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相信,做了这样的事当真就可以天衣无缝,没有一点儿破绽。”
最后一句话,几乎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没有人在面对这样的事情时可以保持镇定。
“好,我会让人去查查。”裴延年应了声,干脆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江新月原本在暖手,听到他的话,忍不住抬头朝着他过去。
她屋子里所有的椅子都是专门订做的,雕花繁复还嵌了贝雕,放在外面都能当做一件工艺品。可也正因为精巧,就比普通的椅子小上两圈。
裴延年原本就身量高,体型矫健,如今收着手脚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十分滑稽。可是他十分平静,脸上没有一点儿吃惊或是窥晓别人秘密的尴尬神色,平静到像是听她说“早上买个烧饼”怎么样。
她其实预想过裴延年在听说这件事之后会有怎么样的反应,都准备好了腹稿,要是裴延年问起的话,她就将最近的破事全都说出来。
结果他就是这个反应?
江新月憋了一肚子的话,都快要怀疑是不是自己漏说了什么,实在没忍住又强调了一遍,“我是说,我的父亲要谋害我,你就没有其他什么想问的吗?”
难道他不好奇为什么她这么肯定是她的父亲?为什么会有父亲想要害自己的亲生女儿?为什么她不会将这件事告诉她母亲而是要去找舅舅?
而出乎意料的是,裴延年在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反而问:“会难过吗?”
“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我一早就知道他并不喜欢我这个女儿。”江新月回答得理所当然,甚至还能笑出来。
裴延年没有说话,而是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嘲讽。
他依旧是江新月不喜欢的那个样子,身高体阔看上去就是个不解风情的莽夫,气场强大到让人做什么都战战兢兢生怕惹来他的怒火。可黑暗当中他的身影又是那般沉稳,如同一座巍巍高山,能为她遮住所有的风浪,牢牢地替她护在身后。
她一下子没能绷得住,眼眶立即就红了一圈。她又觉得这般失态,是一件极不体面的事,匆匆低下头看向燎炉。
燎炉里的银丝炭是她睡前刚换过的,到现在猩红的炭火上,已经覆盖上一层白色的灰烬。星星点点的光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表情显现出虚幻来。
“好吧,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难过。”她放在燎炉上的手比划了一下,鼻音有点重,“我先前一直觉得他不喜欢我,仅仅是因为我不是他想象中的儿子,从我这里断了他的香火。所以从小到大,他不怎么过问我的事我都觉得正常,毕竟父亲同女儿本来都不怎么亲近。
包括徐宴礼找到我时,知道江家人利用我出事,向徐家索要好处,我都只是生气,却不觉得意外。生活这么多年,我太清楚他们都是什么人。”
“可是我才发现,原来我出事都是他策划好的。”
燎炉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她的脸色也渐渐变得红润,整个人被斗篷笼罩看起来又乖又软。
“你说好笑不好笑,我亲生父亲想要我的命,而我母亲将他当成至生所爱。首饰失踪的案子那么简单,她却半分都不会怀疑自己的枕边人。还同我说江仲望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因为想要银子她会直接给江仲望。”
“每一次都是这样,在我与她所谓的感情当中,我都是可以被放下的那一个。”
好多好多的事压在她的心里,她不能也不敢同身边的人提起。别说是依靠了,就是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积攒得太多,有时候她都快要被逼疯了。
能撑到现在,大概是因为实在不甘心吧。
“我一定要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江新月认真地说,哪怕知道这句话在“以父为天”的现在,这样的话有多么惊世骇俗。反正她再糟糕的样子,裴三都已经见过了,再多点也没什么关系。
说完之后,她十分没形象地盘月退坐在地上,自暴自弃。
而就在此时,原本一直坐着的裴延年站起身。
