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下一刻秦仙媛便扶着膝盖道:“唉,起不来了。”
“哎呀,怎么会这样?”绿珠伸手去搀她。
秦仙媛抬头笑:“今晨跪了一个多时辰,天又冷,胳膊腿都冻木了。”
绿珠问:“你家不是在沧州?难道京中有亲人长辈,拜年跪的?”
秦仙媛摇头,就着绿珠的手臂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
“不是,我是跪求贵人能还我夫君呢。”她盯着萧扶光的脸道,“郡主知道这事儿,您说是不是?”
绿珠不是蠢人,听她这么一说,再观她面部神情,见她虽然带着笑,那笑却有几分咬牙切齿,登时便明白这其中应同郡主有关。
华品瑜起身,走到绿珠身旁时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带老夫去瞧瞧那孩子。”
华品瑜将人清走,只余萧扶光一人同秦仙媛面谈。
既无人,秦仙媛也不再继续装,她当即便拉下一张脸,不冷不热道:“我在门前跪了这许久,最后却被几个武夫拖出定合街外二里去!郡主真是好大的架子,我若不得桃山老人真传,怕是这辈子也进不来了!”
萧扶光心烦意乱,不愿同她周旋,直接开门见山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郡主问我想要什么?!”秦仙媛来了气,狠声道,“我自然是要我夫君回家!”
萧扶光冷眼看着她,摇头道:“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独独这个,我不能答应。”
听她这样讲,秦仙媛气得俩眼儿发懵,好一会儿才站住了脚,指天骂道:“真是没有王法,仗着自己是郡主,有个摄政王亲爹便无法无天了?自己克死了夫婿,偏要抢别人家的使?大魏这样多好模好样的公子紧着您挑,您不要他们,偏偏来抢我的人?!”
秦仙媛说得难听,萧扶光不仅未动怒,反而十分平静。
“你知道司马炼和廷玉长得像,所以直到今日才来见我,对吗?”她问,“他二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或者说,他们原就是一个人?”
秦仙媛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将其中文书信件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你不是不信吗,这便让你看看!”秦仙媛将符籍展开摊在石桌上,“这是我夫君的,请郡主看好喽,看清楚喽,上面写的是什么——‘司马炼’!”她将符籍放下,又拿起一份婚书,“郡主再好好看看,上面写的什么——‘司马炼、司马秦氏’,秦氏便是我,郡主还要查我的符籍身帖吗?!”
萧扶光盯着两张纸上面的名字,像是想要盯出个洞来,看得连“司马”二字都快不认识了。
“同一族的人,不过长得像些罢了。”秦仙媛又道,“若阿炼真是小阁老,我们又何必进京触这样大个霉头?!阿炼有才华,在河内一样能考功名,我们犯什么来到郡主跟前?”她的胸膛不断起伏,泪也流了一脸,“活人里有几个是狼咽?我一个妇道人家,在义庄替死人缝缝补补,为此阿炼遭受的白眼数都数不清。若非在家中实在待不下去,我才想靠着自己那点儿本事让阿炼过得好些,好能安安静静地念书,这才同他一起来了帝京…呜呜呜…”
秦仙媛哭得声音震天,哭得萧扶光的脑子嗡嗡响。
她按了按太阳穴,又仔细看了看婚书,确信这是官府所出,并不是造假所得,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秦仙媛哭够了,一双眼睛还泛着红,道:“郡主若是不将我夫君放回去,那这世上也没有人能替活人缝脸了。”
萧扶光抬起眼,“你威胁我?”
秦仙媛被眼前这双清亮却有些发狠的眸子吓得心跳都慢了半拍,然而她来时便决定豁出去了。
“郡主别这么瞧我,放不放人是您决定,治不治脸也是您一句话的事儿。”她道,“不过我可要跟您提个醒——狼咽要在百天后周岁前治。小孩儿长得快,再晚一些,口鼻就要歪斜,日后即便有法子再缝好,他这辈子也会顶着一张歪脸!”
萧扶光呼出一口浊气,再问:“就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了?”
