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子女的,万事都可依父母之言,独独只有这一件,她不能听贺夫人的。
看着面前总是乖顺听话的少年,贺长情心念一转,抬手替祝允整了整衣襟,用语重心长的口吻道:“整个鸣筝阁里,阿允,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帮我盯着溪泠居,一有任何风吹草动,立马告知于我。”
用人之道,总在张弛之间。至于如何让祝允心甘情愿并且乐在其中,贺长情自问还是颇有心得的。
祝允这边听了她的一番言辞,只觉得自己深受器重,果然满腔欢喜,忙不迭地应了下来。
石拱桥的一头,有个毛茸茸的脑袋瓜从余光中一闪而过,立时被贺长情逮了个正着:“左清清,你又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好事?”
“主上,有有人给你送了封请柬。”左清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给惊了一跳,心虚更甚。
这可是奇了。左清清性子一向跳脱,不拘凡礼,在她面前都很是没大没小,怎么今日忽然换上了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约莫着,是那请柬背后之人来者不善。
本来还在犹豫,但抓包来得好巧不巧,左清清这回是真得硬着头皮上了。他磨磨蹭蹭地从桥上走下,脖子缩了一缩,双手始终背在身后,说什么都不肯拿出来。
贺长情最是见不得这种拖泥带水的温吞性格,索性一把夺了过来,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胳膊没了。”
朱红色的请柬上排布着几个娟秀的蝇头小楷,一看便是出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之手。贺长情快被左清清蠢死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心眼就和针鼻儿一样大?琼华郡主的生辰礼,能让你为难成这个样子吗?”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可左清清依然畏畏缩缩,那含羞带怯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今日就要上花轿的新嫁娘。
看来,这事情另有玄机:“阿允,搜他的身!”
“停停停,我掏出来就是,但主上您得答应我,绝不发火也不能迁怒!”大庭广众的,被个男人摸遍全身叫个什么事儿啊。
此刻对于祝允的嫌弃,完全盖过了对风雨欲来的恐惧,左清清从前襟里摸出了被他捂得带上体温的信件。
贺长情都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打眼那么一瞧,方才的所有疑虑便都瞬间明了。狗爬式的字体,哄得了别人哄不了她,秦知行当真是字如其人,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
“从前怎么不知,我那好哥哥原来竟是一个大孝子。”
“额……主上,您别这样,我有点体寒,这身上一阵阵的发冷。”左清清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没忍住打了个冷颤。
“体寒是吧?我正好有个以毒攻毒的法子。”贺长情勾唇笑笑,“阿允,今晚上溪泠居就安排他值夜吧。”
“保证完成任务。”去守夜,总好过被怒火的余威灼烧。这场旷日持久的兄妹大战,看来他是有望躲过去了。
左清清的心思,贺长情能猜透几分,不过是懒得计较。既然母亲那里不能缺人,安排个身手好脑袋灵光,自己还信得过的手下,总是好的。
不过,郡主的生辰宴和秦知行有何关系?为何会和请柬一道送来?
待拆开信笺,一目十行地扫过其上内容,贺长情的思绪不禁被带回了那日:“原来是为了傅念卿。”
傅家老爷子是当世大儒,有着桃李满天下的美誉,这么些年,无论是寒门学子还是世家子弟,谁人不想与傅家结交。
得益于耳濡目染的家世门风,傅念卿的才名也在京中一骑绝尘。贺长情曾有幸远远地见过其人一面,那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可京中却很少有关于她样貌的言论传出。可想而知,这位傅姑娘的才学该是何等风采,才能盖过女儿家一向被人所津津乐道的外貌。
秦知行有意于傅家结亲,不知是看中了对方的门庭家世,还是为傅念卿的才华与美貌所倾倒。有一点倒是必须承认,秦知行的眼光不错。
不过,依她看嘛,这二人若当真结合了,那便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贺长情将信笺团了一团,掷到了祝允的怀里:“扔了吧。”
对秦知行的请求主人弃如敝履,但是那请柬却被她捏在掌心里,莫不是动心了?祝允不免担忧:“主上打算去琼华郡主的生辰宴吗?”
