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笙笙心中亦滋生出些她自觉并不算得体的快意。
从前这个人是高高在上的“世子”, 她只能对他温柔笑意,不能对他有任何的不悦与不满。后来她因着他零星断续的爱慕, 险些忘了自己的身份, 喊他一声“夫君”, 终不过是痴妄一场。
她便只有在自己离开侯府之后,才能平等称他一声“贺知煜”。
而如今, 他却追着她不停喊她夫人,说从最初的过往, 他便心悦于自己。
她又怎么看不出, 他已是热切得不可抑制, 可真是比从前像个活人了。
到底因为什么呢?
因为经年过去,他发现原来是她不要自己了,这种强烈的落差感让他难以忍受?
还是因为他终于发现,于身边身世相称的高门女子中, 再也找不到如她这般温柔、隐忍、贤惠之人?想要让她再回去?
“回家”,他初初见到自己时,用的是这个词。
体面的告别看来是不可能有了。
她以为自己会有些厌烦,但似乎并非如此。
她看到了自己恒久不变的温和良善中原来也隐秘缠绕着丝丝缕缕的恶意,她好像贪心地想要一点点报复和补偿。
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刚才没一时冲动说出什么曾经心悦对方的话来。
心悦于我么?
你不如让我看看什么是心悦,你又能坚持多久。
忽然外边传来些吵吵嚷嚷之声,李笙笙倏然一惊,有些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思绪回转,恢复了柔和神色。
李笙笙站起身,“吱呀”一声推门出去。
吵闹人声倏的争先恐后地涌入耳膜,一瞬间她仿佛重回明亮朝暮人间,刚才暗色幽谧潮涌中的自己似是了然无踪,但那微妙遐思却于心尖种上了朱砂痣一点。
“退货?哎呦您这是为哪般呐?”方管事急切的声音传来:“您可是咱们李记的老主顾了,从前咱们还没这琼华宝肆的招牌店的时候您就一直光顾着。咱们这不是惯常的物品,是比照着您的要求特意定制的,马上便要做好了,怎能说退便退呢?”
方管事看着周围人多,都朝他们频频侧目:“这样,咱们去后面庭院内雅室中聊,定让您满意。”
对方却似不买账,一阵透着威严的中年女声袭来:“你们李掌柜在吗?我不跟你说,我跟李娘子说!”
李笙笙进到前堂一看,是李记的一位老顾客,大盛朝中御史中丞梁大人的夫人宋大娘子。她身边放着个木盒,正是李记惯常用于存放定制贵重饰物的精巧漆木盒子,该是方管事口中之物。
李笙笙赶忙迎上去笑道:“原是宋大娘子,这是怎么了?谁惹您动气了?快跟我去后面雅室中一坐吧。”
那宋大娘子看见李笙笙来了,因着也是个老主顾了,卖了她个面子,没在前堂继续闹,跟着她一同进雅室中去了。
进了雅室,李笙笙赶忙唤人看茶,又热情请宋大娘子坐下。
宋大娘子是她在京中官眷中的第一位主顾,是个直性子的热心人,后来又为她介绍了不少官眷。虽她自己一个也算不得是什么特别大的客人,但她性子率直,在贵女中颇有人缘。李笙笙亦是一直感念她曾帮助自己推荐的情谊。
那宋大娘子坐定,面色却有些微怒,语气亦带些不悦:“李娘子如今可真是什么钱都要赚了。”
李笙笙听她言语不善,仍是微笑道:“这话可怎么说?”
宋大娘子也不说话,“啪”的一声把张纸拍在桌上。
李笙笙拿起那页纸细细看了,上面密密麻麻,竟是宋大娘子定制这一单所用到的所有金银珠玉的材料清单。上面细致核算了此次定制的玲珑点翠镶红宝石累丝花簪中,每一项材料的成本。
李笙笙心中惊讶。
这东西本是李记自己绘制出品的,旁人该不得而知。如此隐秘的单子,怎会在宋大娘子手中?她有些吃惊地看着宋大娘子。
宋大娘子看她眼神不解,冷哼一声:“你也别这么看着我。这东西也不是我自己得来的,是那安宝阁的人给的我。我竟不知,以往我如此信任你,多给你带来客源,你竟然诓我良多。安宝阁说可以五成之价卖于我。”
李笙笙没说话,又拿起那单子细细看了几遍。
她发现,原来这单子中,并非所有物品都与自己店中所采买原料一致,有些玉石,不过是分品阶中较次的品种,色泽与亮度都与她此次所用不尽相同。
李笙笙心中有数,定是自己的铺子中出了内鬼,把这绘制的图稿以及所需的原料卖了,让对手钻了空子,想要拿走她的主顾。至于为什么选宋大娘子,恐怕也是看重她在贵女中的声名和率直的性子,拿此一人,可能就会坏了贵女中李记的口碑。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嫣然一笑:“宋大娘子,可这单子上所列之物,与李记为您定制的这件花簪所用之物,不尽相同。”
宋大娘子的神色微微动了:“哦?”
