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娘还以为是王延林写给如意的呢,刚好她去了通州没及时收到,民信局就把信塞进门缝里头了。
可是,如意娘捡起信,看到信封虽然依然是如意娘收,但信封上没有工笔画的一柄如意,这是如意和王延林的约定,信封画如意。
如意娘还从收过自己的信,好奇的打开信封。
隔壁吉祥正在翻箱倒柜找素服,就听到如意娘一声惊呼,“吉祥!”
吉祥赶紧撒腿跑过去,见如意娘拿着一张信纸和一叠银票,“是五戒写给我的信,要我们赶紧离开张家,还给了我一万银子,这……这也太突然了,我自己有钱赎身,我怎么能要这苦孩子的钱呢,这银子你拿着还给他吧。”
吉祥看着五戒的信,上面说“宁王谋反,张家东府侯爷牵扯其中,一定会殃及池鱼,如意娘等人赶紧想法子脱身,离开张家”云云。
吉祥说道:“五戒这家伙太实心眼了,反贼的起兵檄文上写奉张太后的懿旨起兵,这肯定是假的嘛,太后娘娘不可能造自己亲儿子的反,东府侯爷更是不可能,都是假的,五戒他居然相信了。”
“他平日赚的香火钱一大半都要归怀恩观,这一万银子定是瞒着他师傅偷偷攒起来的,我不好直接拿着银子去怀恩观找他,容易露馅,银子我先替他收着,等以后偷偷还给他。”
如意娘说道:“这孩子平日虽然萍踪浪影,喜欢在外头游历,但还很挂念我们这些老邻居,每年过年都过来送桃符,一听说宁王造反,生怕我们也跟着倒霉,巴巴的把所有积蓄送来帮我们,这孩子心还是很好的,让他留着自己用,还这么年轻,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众人换了衣服,吉祥是以吉千户的名义去东府吊丧,鹅姐夫的独眼太扎眼,鹅姐没有要他去,怕喧宾夺主,只是和如意娘一起去了颐园。
鹅姐和如意娘都是家奴,没有资格上香烧纸,就和仆人们在外面磕头,哭了几声,然后一起去找如意。
如意在十里画廊,正在和上夜的女人挂白布幔帐,十里画廊变成了一条白龙,见到娘和鹅姐,如意赶紧迎上去,要她们坐在长廊美人靠上坐下。
鹅姐开门见山,说了脱籍出府的事情,”……你鹅伯伯瞎了一只眼,捡回一条命,他已经为西府赚了很多钱,以后赚不动,只能退了。吉祥要把我们两家人都接出去,刚好老祖宗也走了,你不用非要等明年二十五岁,咱们一起走。”
听说鹅姐夫瞎眼,如意把手捂在胸口,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太凶险了!没想到逃过了海上的天灾,却逃不过长江的人祸,得好好休养。”
“我是一直都想脱籍出府的。只是这里的情况你们也都看见了,颐园为了老祖宗的丧事忙得很,一时脱不开身,就是我明说要走,她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放我走。”
“芙蓉姐姐和来寿家的想要办的光辉,崔夫人那边说要一切从简,我们这些下人夹在中间……唉,且看在芙蓉姐姐,来寿家的平日对我多有照顾,等忙过三七,出了殡,老祖宗下葬翠微山,我就提脱籍出府的事,这样更有把握一些。”
目前这个情况也确实如此,如意管着颐园除松鹤堂和大厨房以外的所有事务,老祖宗的葬礼,下人们忙得昏天黑地,如意走不了。
“好。”鹅姐说道:“二十一天而已,我们等你一起走。唉,希望能顺利。”
如意说道:“还剩不到二十天了,你们都不要担心我,我叫如意嘛,无论干啥都能如我心意。”
第三天就是大殓,老祖宗遗体入棺的日子,大殓是大日子,皇上和张太后都派了太监女官来祭告,张太后还赐了一枚玉蝉,在大殓的时候,放进了遗体的口中。
盖上棺盖,顶棺钉的时候,两个侯爷哭的不能自已,东府侯爷甚至一度扑过去抢了棺材钉,不准钉棺材。
西府侯爷更会演,抢了锤子,哭道:“你们若要钉钉子,就把钉子钉在我身上吧!”
众人连忙哭着去劝,好容易才把棺材钉和锤子抢过去,不曾误了吉时。
一旁芙蓉冷冷的瞧着这一幕,心更冷,生时不知孝顺,死后一个比一个蹦的高,都是演给别人瞧的。
大殓已毕,棺材在灵堂停放,棺材前头点着一盏灯,棺材的右边竖着一面旗幡,旗幡由一根竹杠悬挂着,上面写着“诏封昌国公夫人张门金氏之柩”。
和尚和道士围着棺材打转,各念各的经。
客人们带着三牲祭桌、纸扎冥纸等等过来拜祭,所有的孝棚都堆满了各种祭品,夜里抬出来烧给老祖宗,火光冲天,照亮了颐园,颐园的天空红彤彤的,仿佛是不夜天,从天黑烧到天明都烧不完。
且说颐园办丧事,时而俭省,时而铺张,如意等人劳心劳力,另一边,千里之外的南京,魏国公府。
自打宁王起兵谋反,一开始江西驻军猝不及防,宁王顺利夺下了九江,南康,甚至占领了安庆,剑指南京城!
