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脑子,怎么没有死在朝堂之上?姑且就当他是关心则乱,又不敢记恨圣上,因而必须找个发泄的源头罢了。
贺长情无意与之计较,只朝着身侧之人道:“阿允,我们该走了。”
“……好。”
主上念在沈老爷岁数不小又爱女心切的份上,故而一再忍让,可今日沈老爷咄咄逼人的样子实在可恨。祝允瞧着对方那双眼中泛起的杀意,总觉得此事今日不会轻松揭过。
他人缀在贺长情身后,可余光都用来注视着身后的一众家丁和沈老爷。如若他们敢有什么异动……
正在思量,祝允就见沈老爷从身旁家丁的手上夺过了一根木棍,二话不说便朝着他们的方向追来。
“主上小心!”祝允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扑到了贺长情的身后,结结实实挨了一闷棍。
两个人贴得太近了,近到贺长情能清晰地感知到来自于祝允身上的热度,也近到那一棒虽未打在她的身上,她却跟着身躯一震。
“沈振!你是真不知道我为何一再忍让,就是不愿与你起冲突吗?”这一棒,彻底触怒了贺长情,“谋害圣上的是沈慈,圣上念着往昔情分所以只是将她禁足在鸣筝阁里。可这些恩宠也好,冤孽也罢,关你沈家何事。往后你若再不知收敛,鸣筝阁不会再替你兜着了。”
“阿允,走了!”
祝允被带着往前踉跄了一下。那力道很重,似是连主人都未能察觉到,她捏到他的骨头了。
第16章 委托
“走,带你去医馆。”贺长情如是说道,可脚下却像是生了风,越走越快。
看来这回沈老爷可着实把人气得不轻,祝允的印象里,还很少见贺长情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贺长情独自生着闷气,连将祝允远远地甩在身后都浑然未觉。直到险些迎面撞上一人。
余光里,那人一袭月白色的玉兰锦袍,俨然出身富贵。她猛地刹住步子,又侧身往旁边让了一让。
这是一个含义十分明确的动作,可对方显然是个不识趣的家伙。
那人不仅不躲,反而还跟着她的方向,直截了当地挡住了她的去路:“贺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实在是没法子,天底下多得是不开眼自讨苦吃的人。
贺长情压了压心底的怒气,再一抬头便见到一张绝色俏脸,这一瞬好似明月入怀,冲击力实在过于强盛。不得不承认,这容颜的确不负盛名,是看过一眼便可让人过目不忘的程度。
正是郡主府里,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谢引丞。
如果没有记错,在郡主府里他们打过个照面,彼此未曾交换名姓,仰赖于当世小林阶的称号,她算是单方面认识了谢引丞。可谢引丞是上哪儿得知她的身份的呢?
这事若是放在旁的姑娘身上,多半只会以为是自己红鸾星动,尤其是面对着这样一个俊俏公子,恐怕早就被冲昏了头脑。
只是现如今,面对这种情形的人是贺长情。她不仅不这样认为,恰恰相反,谢引丞的此举让她不得不警醒起来:“你调查过我?”
“小阁主别这么紧张,我真的只是偶遇。”谢引丞微微一笑,算是对贺长情的问题不打自招。
一张好看的脸蛋从某种程度上的确可以降低他人的防备之心。贺长情的态度稍稍放缓了些:“既然是偶遇,那谢公子也没必要挡住我的去路,我还有事。”
“阿允,你?”直到此时,贺长情才发现祝允被自己落在了身后。在她与谢引丞交谈的这段时间里,他才算是赶了上来。
“你,你怎么也不喊我……”说来还有些许心虚外加羞愧,祝允是替她挨了一棍,她居然只顾自己忿忿不平,而将伤者忘在脑后。
“阿允能跟得上。”
“他便是整日里跟你形影不离的那个金玉奴吧?”谢引丞很是纳罕,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之前宴会上的匆匆一瞥,使得他都没有机会多瞧上几眼,今日倒是赶巧了。思及此,他毫不掩饰地打量起了祝允。
面对这种明显算不上好意的打量,祝允本人倒是还好,毕竟他早已习惯这种露骨的视线。但贺长情却大感此人的冒犯,心中更加不悦:“还说你没有调查我。鸣筝阁的事情,你似乎很是了解啊。”
眼见着事态不妙,谢引丞不得不正色几分,朝着贺长情深深地作了一揖:“小阁主莫要误会,谢某当真没有恶意。只是我有意向鸣筝阁提交委托,便想着尽己所能地多了解一下你们。此举若是不妥,还请小阁主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计较。”
贺长情即将爆发的怒火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给当头浇灭,一时间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不过好在眼前这位并不会构成什么危险,是件好事:“早说明你的来意不就好了嘛,拐弯抹角的。先说说看,什么委托?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鸣筝阁不隶属任何人和任何组织,我有绝对的权力选择答应或是拒绝。”
“这是自然。”嘴上这样说着,可谢引丞的一颗心却不禁悬得越来越高,“那个……或许我们能换个地方吗?这里好像并不适合说话。”
“你说得对。”被半路冒出来的谢引丞打断,贺长情这才想起自己还有另一件要事,“你就在前面那家酒楼等我。我要带祝允先去看伤。”
“小阁主你其实有所不知,谢家家大业大,在京中置了好多产业,不若让他去谢家医馆里看看?”谢引丞有自己的心思。他没有把握能让贺长情应下他的委托,而他也注定无法拥有圣上那样呼风唤雨的能耐。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通过这些小事频频示好,加大自己成功的筹码。
“我知道京中有家医馆,郎中医术高超又好说话。更重要的是,如果是我去的话,不收钱,而且也不会欠下人情债。”言罢,贺长情还扭头向谢引丞很是俏皮地眨了眨眼。小样儿,以为施以小恩小惠,她在做决定时便会碍着这份人情而点头答应了吗?