李笙笙道:“它这是在有些地方用低级品相的东西代替了高品相的东西,才显得便宜些。”她招呼店中伙计:“来给宋大娘子看看,同是鸽血红宝石,不同品级有何不同。”
伙计端来一方黑漆描金承盘,上放有两枚红艳如血的宝石。
李笙笙把两块宝石对着光下一照,指给宋大娘子看,娓娓道来:“宋大娘子,这两块鸽子血,一块是来自异邦,一块是大盛之内所产。那来自异邦的,色彩纯净明亮,可那大盛所产的,虽乍一看见是差不多,两相对
比,却逊色许多。这单子里几个物件都用了此法,是故显得便宜许多。”
宋大娘子神色有所缓和,没有说话。
半晌,她又道:“可这些所用也不多,价格竟能差出如此多吗?”
李笙笙莞尔:“对于这一行来说,好物无价。但对于您这花簪,我也得老实说句确是不能。但我们李记可是有一样东西,是绝无仅有的,旁人都是比不了。”
宋大娘子来了兴趣:“何物?”
李笙笙笑颜盈盈:“这雅室里看不了,宋大娘子随我来。”
两人出了门,宋大娘子神色已缓和不少,有些嗔怪道:“到底什么东西,这样神神秘秘的。”
李笙笙领她到了二楼,是琼华宝肆中专为采买珠玉首饰的女子梳妆搭配之所在。
这里安宁舒适,鲜植点缀,暖香怡人,妆匣齐整,进来便感到如女子闺房一般的幽然雅乐。
李笙笙唤道:“翠喜!来给宋大娘子梳妆。”
“来啦!”一个灵秀清丽的丫头笑意盈盈应道。
李笙笙拿出即将完工的宋大娘子的花簪,那花簪上累丝层叠细密繁复,红宝明珠相映生辉,精美绝伦。
她拿给翠喜:“翠喜,帮宋大娘子戴上。”她又从店中另取出一双鹊簪,一春梅簪。
翠喜为宋大娘子重新梳头妆扮,插上了她的花簪。宋大娘子虽已年近不惑,但容貌尚佳,那花簪既给她平添几分贵气雍容,又增了几许成熟风韵,配着翠喜为她梳的发式,令人耳目一新。
“宋大娘子请看。”李笙笙道:“这是依据娘子你的气质风格与容貌特点,我们的绘制娘子改了多版才为你定下的模子,又有精湛技艺的工匠细细打磨雕刻了的,与你是极为相配的。”
她又让翠喜为宋大娘子试用了另外两个名贵簪子:“可你看这两个,虽亦是名贵,瞧着都是类似的东西,却无法凸显你的气韵。”
宋大娘子瞧着镜中的自己,确是如李笙笙所说。
“宋大娘子,他们卖的都是金子,是玉石。”李笙笙站在宋大娘子的身后,于铜镜中看着她的脸,温柔一笑:“我们李记,卖的可是美丽呀。”
她盈盈道:“这便是我们独有的东西,旁人可是学不来的。”
宋大娘子看着她终是笑了:“李笙笙,就你这小嘴,最是甜了,叭叭叭的可真会说。比我们家那个御史还能言语。”
李笙笙倩然一笑:“我也不是拿话诓你,你自己瞧瞧是也不是。”
她说着又重新为宋大娘子簪上了花簪:“另外呀,我这里有最好的雕刻师父,最好的制样娘子,最好的妆扮娘子,只要是从我们店中出去的饰物都能永久为你搭配梳妆,我们现在虽不卖衣物,但也能为你一起做得体妆扮,这也都是有看不见的成本的呀。”
李笙笙温柔道:“宋大娘子,虽则咱们是朋友,可我也不能给你特例便宜,不然对旁的主顾也是不公平的,对我铺子里这些用心经营的工匠伙计们亦是不公平的。”
宋大娘子畅谈一笑:“行了。我也不是缺你这三个两个的,不过是以为你诓我,对我收了高价。本当你是个朋友,来问问你罢了。”
宋大娘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哎,我张罗的那马球会,有几次了,怎么邀请你总是不去?”
