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主一仆,于晦暗中一坐一躺。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外间忽然人声嘈杂,乱作一团。
“跟我走。”贺长情提起桌上的佩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门。
天光熹微,院落之中,新雪覆旧冰,却难掩朵朵红梅风姿,入目的一片纯白中俨然绽放着数不清的红。
而那些不请自来之人,就像簇新衣裳上凭空沾染着的泥点子,污浊又碍眼。
“你若乖乖交出鸣筝阁,我就放了你母亲,秦家也依旧认你这个女儿。否则……”秦知行用匕首抵在贺长情母亲的脖颈上,神情激烈,状若癫狂。
“我偏不。”贺长情的回答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先前是她评判有误,把秦知行比作泥点子都是在抬举他。贺长情攥了攥手中的剑柄,一对好看的眉头拧起,眼眸当中盛满了针锋相对的凛然怒意。
秦知行不曾料到这个野种的脾气堪比茅坑里的石头,他甚至连句威胁的话都来不及说完,就被卡在了喉咙里。
不过,真正占据上风的人还是他才对。
秦知行强自冷静下来,动了动手腕,冰冷的刃便又朝着那血肉之躯逼近一寸:“那今日就别怪我不念手足之情,杀了这女人。”
“你大可一试。”
寒风料峭,送来阵阵梅香,那少女脑后垂着的几缕青丝随着风兀自舞动起来。而自从见面伊始便一直挂在唇角的笑意此刻更盛,竟透露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秦知行心中打起鼓来,说话声音也轻得几不可闻:“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世子,先下手为强啊。”手下人殷切地出谋划策着。
秦知行这才恍然被人点醒。
眼下时机正好,不能再耽搁了。想到这里,秦知行咬了咬牙,手下一个使劲,被磨得泛着寒光的匕首便朝着那截脖颈割了下去。
得手了!秦知行心中猖狂大笑着,他终于可以除掉这恶心的贱人,还顺手将鸣筝阁收为己用。笑意由内心而生,渐渐一路上行,汇聚到了两侧嘴角。
他提了提唇,还没咧嘴笑出声来,下一刻便只觉得手肘一阵巨痛传来。
铮的一声,他的匕首被又一根银针击落,二者相击,甚至都没有片刻的阻滞,那被淬炼得削铁如泥的匕首,便直直地插落在了雪地里。
秦知行张了张口想要发作,但见眼前顿起片片寒光,他不由地抬袖在眼前挡了一挡。只是眼睛可以挡得住,耳中听到的声音却被放大了数倍,那是身后数人在扯着嗓子求救,再然后便是可怖的静。
无暇的琉璃世界里,乍添一串串喷射四溅的殷红血珠。
“你!”秦知行一连道了好几个你字,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倒是那小小身量的少女,目不斜视地盯着他,手上却轻松挽起一个剑花,把那把染血的剑钉入了一旁的梅花树干上。
她笑了笑,神态宛如无事发生:“我说了,你大可一试。”
“好妹妹,是我不敌你的武艺。”秦知行环顾了一圈自己带来的手下。膀大腰圆的男人躺了一地,个个煞白着脸,连声疼都叫喊不出,不过就是吊着一口气在那儿苟延残喘罢了。
“你不敌我的,又何止是武艺?”贺长情抬起葱白指尖,轻轻敲了敲她脑侧的鬓发。
秦知行不解何意,但也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正打算咽下这口恶气,却只觉腹中一阵绞疼。
他的四肢瞬间无力,人软绵绵地倒在冰冷的雪地上,翕张着发白的唇:“什,什么时候,下的毒?”
