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的时候,如意娘一双巧手把今天家宴的菜都做出来了。
一条清蒸鲥鱼。
一罐子老鸭萝卜汤,是冬月里腌制风干的鸭子做的,如今吃来刚刚好,干而不柴,一股腊香味。
一罐子鸡尖汤,鸡尖不是鸡翅的尖,是鸡的里脊肉,尾端尖尖的,所以叫鸡尖,如意娘的刀工了得,把鸡里脊肉切成细丝,加了酸笋、香菜炒制炖煮,再用蒜臼子把炒熟的胡椒捣碎了,撒进去,冬天喝了身上暖暖的。
如意吃肉不喜欢吐骨头,如意娘就把鸡身上的肉都剔下来,切成鸡丁,加葱姜豆酱大火猛炒,浓油赤酱的,最最下饭了。
剩下的鸡骨头,如意娘都用来炖鸡汤,她忙这些菜的时候,如意和鹅姐已经包好了三盖帘(用高粱杆编成的圆形平底盖)的馄饨,就用鲜美的鸡汤下馄饨。
如意娘最后炒了个白菜,两汤三菜还有鸡汤馄饨上了桌,大家亲亲热热的围桌吃饭,就像一家人。
自家人吃饭,不喝酒,也不用拘于礼数,边说边吃,且都放在铜制的暖锅里,吃多久都不会凉。
如意娘喝着鸡尖汤,眼睛从来离过如意,“衣服被单什么的,怎么不要吉祥捎回来洗?”
吉祥猛地点头,“就是就是,我每次回来住,你娘见我第一句就是问这个,你赶紧回答。”
如意舀了一勺老鸭汤泡在饭里,“冬天水冷,颐园的炭是管够的,我就把水烧暖和再洗,洗完扔到湖里把里头的肥皂漂干净就成了,何必捎回来洗,娘的手不得冻着?”
如意娘说道:“我用的是井水,咱们四泉巷的井打的深,井盖上还蒙着毛毡,冬天从来不结冰,提上来还冒热气呢,我在四泉巷洗菜做饭这些年,从来没有生过冻疮,以后有不好洗的大家伙,还是要吉祥捎给我洗。”
如意敷衍的嗯了一声,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免得为这点事母女要争起来。
吉祥一瞧,就知道如意想什么,就把话扯开,说道:“今天买菜,发现猪肉一天一个价,一直涨,吃了饭,我就驾车去卖一筐子五花肉,乘着今天人多,我们把过年的香肠灌起来吧。”
如意娘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吉祥的话果然引起了她的注意,说道:“再买些排骨、蹄膀、猪腿,我都腌起来,要做些腊味预备过年了。”
“还有,把你九指叔家的那一份也买了,他的秋胡戏(妻)今年没了,胭脂又去颐园当差,家里就剩烧坏脑子的长生,那里顾得上做腊味……”
鹅姐就这一盘浓油赤酱的炒鸡肉,已经吃掉了一碗饭,吉祥看亲娘的饭碗空了,忙要去盛饭。
“不要盛饭,一碗就够了。我最近胖的不成样子,要清减些才好。”鹅姐阻止了儿子,说道:“我喝点鸡汤就行。”
吉祥给母亲舀鸡汤,舀到第二勺时,鹅姐说道:“你往里头加几个馄饨。”
心情好,眼馋肚子饱,吃个没够。
这期间,鹅姐夫一直一言不发的把鲥鱼里的刺挑出来,把鱼肉放在吉祥和如意碗里。三个大人一口没吃。
这些菜肴,鲥鱼最贵。
他们早就习惯把最好的东西给两个孩子,以前穷的时候,他们穿着补丁衣,孩子们的衣服没有一块补丁。
即使现在生活都好了,不缺好吃的,但习惯一直在,最好的永远给孩子们,哪怕孩子们已经长大了。
如意吃着一根刺都没有鲥鱼,被幸福包围。霎时,在颐园遭遇的背叛、惊险、委屈、震惊、厌倦等等都消失了,暗暗告诉自己要珍惜生命,把份内的事情做好就算了,不要让家人悲伤落泪。
吃了饭,鹅姐夫去井亭洗碗,吉祥驾车去买肉、做腊味,如意和如意娘,鹅姐在炕上喝茶,说些家长里短。
聊到了新朋友红霞,如意笑道:“她表弟就是工地上那个最能吃的赵铁柱,娘你还记得他吧?”