南京之所以叫做南京,是因为这是大明在南方的都城,有内阁六部锦衣卫等等朝廷中央政权组织,还有国子监都是齐全的,以前大明都城就在这里,是永乐大帝后来为了国防,天子守国门,而把都城迁到北京去,但这里一直都是大明的国都,由魏国公一脉世代镇守南京。
但是,这一代的魏国公是个草包懦夫,听说宁王的军队要攻打南京了,这个魏国公居然从军营里跑出来了!
他一个人跑回魏国公府,要府里所有人打点好金银细软,举家逃亡。
所有人都打点好了行李,唯有身怀六甲的姨娘童红霞迟迟没有来。
红霞肚子里的孩子是魏国公子嗣最大的希望,她不来,魏国公不敢带着其他人跑啊!
魏国公连忙派了几波人去催,但这些人都回来说,他们找不到童姨娘!
红霞去哪儿了?
此刻,她身披盔甲,身边跟着丫鬟红桃,一步步登上了南京城墙!
“各位将士!”红霞大声说道:“我们魏国公徐家世世代代镇守南京,已经有百年,那些说什么魏国公逃跑都是反贼散发的可耻谣言!就像太后懿旨一样,都是假的!”
“我肚子里的孩子,是魏国公唯一的骨血,我和孩子就在这里,他怎么可能逃跑?他是看见南京城防虚弱,出城搬救兵去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护南京红霞讽跑跑,大出殡丧后要散散
童红霞不是一个人登上南京城墙的,有丫鬟红桃,以及当年跟着二小姐张言华陪嫁到这里丫鬟和两户人家,以及这几年张言华和童红霞在魏国公府“收服”的国公府家生子等等,甚至,还有王阁老的女儿王延林。
乌压压的一群人站在南京城墙上,童红霞的大肚子格外醒目,方才她一番“魏国公去借兵”的谎言,却成了守城将士的一枚定心丸。
大战将至,主帅逃跑,军心动摇!
童红霞用她的肚子逆转了局面,此时军心虽然不至于大振,但至少是稳住了。
红桃命人就在宽阔的城墙上扎起了营帐,童红霞就住在里头,魏国公不来,她就不走,以此来攻破“谣言”,稳定军心。
王延林很佩服她,问道:“如果魏国公执意要逃跑,不肯回来,你怎么办?你都快临盆了。”
红霞说道:“区区一个藩王,几场小胜而已,也就能把魏国公这个废物吓跑,等朝廷大军一到,反贼迟早要败。”
“我就在这里等着,魏国公若来,最好。他若一直不来,我就在这里生下孩子,守住了南京,若是个男胎,将来论功请赏,魏国公这个废物倘若因逃跑丢了爵位,我的儿子能够再挣回来。”
红霞并非只有一腔血勇,她有自己谋划,早就抛开了什么情情爱爱,眼里只有前途,努力往上爬。
登高望远,将来回头去看,曾经的苦难不甘都已经被她踩在了脚下。
王延林说道:“我这就写信送给我父亲,要他集结苏州本地豪绅支援南京,南京若被反贼所破,苏州也会遭遇屠掠。”
王延林的信八百里加急送到苏州王阁老手中,王阁老得知女儿就在南京,心急如焚,且他曾经官居内阁大臣,国难当头,自不必会袖手旁观,连忙动员苏州豪绅,出钱出人,支援南京。
苏州王家的影响力绝对不止在苏州,江南各地也都动员起来,粮船昼夜不停的运往南京。
魏国公这个懦夫起初在龟缩在魏国公府不敢动,等红霞回来,好带着她和肚子的孩子一起跑。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红霞就是不肯回来,都住在城墙上了!
两人就这样耗着,魏国公等红霞下来,红霞等魏国公上去。
就这样僵持着,一直到魏国公听说江南各地支援南京的援军和军粮已到,这才装模作样的登上了城墙,跟守城士兵们解释道:“我没有逃跑,我是搬救兵去了!这些援军都是我叫来的!”
红霞在军帐里听到魏国公厚颜无耻的抢功发言,只觉得好笑,又有些悲凉,她是个女子,名义还是魏国公的女人,魏国公若犯下畏战逃跑之罪,她绝对会被连累。但是她立了功劳,却会被魏国公抢走。
但愿将来有一天,女人的功劳和荣誉会归于女人,而不是当成附庸,归功与拥有她的男人。
红霞情绪激动,顿时觉得裆下一热,红桃大惊:“童姨娘要生了!快叫接生婆!”