秦仙媛顿时气炸了肺。
“商量?郡主拿什么打商量?”她怒道,“是郡主抢了我的人,还要逼我做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商量?!郡主若是不放人,好,我便去闹,我要让天下都知道您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扶光偏首,慢慢起身走到她跟前。
秦仙媛胆怯地后退一步,攥着袖子咬牙:“您该不会是想杀人灭口吧?可惜桃山老人只收养我这一个徒弟,除了我,天底下无人能治得了这怪病,您动手前可要想清楚了!”
萧扶光忽然笑了下,旋即朝远处摆了摆手。
关守的侍卫尽数撤离,房门被打开,司马炼从房中走出。
“阿炼!”秦仙媛看到后,飞奔过去扑进他怀中。
“阿炼,你没事吧?”她上上下下地查看司马炼一遍,直到看到他额上的伤,心痛地抚了上去,“你受委屈了…”
“我无事。”司马炼托着她的双肘,摇头道,“一点小伤,是我不小心撞到的。”
“是我来晚了。”秦仙媛抵着他的肩头痛哭不已。
这郎情妾意的一幕,让萧扶光心底压下去的杀意再次翻涌。
她按住胀得突突的额角,道:“快滚。”
第315章
不臣之心(一)
到了初五,在老家待不下去的人陆陆续续地赶回帝京。也有来京中做买卖的,因初五到上元节期间生意最好做,且上元节前后三日无宵禁,通宵达旦地狂欢,商贾们眼尖,早提前三五个月备好了货,擎等着发财。
清枝胡同口有一口井,这时日若长久不用便该结了冰,街坊来后发现井口未结冰不说,还被人擦得干干净净。打水时发现,不仅沈家兄妹常来此,还多了个高大俊俏的年轻人。
年轻人叫司马炼,模样好得很,看上去颇有学问,惜哉英年早婚。其妻秦仙媛倒也不丑,只是比着夫君有些不够,但能帮人看病,尤擅除疤祛痕,起小带出来的胎记居然也能治得。街坊私下议论,莫不是秦夫人习了什么江湖上传说的易容妙法,给她夫君换了一张漂亮的脸。有人说不大可能,倘若秦夫人真的会易容,为何不先把自己易成天下第一美人,这显然不合常理。
议论归议论,见了人还是客客气气的打招呼。
只沈家兄妹例外。
沈磐一早便去了御史台上值,沈淑宁来胡同口打水。单手举鼎不能够,单手提一桶水还是绰绰有余。
她来到井前,见司马炼也在,正打结系绳子放桶下去,折腾好大会儿没提上来。
沈淑宁看不下去,撸起袖子上前将他推开。
她手腕猛地一抖,水桶跟着摇摆不断。趁桶沿贴近水面时沉下力,将水桶整个儿地浸了下去,片刻后便打满了水。
司马炼同她道谢,将绳子接了过来。
“在家没干过这个?”沈淑宁问。
司马炼手下动作一顿,还未回答,便又听她说:“大家出身,怎么可能做过这些粗活。你就当我没问过。”
司马炼没再说话,却帮沈淑宁提水,哪怕她说不必,他也没让她忙。
因秦仙媛不喜沈磐为光献郡主说话办事,是以如今两家关系说不上好。可司马炼却一副坦荡模样,不仅送沈淑宁回家,还替她将新柴劈了。
沈淑宁女力士豪名在外,除却沈磐和林嘉木,鲜少有人真正拿她当做女子看待。见他如此,忍不住道:“你不必做这些,若是被你夫人知道,免不得又要生气。”
“随她。”司马炼劈柴劈累了,随手脱去外衫。
沈淑宁一见,扭头便进了屋,等他干完活又穿好了衣裳之后才出来。
她同他道谢,他只冲她点了点头,最后回了隔壁院子。
晚间沈磐回家,兄妹二人坐在一起用饭时,忽然听到隔壁像是有吵闹声。
沈淑宁竖起耳朵去听,却只听到秦仙媛的声音,隐隐约约在说什么“你莫忘记我帮你的恩情”云云。沈淑宁觉得他们夫妇之间好似并没有秦仙媛说的那样好。她想再仔细听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了。
虽说沈家兄妹没有听墙角的习惯,然而此次是不小心,却也不免尴尬。
沈淑宁撤了耳朵,沈磐则端起碗筷去清洗,不过他回来时却问:“柴你劈完了?”