江新月有点惊讶地看着他走近,就看见平日里行为举止都板正的男子撩起衣袍,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他稳稳地将燎炉的镂空拱盖揭起放在旁边,拿起旁边的银制火钳拨了拨上面闷着的灰烬。炭火重新旺盛起来,甚至最中心的位置出现一小簇青色缠黄的火苗。
火光映越在他宽阔分明的脸上,他侧过脸来,看向身边的小妻子。鼻梁落下一片阴影,他的眸色在微光当中显得十分幽深,笃定地回答着:“好,我会帮你的。”
在一片黑暗当中,两个人守着微光的燎炉并排而坐,之间的距离近到只要江新月稍微侧过身体,就能直接靠在男人的肩上。
同那些学文的公子哥不一样,裴延年常年征战,肩膀宽厚,手臂搭在膝盖上时能够隐隐看见臂膀上流畅的肌肉线条,给人一种沉稳可靠的感觉。
实际上好像也是这样,似乎遇到裴延年之后,她糟糕的人生才显得稍微不那么糟糕。
江新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诡异地产生了想要靠上去的念头。
可很快她摇了摇脑袋,将这个不该有的念头甩出去之前,她同男人的眼神对视上。
气氛一时间变得微妙,像是青涩的梅子酒在炭火上“咕噜噜”冒着气泡,呼吸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
两个人都是一愣。
“裴延年,”她头一次叫出了男人的名字。
裴延年“嗯”了一声,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就看见小妻子朝着他眨了眨眼睛,眼神闪烁。她语气轻松,熟练地开始发起好人卡,“你真是个好人。”
原本那些若有似无的暧昧氛围被直接打破。
裴延年伸手将她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扯了扯嘴角,“下次要是不会说话,就直接把嘴闭上。”
对面的女子裹着自己的斗篷,“嘿嘿”笑了两声,傻里傻气的。
两个人在一起静静坐了一会儿,见时间差不多了,裴延年起身要离开,“成了,你先回去睡吧,要是有消息的话,我会过来同你说一声。”
他朝着窗户的方向走了两步,见小妻子仍旧没有动弹,忍不住提醒道:“地上凉,不要一直坐着。”
“我好像起不来了,”江新月欲哭无泪,“我的腿好像麻了。”
对面的男人沉默了好一会。
江新月恨不得将自己的头也埋到腿里,都麻了才好。
她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无奈的叹息声,脚步声就落在自己的身边,然后她的身体整个腾空。男人结实的小臂稳稳地托住她的腿,然后像是抱小孩那般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腿上相触的地方火烧火燎的,后背也火烧火燎的,以至于被放到床上去的时候,她的脸也是火烧火燎的。
正在她想要干巴巴地说声“感谢”来缓和一下气氛时,就听见男人说“忍着一点”。
忍着什么?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自己的两条腿被突然加上的一股力道分开,垂落下去的一瞬间,就像是同时有成千上百只细针同时扎进她的两条腿。
“嗯……”她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疼到想当场打滚,却被人男人抓住一条腿。
裴延年顺着经脉的方向轻轻拍打着,见她能适应一点时,就带上一点力想要让血液重新循环起来。
结果刚碰上她腿时,就听见一连串的“疼疼疼”,连下手的机会都没有。
裴延年都不知道是今晚第几次叹气,“不揉开的话,要疼更长时间。”
江新月咬咬牙,“那你动手吧,我尽量忍着。”
可真的还是好疼。
双手下意识抓紧了身下的被面,呼吸因为男人的动作而一下下急促起来。“疼”字都要脱口而出,她又急急忙忙咬住自己的唇,怕声音太大又将青翡惊醒。
于是所有声音在冲进喉咙间被撞散,只剩下模糊的嗯啊声。偏偏那声音还随着力道婉转,怎么听怎么都有点不正经的感觉。
江新月真的恨不得自己去死上一死。
裴延年也不大好受,揉完之后后背起了一层薄汗。大手稳稳地捏着女子笔直匀亭的腿,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缠人的时候倒是挺紧的。
呼出的气灼热几分,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开,在掠过小妻子的小腹时顿住。
江新月身上有肉但骨架小,还是偏瘦的体型,小腹平坦到坐下来也不会有多少凸起。而现在通过敞开的斗篷,能瞧见小腹的地方隆起圆润的弧度,像是青涩的花骨朵儿开到了极盛的时候。
裴延年忍住了上手想捏捏看的想法,移开了目光,“过得还挺好。”
江新月呼吸都慢了几分,冒出的冷汗将里衣打湿贴在后背,凉飕飕的。她将斗篷往自己的身上裹了裹,捏着拳头忍无可忍,“那是当然了!”