魏国公闻讯,跑到营帐,红霞强忍住阵痛讽刺道:“哟,魏国公来了?我还以为你一跑就不回来了呢,以后不叫你魏国公,就叫做魏跑跑吧。”
从此以后,只要魏国公在红霞面前摆架子,红霞就叫他魏跑跑,魏国公就被堵的灰头土脸。
红霞最终还是把儿子生在南京城墙上,取名为徐邦瑞,定国安邦之意。
就在童红霞在产床正挣扎生孩子的时候,千里之外的北京,颐园老祖宗就要出殡了。
灵堂里,正在举行辞灵仪式,一群歌郎正围着棺材唱着悲伤的挽歌: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注:出自《诗经.蓼莪》)
孝子孝孙都在哭,还有专门哭丧的也加入其中,灵堂里,哭声震天,快把瓦片都掀翻了。
挽歌唱毕,阴阳生看着时辰已到,说道:“摔盆!起灵!”
东府侯爷摔了盆,六十四个抬棺人开始起杠,升棺。
因翠微山在城外,路途遥远,棺材抬出颐园之后,抬上了一辆七匹马拉的大车里,并在棺材上覆盖了棺罩。
因张太后叮嘱葬礼从简,一应热闹的排场全部免掉了,出殡的队伍已经能减就减,减到不能再减了。
不过,饶是如此,老祖宗的丧礼依然有国公夫人的气派。
前头奏着哀乐,各色纸扎的小鬼和开路神开道,后面是穿戴青衣白帽的张家奴婢们抬着纸扎的八仙龟鹤、四毛女虎鹿、金山银山、车马、房子、亭台楼阁、厨房猪圈,连厕所都有。
这些纸扎保证老祖宗去了地下也能过上颐园一样的生活,做鬼也是鬼上鬼。
之后便是一顶引魂轿,传说逝者的亡魂坐在轿子里头。
引魂轿后头就是七匹白骏马拉的棺车。棺车前头悬着一面旗幡,写着“诏封昌国公夫人张门金氏之柩”。
再后面是抬着一架架烟花的仆人,一路朝着天空放着花炮,从颐园一直炸到了翠微山,烟花炸裂直冲云霄,就像历劫升天似的,一路上就没有停过。
这之后就是张家家庙的怀恩观道士们,所有长相清秀的道士们全部都来了,演奏着道家的升仙乐曲。
之后,便是张家大小主子们的车轿,再之后,是亲戚们送葬的车马,以及伺候的丫鬟婆子的轿子,浩浩荡荡,粗粗数来,也有上百车轿。
如意和鹅姐跟在一辆装着仆人的马车里,在队伍最后面了,依然能够听见前头的喧嚣之声。
如意这二十一天累的不行,靠在鹅姐怀里打瞌睡,突然,马车暂停,如意的身子差点飞到前头去,幸亏被鹅姐牢牢抱住了。
如意瞌睡被打断,揉了揉眼睛,“又遇到路祭的人家了吧,唉,正是折腾。”
鹅姐扒开车帘看着外头,“是庆云侯府设了路祭,当然要停下来感谢亲家。”
如意叹道:“饶是如此,芙蓉姐姐还生气呢,觉得太简了。我觉得够热闹了啊。”
鹅姐摸了摸如意的头,“你是没见过当年国公爷出殡的时候,那个热闹哟,现在老祖宗出殡,连队伍都不及当年一半,难怪芙蓉会生气。”
如意被扰了瞌睡,索性不睡了,说道:“咱们要去翠微山国公爷墓地了,想当年,我和吉祥还有我娘在翠微山住过三四个月呢。那地方真美,又幽静,有池塘有林地有草地,仙鹤啊,鹿啊什么的,就在那地方散养着,也不怕人,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鹅姐抱着如意,“是啊,我的小如意也长成大姑娘了。”
鹅姐看着如意,什么看都稀罕,舍不得她嫁出去——哪怕嫁给自己亲儿子也不舍得!
以己度人,想必如意娘也舍不得,唉,怎么好意思跟她开口呢……
送葬的队伍到了翠微山昌国公墓地。通过神道,到了墓穴所在地,早有守墓人打开了墓门,六十四个抬棺人将棺材抬进去,放在昌国公棺材旁边空置的棺床上。
这回墓门彻底封住,再也无法从外头打开了,老祖宗和昌国公永远合葬在一起。
老祖宗入土为安之后,家奴们开始烧堆积如山的各色纸扎,张家人和送葬的亲戚们便就地在附近的祭屋里开席!
一共摆了五十几桌的流水席,把祭屋摆的满满当当,如意和鹅姐都是来翠微山伺候亲戚们酒席茶饭的。
其实以鹅姐如今千户之母的身份,她不用来当差,但是她不放心如意啊,这二十天几乎天天跟着如意,就怕出中间出任何纰漏,宁可自己累一些。
酒席上,酒肉齐备,觥筹交错,如果不是外头的哀乐,以及赴宴的人们穿着素服,简直跟办喜事差不多。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们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这酒一直吃到下午,亲戚们吃完酒席之后,把白绫布或者白绫帕赠给张家,要主家节哀,就各自散了,各回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