,但也能猜想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