如意娘说道:“怎么不记得,和吉祥打过架,一顿饭最多能吃十个馒头。”
鹅姐见识广,连东府家奴的一些恩怨纠葛也略知一二,说道:
“红霞的姨爹是东府二管家来禄,那么来禄的秋胡戏就是红霞的小姨,但来禄的秋胡戏前几年死了,说媒的不少,但来禄后来没有再娶。”
如意说道:“红霞当初是想进松鹤堂的,但不知被谁挤到梅园去了——鹅姨,会不会就是花椒?”
鹅姐想了想,摇头,“花椒倒不至于,花椒是走了花姨娘的关系,花姨娘以前是伺候老祖宗的丫鬟,是老祖宗做主,给了咱们侯爷当房里人,花姨娘生了一儿一女,为张家开枝散叶,老祖宗看在花姨娘劳苦功高的份上,就要了花椒去松鹤堂伺候,给花家一些体面。”
如意问道:“不是花椒,那是谁?能把红霞的姨爹都压制住了。”
鹅姐说道:“以我看,是东府大管家娘子来福家的。我听说,来福家的有把自己寡居的女儿撮合给来禄当继室的想法,来禄婉拒,来福家的觉得没面子,就暗地里使绊子呗,把他外甥女红霞踢出去了。”
如意娘是个寡妇,听到另一个寡妇,就忍不住说道:“福禄寿喜,张家四大管家,都是平辈,如果来禄娶了来福的寡妇女儿,就跌了辈分,以前平起平坐,一旦成了晚辈,说话就不硬气了,想必是这个原因,来福家的女儿就是个天仙也不能娶的。”
如意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红霞怎么不说呢,害得我和胭脂一直以为是花椒把她挤出来的,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花椒。”
鹅姐说道:“据你所说,红霞性格又直又爆的,一点就炸,像个鞭炮,她姨爹来禄就是猜出了她被挤出松鹤堂的原因,也不会告诉红霞,免得她嚷嚷出来,滋生事端。来福家的毕竟是东府大管家娘子,也是颐园大总管啊。”
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意双手猛地一合,说道:“这就说得通了!不过红霞也因此因祸得福,不用去松鹤堂勾心斗角。松鹤堂那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待的,幸亏咱们当初听了来寿家的话,去了承恩阁,若真削尖了脑袋去松鹤堂,我可不像花椒那么能忍,早就收拾铺盖家去了,鹅姨用钱给我铺的路也白费了。”
如意娘说道:“就是,能干就干,干不了你就回来,别受窝囊气,天塌不下来的。”
鹅姐叹道:“有你这样一心为女儿着想的娘是如意的福气,那花家还指望花椒像花姨娘那样,给花家再争口气呢!”
如意说道:“怎么算是争口气?我看花椒倒是受了一肚子的气,连热饭都吃不上一口。”
鹅姐看如意没听懂自己的意思,晓得有些东西不到年龄,是不会懂的,鹅姐的意思,是花家希望再出个花姨娘。张家有好几个男孙呢。
丫鬟要走姨娘这条路,哪有不受气的。
不过这种话,不好当着如意的面讲,于是鹅姐扯开了话题,说道:“这个来福家的寡妇女儿,如今也在颐园当差,主要管着老祖宗出门和送礼的事,叫腊梅。”
如意一听,问道:“来福的女儿,不叫来什么,为啥叫腊梅?”