“成了,我先走了,记得换身衣裳。”裴延年没再逗她,撑着膝盖起身往外走。
江新月看着裴延年离开之后,身上紧绷的那根弦才彻底松了。
第34章
034
江新月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 只以为自己来了京城之后,饮食什么的要比先前精细,所以长胖些也是很正常的事。
可除了小腹那块明显开始往外凸, 其余的地方仍旧纤细。
再加上自己的月事迟迟不来,时不时的呕吐反胃的现象, 她十有八九是真的有了身孕。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给自己的心理暗示太强, 她好像能感觉到肚子里就有一个小生命的存在。
这是她同裴三的孩子,也是不能告诉裴三的孩子。
依照镇国公府人丁的稀薄程度, 但凡裴三知道有这个孩子, 都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让她将这个孩子生出来。
可是从最开始, 她就没有想过要将这个孩子留下来。
这当中牵扯太多事, 她完全没做好迎接一条新生命的准备。
她眼神复杂地看向自己的小腹, 好半晌才轻声说:“呐呐呐, 你也不要怪我,我现在自身都难保,就算你出生的话, 我也没有办法照顾你。天时地利人和, 没有一个能占到的……”
到后来, 只剩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既然已经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了,该安排的还是要安排起来, 实在不能继续拖下去了。要赶忙找个大夫, 帮忙配一副堕胎药。而且听说在堕胎之后,身下会大出血,与小产没什么分别。
她既然想要瞒过江家的所有人,还得要单独找一处僻静的场所偷偷将事办了。这倒是可以找自己的好友福仪郡主, 福仪郡主是康王唯一的嫡女,手中的产业不少, 寻个隐秘的去处不是什么难事。
可现在的关键是,她别说找福仪了,就是连江家的门都出不去,也不知道老夫人的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只怕珞棠院那边一日没有结果,老夫人就一日病着。
江新月带着满腹的心事睡去,夜里也睡得不安稳,感觉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醒来之后梦就被自己忘得七七八八,只记得有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张着血盆大口,跟在自己的身后穷追不舍。她被吓得一直往前跑啊跑,腿上就像绑着沙袋一般沉重到抬起来都困难。
这其实不太正常,梦里的她觉得奇怪,低下头往自己的脚边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两只小兔子一左一右地卧在她的脚上。
可是身后的猛虎还在追着呢。
她又是害怕又是慌乱地想要要一手一只将两只小白兔甩走,可那两只小白兔就像是长在自己的腿上,怎么都扔不掉。
猛虎张开血盆大口扑上来时,她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捂着自己的心口,心有余悸。
她还不放心,特意将锦被掀开条缝儿,朝着自己的两条腿看过去,确定自己的脚边没长出两只小白兔,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有真的变成妖怪。
在梦里跑了一晚上,她一整天都没什么精神,到了时辰之后,又被琉芩叫过去照顾生病的老夫人。
而这一次,前来照顾老夫人的人比昨天少了一半,只剩下四婶婶。
早早到来的江明蓁这次直接坐在她的身边,小声地同她说:“我娘得了这件差事,十分重视,早上天还没有亮得完全,便将我和姐姐都叫了起来。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她就直接带着姐姐去了大伯娘那边。”
江明蓁也是一个十分标致的美人,不过她上头有个性格要强的亲姐姐,下面还有一个长房的嫡幼女,存在感不强。再加上她性格文静,说话多数时候都是再三思考,就更没多少人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