沈淑宁摇头:“不是,是那位帮的忙。”说着用手指了指隔壁。
“秦仙媛大闹银象苑,惹郡主不快,你少跟司马炼来往。”沈磐道。
“我知道,今天是他堵着井打不上水,我顺带帮了他一把,他礼尚往来而来。读书人嘛,都讲究这些。”沈淑宁说着,突然盯着沈磐的胸口看。
沈磐低头看了看前襟,干干净净,未见汤水落在其上,不禁纳闷:“你看什么呢?”
沈淑宁道:“你把衣裳撩起来。”
“看什么看。”沈磐敲了敲她的脑袋,“我是你哥。”
“哎呀,我知道。”沈淑宁一手捂着头,另一手去拽他的衣裳。
沈磐敞着的外袍被她撩开,露出里面一层棉夹衣,冬天穿得厚实,层层叠叠不好露。沈淑宁铁了心要看,生拉硬拽间扯开一道缝儿。
冷风顺着这道缝隙钻进腰里,瞬间遍布全身,冻得沈磐一打颤。
沈淑宁只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这让沈磐更加摸不着头脑:“折腾这一遭,就为了冻死你哥?”
沈淑宁摊开抹布来擦桌子,说:“我只是不明白,像司马炼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读书人,怎的身板瞧着比哥哥还是结实?”
沈磐一听,简直想要拽她的耳朵。
“你偷看什么?!”
沈淑宁知道他误会了,这才解释:“司马炼脱了袍子帮忙劈柴,我想给他倒点水,正好瞧见他撩衣裳擦汗。那腰背…怎么说呢,没练过的人绝不是那样。”可秦仙媛却说司马炼这些年一直在府学念书,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这显然是又对不上了。
沈磐眉头蹙起,想了片刻后说:“司马炼符籍与身帖我查验过,做不得假。司马氏祖上仪容魁岸,便是阁老亦如此,料想是族人天赋异禀罢了。如今郡主并未打算追究,你也不要闲操这份心,省得自作主张惹了她不快。”
沈淑宁只能点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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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六这日,买卖人都开了张,只除了剃头匠。
云晦珠这个年过得并不踏实,自打被高阳王认回之后,过年时去了外地。外祖母并不是海货王妃,是高阳王在外偷偷养的外室,死得早,一辈子没见过孙辈,云晦珠过年便去了她坟前磕头。没见过的亲人缘分浅,她早早地回了京,毕竟秋娘在京中,她更惦记一些。自然,还有那名头响亮的好友。
云晦珠带着团子圆子等人大包小包地进了银象苑,一路上听小冬瓜说着过年时的见闻。
“小阁老?!”云晦珠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他不是…不是…”不是死了吗?
“说来也奇,那位长得跟小阁老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若没有身帖,我们还当是小阁老还魂了呢!”小冬瓜道,“可惜人家只是长得像,跟小阁老是同宗,阁老的父亲同他祖父是堂兄弟呢。可惜人家是来京考功名的,没有攀附之心…”
云晦珠是真卖酒娘出身,同萧扶光在一处久了性子也渐渐野了起来,听小冬瓜这么一说,豪迈道:“没有也得有!他人在哪儿?我也去会会他!”
第316章
不臣之心(二)
有人撑腰,小冬瓜鼻子朝天地进了屋。
萧扶光这两日气闷,看见谁都不高兴。见云晦珠来,眼角才稍稍弯了弯,只是嘴角还抿着,一看就不高兴。
云晦珠催促团子圆子将礼物入库,扭头又问:“阿扶这阵子没睡好?脸色怎的这样差?”
“我…”萧扶光面露难堪,不知从何说起。
云晦珠拍她手:“你不必开口,我已听小冬瓜说了——的确有些不像话!也不用挑时间,就等上元节吧,咱俩出去找沈淑宁一起看焰火去,这总行吧——哎?你这手怎么了?!”
萧扶光收回了包得像粽子似的一双手,眼睛却是亮的。
“没什么,不小心被门夹了。”她抽回了手,点头说好,“正好,我有段时日都没怎么出去玩儿过了…沈淑宁那姑娘的确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