李笙笙对打马球无甚兴趣也不擅长,笑道:“我又不会打马球,去了不是平白给你丢脸么?”
宋大娘子却仍是诚心邀请:“你不是会骑马么?怎么死心眼一个,还非得会打马球才能去了。我可是认识这京中不少的高门子弟,你该是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这世道,有丈夫的荫庇总该容易些。”
这些年李笙笙早就一个人惯了,她推脱道:“哎,我一个商贾女子,哪有官宦家的子弟能看得上我的。”
“哎呀,咱们大盛对这个没有外邦那么讲究,你又是这么水灵漂亮的一个人。”宋大娘子眯眼笑道:“当然,也定是有那般想的,这咱们也没辙,不必理会就是。但是那真正识货的人,也有对不对?”
李笙笙轻轻一笑,没有言语。
宋大娘子看她似是没有心动,又劝解道:“再者,我跟你说,你不是一直想参选那皇商吗,别觉得自己东西好就行了。你这样的生意可不比人家那些海运、盐货的大生意,不是光看实力便可以的,都是要靠着皇家和官眷票选的,得提前让她们知道知道。这马球会上,我用些你李记的物件当做伴手之礼,你再亲自去与她们交交心,不是很好吗?”
李笙笙瞧她刚还为花簪的事情生气,如今却又为自己着想,笑道:“宋大娘子,你究竟是来寻我麻烦的还是要来邀我参加马球会的呀?”
宋大娘子轻叱一声道:“嗨,我便是这么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便罢了,你还揪着我不放啊?别说这么多,就说下次去还是不去?”
李笙笙杏眼中盛了盈盈秋波,道:“好,下次我一定去。你那花簪还有些尚未完工之处,等全部修整好了,我差人给你送过去,你便不用再记挂了。”
她将那花簪放回了盒子中,送宋大娘子出门,一直走到外边,手中还捧着那盒子,问道:“宋大娘子,这里面簪子之外的东西,是不是只有我们李记才有?”
宋大娘子笑道:“确是。值得许多。”
……
因着宋大娘子已有过一次不满,虽则李笙笙一通劝解让她满意离去,她仍是不敢对她那支名贵花簪大意,反复叮嘱别再出什么问题,失了老客的信任。
李笙笙自己亲自捧着那盒子去了另一家李记的招牌店,找了沈工师上了最后的稳固工序,以防簪子容易开裂。沈工师增固完毕,已是到了夜幕初临,灯火万家之时。
李笙笙离了店,又自己拿了盒子打算归家。
月色朦胧,行人寥寥。
她独自一人行至一幽静处。
忽然,从旁边的树丛中蹿出一个高大男子,一个猝不及防夺了她手中的木盒,转身撒腿就跑。
“哎!抢东西了!”李笙笙慌忙喊道。周围却空无一人。
那人头也不回地跑了,转瞬就没了踪影。
李笙笙此时却冷笑一声:“狐狸尾巴终是露出来了。”
那夺了她木盒的男子快步跑过了几条幽径,在一条巷子的深处,早有一穿着大帽檐衣物的中年男子等在那里。
“黎掌柜,就是这东西!说是她们独有咱们没有的,咱们快打开看看是什么!哎呦就是还有锁!”那夺木盒的男子气喘吁吁道。
中年男子正打算打开,忽听一人喝道:“都给我围起来!”
说着,十来个打手装扮的人忽然亮了火把,从树后蹿出,将两个人围住了。两个人一看大事不妙,想要溜走,却奈何被围得严严实实,插翅难逃。
那为首之人道:“抢了我们李记的东西,还想跑?如今可是人赃并获了。”他转身对旁边一个打手道:“去寻……李掌柜吧。”又自顾自地笑了笑:“嘿嘿,我今日也是过了瘾了,原来指挥作战是此般感觉。”
李笙笙等在原地,不一会儿就有人过来喊她过去,她盈盈一笑,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对着树影暗处道:“出来吧,刚就看见你了。”
听了她这声音,树影中静静走出来一人,却是贺知煜。
贺知煜对她道:“一个人这么走着多危险啊。便是你有些安排,也很是不妥。”
李笙笙却很是无所谓,对他道:“这路我一个人走了三年了,不也走得好好的?”
她看向贺知煜,幽幽道:“贺知煜,我早不是那个每次需要你跑来救我的人了。我自己活得好的很。”
贺知煜听闻,微微叹了口气,也没有说话,面上的清冷神色似有加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