鹅姐笑道:“你经的事少,好多侯府旧掌故不懂得。老祖宗喜欢赏花,以前伺候咱们老祖宗的丫鬟都是以花为名,比如来寿家的,以前叫寻梅,比如花姨娘,以前叫秋菊。”
“秋菊成了侯爷房里人,生了咱们大小姐后抬了姨娘,叫秋菊姨娘不好听,一听就是个丫鬟出身,不体面,老祖宗就说,原就是朵花,就干脆以花为姓,就叫秋菊花姨娘吧。”
如意拍手道:”原来是这样!花家沾了花姨娘的光,本来没有姓氏的,后来都姓花了。这个腊梅以前叫来什么,为了讨好老祖宗,就改名字叫腊梅——对,就是这样,来寿家的说过,老太太最喜欢赏梅,颐园里何止千百种花卉,但梅园仅有一个,投其所好嘛。”
原来家奴取名还能如此讲究,主人喜欢什么,就照着改呗,名字不重要,往上爬最重要。
“对啦。”鹅姐赞道:“我家如意真聪明,举一反三,一点就通。不过你和吉祥取的名字最好,试问天下谁人不想要吉祥如意呢?以后无论你们伺候谁,估摸都不会要你们改名字……”
三个女人在炕上把颐园认识的人聊了个遍,聊得热火朝天。
贤惠的鹅姐夫在井亭里洗肠衣,预备灌香肠,这东西稍微留点脏东西就毁了味道,得多洗几遍。
吉祥买了肉,赶着马车回来了,车辕子上还坐着呆呆的长生。
胭脂去了颐园后,家里没人,九指去该班看门巡逻时,会把长生带在身边,今天父子刚好遇到了卖肉回家的吉祥,吉祥就把长生带回四泉巷了。
“长生!”如意和长生打招呼。
长生还认得人,呆笑道:“如意。”
但,也只限于打招呼,之后无论如意勾他说话,和他聊天,长生要么沉默,要么就像刚见面似的呆笑,回一声“如意。”
“如意,你歇歇吧。”吉祥把刚从街上买的炒栗子给长生,“吃吧。”
长生吃栗子,他拨出黄橙橙的栗子肉,不单是自己吃,还分给其他人吃,如意就着长生的手,吃下一颗栗子,脸上有了笑意,摸了摸了长生的头,“比上个月有长进,会分吃的了。”
吉祥一家切肉,如意一家准备腌腊肉和灌香肠的配料,一下午就把连同九指一家,三家人过年的腊货全弄好了,屋子里全是肉香。
晚饭是如意娘拿手的扒猪头,猪头炖得脱骨脱皮,蘸上蒜醋汁,吃几片就饱了。
如意娘最先吃完,就又开始忙活起来,把准备给赵铁柱等看门小厮的食物一一放进食盒里:
现切了个卤熟的猪舌头加蒜醋汁、葱丝凉拌了,又切了卤猪耳朵和猪尾巴,一瓦罐中午预留出来的老鸭萝卜汤,一瓦罐鸡汤,再把搁在外头冻得硬邦邦的两盖帘馄饨用几张油纸包住了。
如意娘一边装食盒,一边交代吉祥如何吃,“先把两瓦罐汤煮沸了,再用滚水下馄饨,这冻硬的馄饨容易沾锅底破皮,你得不停地搅动,等馄饨一个个浮起来才停。煮好馄饨,一个老鸭汤一个鸡汤,他们爱那个味就浇上那个汤头。卤菜今晚要是吃不完,明天回锅卤一卤再吃,大冬天的别吃坏肚子——卤水就在这个黑罐子里,若还有剩余的卤汁,下了面,把卤汁浇在上面,也是好吃的……”
“放心,赵铁柱他们一个个都能吃,保管吃的汤汁都不剩下,罐子都舔干净。”吉祥看着外头天色快黑了,催着如意,“赶紧吃,颐园快上锁了。”
如意不舍的往嘴里扒拉着饭粒,这半天过的太快了吧。
鹅姐说道:“听说王嬷嬷对手下的人严,夜间必定会有上夜的女人去查房的,可别去迟了。”
如意娘舍不得女儿,又舍不得女儿迟到被罚,不知道说啥,就默默往手炉里换了烧好的新炭,这样路上暖和些。
鹅姐夫把沉重的食盒提到马车上,这时九指提着东西,气喘吁吁的赶回来了,“太好了,吉祥如意还没走。”
九指把三包东西给如意,“我买了三包扭股儿糖,胭脂爱吃,你一包,吉祥一包,另一包给胭脂捎带到颐园去。”
长生指着包裹呆呆说道:“糖,甜的,娘。”
一听这话,九指的眼睛有些湿润的亮光,说道:“以前孩子的娘身体好些的时候,会亲手做这个给孩子们吃。”
吉祥把自己那份给了长生,“这包留给长生小弟,我今天去街上跑了两趟,买了好多扭股儿糖,预备当差犯困的时候吃,吃都吃不完。”
看着长生紧紧的抱着糖,九指没有推辞。
分别的时候到了,如意在鹅姐和如意娘的簇拥下上了马车,说道:“你们别送了,外头冷。”