“让我想想,是从你一开始来?又或者是你去而复返的时候?”说着说着,贺长情猛地敛了笑意,恨不得在秦知行的身上盯出几个窟窿来,“这都是你自找的。我明明给过你机会,是你妄生贪念,还挟持了我母亲。”
“你说,你让我如何待你?”她的眸中似是闪过几分犹豫与不忍,但到底还是无尽的冰冷绝情。
贺长情直起了身子,再没有给这位兄长一个眼神。
母亲此时虎口脱险,迈着根本算不得利落的步伐,朝着贺长情走来,只拍了拍她的手背:“解了他的毒,早点让人下山去吧。”
整整一院的梅花是母亲多年培育所得,又亲手栽种。它们只在冬季盛开,孤高清冷,本身自带毒性,鸣筝阁的人都服下了对症的解药,自是不惧。
至于那些外来做客之人,或是寻常路过,或是驻足欣赏,都不会有事。偏偏只有秦知行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耽搁的时候久了,活该中招。
“小心脚下。”贺长情吩咐下人好生将母亲送回去,这才得了空看向身后的祝允,“把解药给他们吧。”
“是他让你来的?”贺长情听到自己的嗓音淡淡的,好像在一个说事不关己的话题。
“是谁让我来的重要吗?鸣筝阁本来就是侯府的私产,本世子收回来有什么错?”解药服下,不适的症状稍轻,再加上那女人有言在先,想来他性命无虞,于是秦知行又嘴硬起来。
“那我今天也把话跟你说明白。鸣筝阁当年被安定侯主动放弃,从本质上讲,你们有的不过是这些屋舍院落的空壳,但我想堂堂侯府要的可不止是这些吧?”一想到所谓的生父居然如此明目张胆地算计,贺长情就忍不住冷笑出声,“要我交出鸣筝阁的实权,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杀了我。”
答案显而易见。
不知是不是冰天雪地的寒凉渗进了身体里,秦知行此刻终于颤颤巍巍地发起抖来。他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将一地的积雪攥了又攥,却还是连站都站不起来。
余光里,他看到少女的裙裾又近了几分,那道声音就响在他的头顶:“别回去逢人就说我亲缘淡薄。鸣筝阁我给不了你,那就给你点别的,也不枉我们兄妹一场。”
“从幼时开始,我便日日习武练剑,没有我不敢去的地方,也没有我不敢动的人,所以就连金玉奴都是这世上一等一的。”
少女背人而立,身姿挺拔,说出口的话也一如她人那样斩钉截铁,“但我所拥有的一切,我既拿得起,就也舍得下。这金玉奴,给你便是。”
第5章 惊变
“祝允!死哪儿去了?”
回京途中的驿站里,秦知行又在楼上扯着嗓子喊人。
祝允垂下眼帘,掩住心中情绪,不声不响地迈步上楼。
尽管离开鸣筝阁已有数日,但他还是不能适应眼下的环境,面对这位所谓的新主人,他更是不知该作何态度。
“让你来伺候磨叽半天,就没见过哪个金玉奴像你一样。”秦知行正懒懒半瘫着,一只靴子毫不客气地踩在身下的被褥上,“怎么着,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贺长情才是我的主人。”祝允不假思索地开口。金玉奴一生只会有一个主人,那就是把他带离谷底的牧心者。
岂料,只是陈述事实的一番话不知怎么就惹恼了这位贵公子。秦知行一把打翻身边下人托举着的茶盏,愤然起身:“我呸,她都不要你了,你装什么深情!你祝允,不过就是她贺长情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
秦知行说话时神色激动,不断口吐飞沫,而那盏被他打翻的热茶,也有几滴飞溅而出。不知是二者中的哪个,又或者是两者都有,招呼在了他的脸上。
祝允面无表情地抬袖抹了一把:“我只是在说事实。”
他其实也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毫无触动,听了这话,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涩然。他默默地在想,但至少一条狗有了主人,便有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家,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好好好,真是个油盐不进的狗东西。”秦知行气得在房中来回踱步,“元弋,滚进来!”
话音刚落,便从外面急急忙忙闯进来一人。
那是一个年岁瞧着与祝允差不多大的少年人,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麻衣长短不一,不是遮不住这里,就是漏出了那里,更显得他骨瘦如柴,好生可怜。
祝允先前是没有见过此人的,他并不在一众随行人员中。想来是距离着京城近了,侯府新派来伺候的下人。
“今日,本世子就教教你怎么做一个金玉奴。”秦知行一脚踹在元弋的肩上,像是泄愤又像是故意作践,那簇新的带有祥云暗纹的鞋尖便深一下浅一下地碾着那处。
不多时,鲜红浓稠的血液便汩汩淌了出来,像是奔流的溪水,止也止不住。元弋应该痛极了,只见他蜷缩着身体,像离水的一尾鱼,眼球突出,大口大口艰难地喘着粗气。
祝允张了张唇瓣,他很想像以前出任务那样手起刀落解决这个麻烦,但此刻却罕见地没有勇气站出来。幼时那些不堪的回忆如潮水般涌入心底,原来在落星谷之外,等待着金玉奴的是更暗无天日的地狱。