“有人请,自然是要去的。”琼华郡主没请她不要紧,但秦知行既然把请柬送到了她手上,那这个生辰宴登登门便也不是什么值当得大惊小怪的事了。
秦知行在信中伏低做小,再没有往日那种嚣张跋扈的气焰,不过是为了请她在生辰宴上,当着傅念卿和众人的面多多为他说些好话。
为此甚至不惜,巴巴地派人送来了请柬。既然如此,她又怎么能拂了对方的好意呢:“先别声张,那日你同我一起去,有的是好戏看。”
第14章 生辰宴
天光熹微,一夜的寒凉凝结成了露水,在荷叶边上不住地打转,又有几滴从枝头坠下,砸在树下之人的发顶上。
沈从白抻了抻脖子,后半夜守夜的差事这便算是告一段落。尽管是祝允的安排这件事让他心内有些许烦闷,但想到主上对他的信任,以及溪泠居里住着的是贺夫人,便也只能将这些小心思暂且压下。
只是沈从白这边好不容易办完差事欲要回自己的住处,便在鸣筝阁外的街角看到一鬼鬼祟祟的人影。
那身影和他们打过许多次交道了,说熟悉十分牵强,但陌生也绝对算不上。
就是个十分惹人厌恶的家伙罢了。惹不起,还躲不掉了吗?沈从白不假思索地抬起一只手挡在脸前,朝着另一边抬脚就走。
却不想,还是被眼疾手快的秦知行拦了下来:“沈小哥,方便能聊几句吗?”
对方到底还是侯府世子,沈从白即便心内再对此人感到厌烦,面上也得摆出的恭敬样子:“不知秦世子有何事?”
“我有话要同贺长情说,麻烦沈小哥你进去传个话?”
沈从白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角。这话状似是在求人办事,可说穿了却根本没有留旁人回绝的余地,似乎一早料定他根本不敢拒绝。
若换做从前,秦知行还真就靠着世子的身份拿捏住了他,的确他不会也不敢拒绝。
可今日不知怎么了,许是想到主上已与秦家断绝关系,此刻的沈从白恶从胆边生,偏偏不肯遂了对方的愿:“对不住了世子,我手下的差还没办完。”
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壁,终于让秦知行认清了鸣筝阁这群人是真没把他放在眼里的现实。秦知行一狠心,也顾不上他往日的威风,当街拦下了沈从白。
“我不管,外人只道是贺长情和父亲断绝了关系,可她又不曾和我这个兄长划清界限。”秦知行是真急了,什么话都不管不顾地往外蹦,“你们怎敢替她做主,私下拦我?”
这话真有点六亲不认的意味。便是早知秦知行的为人,沈从白也忍不住向他投去了讶异的眼神。如此这般的无耻,天上地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二人正在这边纠缠不清,便听有人急匆匆地从阁里跑了出来。
来至近前,左清清甚至还在喘:“小白,主上让他进去。”
鸣筝阁上下都知,主上与那一大家子一向不对付,尤其看这个草包世子尤为不顺眼。这回是怎么了?被夺舍了还是被人绑了?
沈从白和左清清交换了个眼神,企图从他那边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奈何对方也只是耸耸肩,同样云里雾里的状态。
秦知行也没想到此行会如此顺利。虽然他总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但他更看重迫在眉睫的急事,于是当即推开挡路的二人,往鸣筝阁里一头扎了进去。
“妹妹!”刚刚绕过影壁,秦知行就在眼前这条石子铺就的甬路尽头看到了自己要见的人。尽管是个背影,但不影响他立马将笑容堆了满脸。
这故意捏着嗓子的动静,着实令人反胃,贺长情甚至能感觉到不知从哪里来的阵阵阴风直往她脑门上吹。从前终归是她见识浅薄,如今才懂得了什么叫做翻脸比翻书还快。
“阿允。”贺长情侧身唤了一声。
下一瞬,隐在暗处的祝允便飞身而去。而秦知行只觉得有什么黑影自眼前一动,一把利剑紧跟着破空刺来,没给他反应的机会,就架在他的肩上。
“你你这是何意?”有贺长情在,秦知行便是心中有气也不敢发作。更何况,今日原是他有求于人。
贺长情转身将一物拍在了秦知行的身上,神色淡然,嘴上却并不饶人:“蠢货我见得多了,但上赶着找死的,你还是第一个。”
秦知行只顾着去接怀中那轻飘飘欲要下坠的东西,有种不妙的猜测猛然窜上心头,令他连生气的心思都生不出来:“琼华郡主的生辰宴,你不去?”
“我和琼华郡主并无交情,我想不到去的理由。”贺长情故意拖着调子,上下打量起了秦知行,“除非有这样一个人值得我跑一趟。但雇工尚且都要付工钱,你总得拿出该有的诚意吧?”