贺长情在看到谢引丞脸上的那一瞬错愕时才心满意足地将头扭了回去,继续在前头带路。只是她转身太快,并未发现一道若即若离,紧紧追随着她的视线。
祝允自然看到了贺长情说刚刚那番话时的样子,那是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女才有的神采,夺目绚烂,又天真纯粹。只是主人背负太多,他跟在身边都这么些年了,还很少见过她有那样跳脱的瞬间。
果然谢公子和旁人不一样。
祝允再开口时,嘴巴里不知从哪儿蔓延上来一阵干涩:“主上是要带我去源合堂吗?”
“让何云琅给你看看,上点药。”对于何云琅的医术,贺长情是很放心的。毕竟比起用药,此人更擅长用毒。
毒与药虽不分家,但毒远远比药要难以掌握分寸与火候,何云琅就是一个既用毒杀人,也可以用毒救人的高手。这样的人,她自然是想方设法要招进鸣筝阁里的。
来至源合堂的铺面,贺长情却是轻轻撇了撇嘴。青天白日的,不说开门做生意,紧闭店门是又闹什么幺蛾子?
“何云琅?”几声叫门都不见应答,贺长情几乎是在砸门了。
就这样敲了片刻,打着哈欠的何云琅才姗姗来迟,嘴里嘟囔不停:“谁啊,大白天的扰人清梦。”
“我都不知道是该说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贺长情没有什么好气地调侃了几句,便带着祝允一前一后挤进了医馆里,“说正事,阿允被人打了,伤在后背。”
鸣筝阁里专治跌打损伤的药物绝不比源合堂的少,是以,何云琅很是惊奇:“快给我看看。”
说着,何云琅便一把拉过祝允,当着贺长情的面开始扯人衣裳。最近这段时日鸣筝阁没有什么任务是专门派给他的,但能让贺长情专门跑一趟,那祝允这伤势一定是很重了。
只是当扒掉那碍事的衣裳,肤色白皙的后背上除了一些往日旧疤,便只有一道新鲜的红印子。何云琅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声来:“嗷,所以……所以你不会要跟我说,他的伤是这红印吧?”
贺长情翻看着何云琅新研制出的那些瓶瓶罐罐,寻思着这次可以搜刮些什么回去,随口回道:“不然呢,你还想让他伤多重。”
“哼。我算是发现了,你是来顺东西的。”何云琅敢怒不敢言,轻轻嘀咕了一句。外人不知,可他却是实实在在的鸣筝阁部下,从本质上讲,他和那些在外抛头颅玩命的家伙没有任何区别。
“其实也有一桩事,若是沈怜来找你,你留心试她一试。她从琼华郡主的生辰宴上回来后便一病不起,我想应该是发现了什么。”贺长情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能向青竹力荐源合堂也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里有她的人。
“主上要对付郡主?”那女人的确蛮不讲理,但是毕竟深居闺房,是怎么和贺长情结上梁子的?对于这一点,何云琅很是好奇。
“谈不上对付。只是手上若有她的把柄,想想也不错。”既然已经蹚进了浑水里,那她就一定要有所得。
“好了。”几句话的功夫,何云琅便已经替祝允处理好了伤口,“把衣裳穿好。”
贺长情背对着二人,从药匣子里摸了个小罐塞进了自己的荷包里,才转过身来:“那我们……”
“何云琅!你不是说好了吗?”贺长情在看到衣裳半披半露的祝允时,呼吸不由地一窒,想也不想便紧闭上双眼,“快把衣裳穿好,光天化日的成何体统。”
何云琅和祝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感受到了一丝不解。尤其何云琅,他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做,根本就是最冤的那个。
祝允此时也被贺长情的行为带得耳根泛红,他连忙将衣裳穿好,才又小心翼翼地看向了贺长情:“主上,是我失仪了。可,可是……”
“可是什么?”贺长情透过五指的缝隙,看到了外界已经没有什么会威胁到自己眼睛的存在,才恢复到了往日的从容与镇定。
“从前我与您共睡一屋,您也没有……”
要死了,祝允!这种事情是可以随便说的吗?他不要脸,她还要的!贺长情几乎是飞扑上前,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提它做甚。那个……何云琅,记得我说的话啊!”