“爷,爷……奴的血脏,会脏了您的鞋的。”元弋探出指尖,小心地触了触那只靴子,只是他始终也没有胆量做出更出格的举动,只是不断用一双泪眼苦苦哀求着。
“晦气!”得了提醒,秦知行才愤愤不平地收回了脚,他很是嫌恶地脱下靴子,摔进了还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元弋怀里,“今晚洗干净了,送我房里来。”
本以为这场闹剧终于可以暂时歇下,秦知行的目光在瞥到地上的碎瓷片时却忽地一顿。
只见他勾勾嘴角,一脸坏笑:“看到地上被打翻的茶水了吗?给本世子舔干净。”
明明屋内也算不得冷,但这番话却有着让人如坠冰窟的力量。
祝允听完不由地僵在原地,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动弹不得,从前的几丝傲骨此时居然也荡然无存。
但元弋却不疑有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伴随着那些人不加掩饰的嘲讽与讥笑,就那么一口口舔了开来。
——
得益于元弋的那一出,祝允暂时落得清净。他躺在柴房的干草垛上,耳畔是元弋搓洗布靴的水声,一下接着一下,听来有些烦,让人忍不住胡思乱想。
“祝允,你也是金玉奴吗?”元弋怯生生地搭话,但手下的动作却丝毫不敢停。
只要看到元弋那张脸,白日里的一幕幕便不断在眼前重现。别无他法,祝允只能别过头去,低低地嗯了声,算作回答。
“真羡慕你,有一个好主人。”元弋手下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终于洗完了,没有那乱人心境的水声,这漫长的夜也变得有了点盼头。但好景不长,祝允刚松了口气,就听到元弋发出了如小兽般低低的啜泣声。
元弋的泪水跟断了线的珍珠,前赴后继地落进木盆里,为了掩饰,元弋清洗布靴的动作愈发卖力。
祝允动了动,将脑袋枕在臂膀上:“她是很好。”
可是她不要我了……
或许那日主人说要打赌的时候,他就不该应下。只是什么叫做赌赢了,主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还不等理出个头绪,他们这间破败的木门便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洗好了没?”闯进来四个壮汉,为首之人面带愠色地瞪着他们。
元弋抖如糠筛,一下下摇着头,害怕得好像随时就要晕过去了一样。
“世子传你晚上过去伺候,还不快走?”那四人笑得一脸不怀好意,彼此对了个眼神,便不由分说地上前将元弋架了出去。
本来还哭得快断了气的元弋听了这话,却像是被抽去一身骨头,竟然不哭也不闹,任由着自己被人带了出去。
祝允皱了皱眉,有些不解。他也每晚伺候主人入睡,却不见是这等情形。到底是什么伺候,能让那四人笑得一脸猥琐,还让元弋瞬间变得心如死灰?
但这些终归也只是他众多不解中的一抹水痕,甚至在他的心底无法留下任何水花。祝允维持着枕着手臂的姿势,缓缓进入了梦乡。
这晚祝允睡得一点也不安稳。他似乎总能听到元弋哭喊求饶的声音,那声音凄惨绝望,极具穿透力,仿佛是什么魔音,引诱着他回到了在落星谷的那些日夜。
元弋是被昨夜那四人拖回来的。才短短一夜时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元弋像是丢了半条命一样,了无生气。
但他这样子,明显还没死。祝允跟着贺长情拼杀太久,见惯了死人,知道这人还有得救。
他到底还是不落忍,于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瓶:“这是主人特配的金疮药。你忍忍,我给你上药。”
“不必了。”元弋将头埋在草垛里,闻言抬了抬胳膊,拦住了祝允的动作,“我……我的意思是,我还是自己来吧,就不麻烦你了。”
祝允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但还是把小瓶塞到了元弋的掌心里:“那个,你给我留点儿。”
同是男人,也不知矫情个什么劲。不需要他帮忙也就罢了,上个药还要把他支出柴房。
祝允抱着双臂斜倚在墙边,眯着眼懒洋洋地打量着天色。这到底是受了多重的伤,上药能上这么久?哪怕是从前他和主人的那些个苦战,都没有费过这么大的劲。
祝允愿意等元弋,可他们都忘了,卑贱的金玉奴却是不配的。很快秦知行那边传来消息,一行人便又匆匆忙忙地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侯府出行,声势浩大。人马沿着官道一路蜿蜒前行,放眼一望,竟是看不见头也瞧不见尾。
“祝允啊,昨日你也学会金玉奴的待主之道了吧,今晚就换你来伺候。元弋到底还是粗手粗脚了一些,比不上你细皮嫩肉的。”经过昨日一夜,马车内的男人瞧上去更加容光焕发,似乎脾气也温和了许多。
祝允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他想拒绝,但是又深知自己没有立场。他冷着脸没有回声,自顾自地缀在队伍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