片刻后,鸣筝阁的众人齐聚在这一处空地上。有不少不明就里的人窃窃私语起来,互相打听着是发生了何事。
“我秦知行今日,为我从前的所作所为向……祝允致歉,更向长情妹妹致歉,是我不是东西……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我的错,还望你们谅解。”这声音到后头越来越低,若不是众人亲眼看见了那两瓣唇还在一张一合,定会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秦知行从未感受过如此的屈辱,他堂堂一个侯府世子,如今要冲着一个金玉奴低头,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秦知行感受着身旁那些如有实质的目光和不再压低且愈显猖狂的说笑声,感觉人都快透不过气了。如果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当场死给贺长情看。
好在此时,他那亲疏不分的妹妹松口了:“三日后,琼华郡主生辰宴见。”
贺长情自然不会认为秦知行是真心悔悟。只是兔子逼急了,尚且还会咬人。更何况是这么一个蜜罐子里长大的公子哥呢,再逼迫下去,还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来。还不如就此见好就收。
秦知行眼见着事情办妥,便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他羞愤难当,一路埋着头狂奔,因而在场众人谁都没有瞧见他眼底那一抹不甘且狠毒的厉色。
——
阴云罩顶,那片片云朵如深一层浅一层晕染开来的泼墨画,占据了整个天穹,但好在生辰宴并未受此制约,依然热闹不凡。
许是这宴会到底是郡主的场子,席间也大多是女子,少了很多男人推杯换盏的身影。因而女孩子们清脆的如铃浅笑,如涨潮的海水,延绵不绝地响在耳边。
贺长情原地逡巡一圈,很快注意到了她此行要重点观察的对象,那位远离人群,孤傲却不显落寞的“未来嫂嫂”——傅念卿。
贺长情微微一笑,没有多做犹豫便慢步上前:“傅姑娘,介意我坐此处吗?”
“请坐。”自小刻在骨子里的礼节让傅念卿点了点头。但在贺长情落座后,她又总是克制不住地去打量对方。为什么觉得她这位姑娘好生眼熟呢?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傅姑娘看我做什么?”贺长情对旁人的目光尤为敏锐,毕竟这些细节一向有关她的身家性命,“是不是觉得我很莫名其妙?”
傅念卿刻意妆点过的红唇动了动,却始终未能吐露出半个字来,因为对面的女子句句正中她的肺腑,她的确说不出违心的言语骗人骗己。
“不瞒傅姑娘,我今日前来是受人所托。”贺长情打了个响指,也不在乎满园中究竟有多少人被她这一声给吸引了过来,“有个东西,你一看便知。”
祝允顶着园中贵女瞧着他的热切眼神和那些极力压制的说笑声,将那个皱巴巴的信笺呈了上前:“主上,信。”
傅念卿看着贺长情,又瞧了瞧她身边的男人,才终于从自己稍显久远的记忆里寻找到了线索。眼前这位,不正是那日在安定侯府和侯爷断绝父女关系的小阁主吗?
她和秦家关系水火不容,可为什么要替秦知行当说客?这葫芦里卖的究竟什么药啊?太多的疑惑不解,逐渐攀上傅念卿的心头,而那颗本已决定放下的心,居然又隐隐变得炙热起来。
这是不是说明,传言只是传言,而那人还值当有所期待?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乍响,在这种庆贺的日子里分外地不合时宜。几乎所有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的贵女们,此时此刻都停下了各自的闲聊,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傅念卿也不例外。那一巴掌来得突然又干脆,反倒让她暂时歇下了一探究竟的心思。
琼华郡主是跋扈嚣张,但好歹也是堂堂郡主,何人赶在这种日子里如此造次?背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走。”贺长情带着祝允,二人不动声色地跟在了人群之后。
琉璃瓦与金丝楠木等合力造就出的六角亭下,几个贵女彼此缠打在了一起,发丝散乱,珠钗乱飞。
彼时天幕混沌一片,而眼前的场景却比天色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气氛凌乱又沉重。
“你要脸吗?那是谢公子给我的!”一个身形高挑,却瘦如竹竿的少女将袖子撸到了胳膊肘的位置,一面掐腰一面骂着。
和她形成鲜明对比,倒在地上的是一个身材略显臃肿的女子。人虽然倒地不起,可气势却是半点不输的:“谢公子又没有指名道姓,你凭什么说是你的,明明就该分个先来后到!”
贺长情眨巴眨巴眼睛,发现她听了半晌,硬是听不明白:“她们说的谢公子是谁?”
“应该是京中那位当世小林阶,谢引丞谢公子吧。”回她话的是傅念卿,这个看上去沉迷于经史子集,但其实对男色也颇有研究的才女。
贺长情压了压唇角,再开口时更加真心实意起来:“多谢傅姑娘。”
林阶那可是天下人都震惊的美貌,如今百年过去人都作古了,他的那些画像还流传于市。能有当世小林阶之称,便足以证明,那谢引丞是何等的风姿了。
这等样貌,也难怪几女为她争风吃醋。不过,到底是郡主的场子,闹成这样,真的不怕琼华那个疯子发疯吗?
贺长情尚沉浸在这些问题里,便听那群红了眼的贵女们,将话头引到了身边的傅念卿身上。
“傅姑娘,你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不若你来评评理,谢公子这株花到底是给谁摘的呀?”
理是要说给听得进去的人听的,和头脑不清的人掰扯再多,也只不过是悖逆了他们心中所想,徒增不快而已。
显然傅念卿深谙此间缘由,只紧闭双唇,许久都未有开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