二人逃也似的离开了源合堂,独留何云琅回不过神来。如果他没有听错,那是不是说明他们早已……
冷面主人与娇俏奴隶不可言说的二三事,旷世奇缘啊,话本子里都不敢这样写。
经这一出,何云琅哪还有半分困意,当即店门大开,做起他根本不在乎赚钱的生意来。
——
临街的一处酒楼里,先到一步的谢引丞找了处极其隐秘的厢房,怀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在房中来回踱步。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长情和她那个如影随形的金玉奴才来赴了约。
“喝茶吗?他家的天目青顶别有一番风味,就连泡茶的水都是去年谷雨时接的雨水 。”
谢引丞一开口,便知他是个品味非凡且喜好研精致思的人。这种人本应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到底有何难处,能想到找鸣筝阁帮忙?
贺长情难得多了几分兴致:“是什么委托?”
虽然早就听闻小阁主做事雷厉风行,但如此开门见山,还是让谢引丞没有一丝丝防备。他紧张地攥紧了衣袖,好半天才道:“是,青州灭门案。不知小阁主可有耳闻?”
何止有耳闻,那青州宋家,上至主子奴仆,下至后院所养的鸡鸭,但凡是个喘气儿的,均惨遭毒手。更过分的是,杀人者用他们的鲜血涂了一整面石壁,硬生生将其染成了殷红血色。
饶是贺长情,即便没有亲眼目睹,光是想想也不寒而栗:“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谢引丞盯着茶叶在水中舒卷浮沉,思绪渐渐飘远:“结案过于潦草,我有九成的把握,那当中一定另有内情。”
鸣筝阁似乎并没有必要牵扯进来,尤其是要推翻已经落定的案子,简直出力不讨好。
“小阁主,若你能替我查清原委,谢某愿意供您驱策。据我了解,鸣筝阁原先是安定侯赠予夫人的,小阁主若想彻底不受秦家的制约和侵扰,最好的办法就是另寻一处,让他们再无开口的机会。而谢某名下,刚好有这样的地方,只要您能答应走这一趟,我自愿献上,绝无二话。”
第17章 迷香
谢引丞开出的条件实在诱人。
到目前为止,贺长情并未从他的身上看出有除了那张脸以外,特别过人的长处。因而他那句信誓旦旦的供她驱策,贺长情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若真的解决了地皮问题,截断秦家父子不断找上门的源头,那可真是替她摆平了件大麻烦。
尽管贺长情也明白,其实那只不过是秦家妄图侵占鸣筝阁的借口。但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只要出师无名,他们就没有立场发难。再对付起来的话,不知要省多少力气。
如此的话,那青州便还值当一去。
贺长情临行前安排好了阁中一应事务,再三交代沈从白和左清清二人,一定要盯牢了沈怜。
沈怜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倘若那日对方也有所察觉的话,那么沈怜必然性命堪忧。只要有一丝这样的可能,那就不得不防。
“另外,我让林治岁也留意着沈府的动向,你们二人可与他交替轮值,但关于沈怜的事不要过多透露。”
沈从白和左清清也不是榆木脑袋,这段时日以来,主上有意削弱林治岁在阁中的存在,安排给他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闲散差事。或许这就是个铺垫,因而此时听了这话,二人倒也不感意外。
只是沈从白依旧思虑甚多:“我听闻北边因去年的大雪受灾严重,至今还有许多难民无家可归,主上此行一定要多加小心。”
“这是自然。”流民如若不能得到妥善安置,时日一久,必成匪寇。这二者间并无什么明确界限,一旦这些人连基本的生存都是奢望,那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便不足为奇了。
贺长情明白沈从白未出口的深意,只是她也提前向梁淮易打听过,朝廷的赈灾款已经到位,相信安抚民心,开仓放粮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应该不会再出岔子。
——
一连快马加鞭行进五日,越往北走,便越感荒凉。那种满目疮痍的苍凉感和着陌上的长风,直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