虽如此,大人们还是站在外头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子口才回头。
如意娘说道:“九指大哥还没吃饭吧,进去一起吃,今天扒了好大的猪头,还有好些个呢。”
大人们回去继续边吃边聊,吃饱了的长生抱着糖坐在炕上,把栗子倒在炕上抓石子玩。
舍不得家里,如意坐在马车里偷偷落泪,吉祥挥着马鞭赶车,浑然不觉如意在哭,说道:“早上我想跟你说件事,王嬷嬷在,我不好说。今天下午人多事儿多我又忘记了,就是那个刻着彪字的斧头,九指叔帮我给斧头配斧柄的时候,说了旧掌故,这把斧头,怕是大有来历呢……”
九指多才多艺,除了武艺,他还会一些手艺活,会给马蹄换铁掌,会修驴蹄子,甚至因他的秋胡戏常年生病,他无师自通会一点针灸拔罐按摩的医术呢,他也会一些木工活,谁家椅子凳子缺胳膊断腿都能修,给斧头配个斧柄不成问题。
九指看大门很多年,迎来送往的,名刺名贴请帖等等看得多了,识得一些字,他看斧头上刻着一个彪字,斧头在手里沉甸甸的,知是精钢锻造而成,并非寻常斧头可比,觉得奇怪,就问吉祥那里弄来的。
九指是多年邻居,亲叔叔似的,是自己人,吉祥没有隐瞒,就直说是如意从承恩阁地炕里掏灰掏出来的。
九指年长,又是豪门大户看门的,见过听过的事儿多,立马就有了猜测,“颐园里得的……颐园以前的主人姓石,石家当年显赫,一门两公侯,忠国公石亨和定远侯石彪。听说石彪骁勇善战,为了大明西北的安宁立下赫赫战功,他的武器就是一把斧头,刻着彪字,莫非,这就是石彪的斧头?”
吉祥听楞了,“这……这……有可能是吧。现在怎么办?还回去?”
“石家已经抄家灭门,还给谁去,总不能要如意把这把斧头再塞进地炕里吧?”九指把木头斧柄捶进斧头里,给吉祥,“这么好的斧头,不要被埋没了,你轮几下试试。”
吉祥挥着斧头打了一套武术套路,那斧头锋利的就像能砍破北风,吉祥简直爱不释手。
九指满意的点点头,“宝剑赠英雄,好斧送少年,这东西就归你了,我用锉子把彪字旁边的三撇给锉掉,改成老虎的虎字,鬼都想不到这斧头跟石家有关……”
吉祥说道:“……如今那把斧头就留在九指叔家里,精钢坚硬,不好打磨,九指叔每天抽空锉一些,估摸得锉一个月。这事你知我知九指叔知,可不能跟其他人说。”
第三十章 遇侯爷金屋要藏贼,提马桶如意抱不平
如意听了这斧头的来历,也觉得九指猜的没错,说道:
“估摸就是四十六年前石家抄家的时候,石家人把斧头藏在地炕的火道里头,想留下一些石家的痕迹吧。毕竟一门两公侯,比咱们张家还显赫,一下子被抄家灭族,不甘心吧。以后有人问你这把斧头怎么来的,你就说街上旧货摊上买的,还刻着一个虎字,看起就威风。”
吉祥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们说法一样就行,别把话说茬了。”
吉祥一打岔,转移了注意,如意的泪水就没了,天渐渐黑了,马车离颐园东门越来越近,也离如意要面对的现实越来越近,在家里变得柔软的心开始疲倦起来——又要当差了,啊啊啊!
如意抱着手炉,从马车车厢里出来,坐在吉祥旁边,“那个薛四姑今天已经放回家了,你们五天一休,五日一轮班,后天你就休息了吧,这五天你就去盯着薛四姑,把四十六年前的牙税账本翻一翻,看能不能找到蝉妈妈的父母。”
“你就提我的名字,说我要你来的,薛四姑不敢蒙你的,她关在大厨房柴房的时候,我给她送过饭,说好了会回去翻旧账的。”
吉祥点点头,笑道:“啊哟,报你的名字就行,你当差不到一月,就指使我办事了,不愧是王嬷嬷跟前的红人啊,好大的威风啊,看样子,明年就能升二等。”
如意听了,苦笑道:“现在已经不想这事了,能好好活着,自己和家人好友身体都好,每个月按时领到月钱就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