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等张家家奴又忙着收拾杯碟,清点器皿装箱,一直忙到天黑掌灯。
翠微山远在郊外,这会子赶回去城门早就关了,所以送灵的张家人和家奴们都留在祭屋里过夜。
如意和鹅姐住在她小时候住过的屋子,一切都是老样子。今天累了一天,许多人倒头就睡了,不过,如意还有一件事要做,她打着灯笼去了祭屋旁边的怀恩观,找观主张道士。
如意嘴甜,开口就是,“张老神仙,今天辛苦了,带着一群道士从颐园一直走到翠微山,又要念经,又要奏乐。”
张道士笑道:“是如意姑娘啊,想不到当年在我这池塘里摸鱼捞螃蟹的小姑娘成了颐园一等大丫鬟,和你一起玩耍的吉祥也成了千户大人。哎哟,好个人才,若不是他即将跟随皇上御驾亲征,忙着操练军队,今天必定要来翠微山送葬的。”
如意说道:“您这里是风水宝地,尽出些能人——说到能人,我就想起你的爱徒五戒,也是个能人,最近他去那里云游了?我们都找不到他。”
五戒给如意娘送了一封信,还有一万两银票,如意娘不肯要他的钱,要还给他,可是找不到人。
张道士听到五戒的名字,顿时脸色大变,他低声说道:“我实话跟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这算是张家的一桩丑闻——东府侯爷跟我说,五戒跟他的外室钱帚儿私奔跑了,连丫鬟抹儿都一起带走,还偷了府里好几万两银子。”
如意回到祭屋,立刻跟鹅姐说了五戒和钱帚儿私奔的事情。
把鹅姐惊的瞌睡都没了!“这孩子……胆子真大!”
如意忧心忡忡,“我早就叮嘱过五戒,钱帚儿不可信,要和她保持距离,可是五戒还是陷进去了,我担心五戒吃亏。”
鹅姐说道:“自古嫦娥爱少年,少年也爱嫦娥,论年龄,他们是一对,若是两人出于真心,远走高飞,倒也罢了,至于偷东府的银子,应该是侯爷浑说,那山东菜馆平日里都是钱帚儿打理经营,赚的钱怎么都要算在侯爷钱袋里去?钱帚儿就是带走几万两,这也是她自己赚的吧。”
如意心道:这不是钱的问题,您是不了解钱帚儿这个人……她这种人,肚皮被剪刀扎破了,都能捂着流出来的肠子走几步的狠人,怎么可能为了爱情突然放弃一切呢?
如意隐隐觉得不对劲,两人私奔的结果说服不了她,可是,她也没有其他法子去查证,此事便一直悬着,一直到十年后,听说抹儿敲响了登闻鼓,告西府侯爷杀人焚尸,这才知道了背后残酷的真相。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暂且按下不表,且说如意因想不通五戒和钱帚儿私奔一事,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才合眼。
第二天一早,张家要回灵了,如意又是一大早起来,伺候主子们的茶饭。
饭后,张家宗妇周夫人抱着老祖宗的神主牌位,坐在抬过来的引魂轿里,轿子后面是灵床,两府侯爷一左一右,扶着灵床,灵床里头是老祖宗的遗像,身后跟着怀恩观的道士们演奏哀乐。
之后是张家人的车马轿子等等,原路返回颐园。
东西两府早在国公爷去世时就分了家,各家门,自家户。不过,
老祖宗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体己,比如米芾的真迹,还有那对西周双耳青铜杯,已经放在墓穴里成了陪葬品,其他的东西,都是要在葬礼之后分明白的。
松鹤堂,芙蓉拿出了老祖宗的遗嘱,说道:“这封遗嘱是是老祖宗三年前第一小中风康复之后,趁着头脑清醒时口述的,由如意代笔,我、来寿家的,还有王嬷嬷在场,都在遗嘱下有签字画押。遗嘱的印章,是老祖宗亲自盖上去的。”
芙蓉宣读了遗嘱:
所有首饰钗环,银子和金子,皆一分为三,分给三个已经出嫁的孙女,张德华、张言华和张容华。
所有的衣服,分给在颐园伺候的丫鬟婆子。
其余的东西,比如古董字画之类,皆一分二,由东西两府平分。
遗嘱说的很清楚了,芙蓉最后补充道:“张家三位小姐,二小姐已经过世,也没有后代,她的那份就交给周夫人。三小姐已经在皇姑寺出家,她的那份我会和王嬷嬷,来寿家的一起去交给皇姑寺交给她。不知各位有何议?”
西府的人都没有表示,东府周夫人哽咽道:“我女儿都走了,我要这些钱没有用,我愿意把这一份都拿出来,交给在皇姑寺的三姑娘,她拿着这些钱积善行德,积福报,希望我女儿来世少吃些苦,就足够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唉,芙蓉点点头:“行,我们会把二姑娘那份转交给三姑娘。各位,还有什么不明了之事?”
其实两个侯爷对遗嘱都不满。
东府侯爷觉得,他是张家宗子,出殡的时候是他摔盆啊,当然是东府独得老祖宗一切了!分什么分!
西府侯爷觉得,颐园在修缮的时候,西府出了一半的钱!可是老祖宗一走,颐园就完全属于东府了——因为老祖宗是东府供养。
老祖宗应该在遗嘱里头把颐园分成两半,东西两府平分才是啊。
两个侯爷都觉得自己吃亏了,可是老祖宗遗嘱在前,都不好说出口,都在沉默。
芙蓉说道:“既然都没有异议,那我们就按照刚说的话去办。还有最后一件事,我需和东西两府当家人商议。”
芙蓉顿了顿,说道:“太后娘娘下了口谕,命我在老祖宗七七之后回宫,在太后身边当女官。”
张家人都以为芙蓉会在翠微山祭屋里荣养,没想到张太后要召她回宫!
众人顿时对芙蓉肃然起敬,将来张家还用得上芙蓉。
在一旁默默侍立的如意心中大惊:芙蓉姐姐都四十五岁了……难道一辈子都要为张家效力啊!何时是个头呢?
芙蓉说道:“老祖宗的葬礼太过简薄了,但国难当头,只能如此。老祖宗生前是个大慈大悲之人,乐善好施,遇到贫苦之人,舍钱舍米,自不必说。”
张家人纷纷附和哀叹道:“正是!老祖宗是个大善人,见不得别人受苦。”
芙蓉等的就是这些话,说道:“老祖宗对别人尚且如此,对颐园伺候的家奴们更是关怀备至,每年年底,颐园服侍的人都是双倍月钱,夏天有降暑补贴,冬天有炭补。”
一旁如意心道:这个……这个是分明是王嬷嬷定的规矩……芙蓉姐姐把这些算在老祖宗头上是要做什么?
芙蓉说道:“老祖宗对服侍的人好,服侍的人也都尽职尽责当差,回报老祖宗的恩惠。老祖宗自打从宫里搬到颐园,就一身的病,这么多人精心伺候着,不知道多少次把老祖宗从地府门口抢过来,都希望老祖宗长寿。”
“可惜,人的寿数自有天有定,老祖宗还是走了。老祖宗走的这二十一天来,颐园的人操持着葬礼各项事务,还要伺候亲戚们和外头吊唁人的茶饭,这么多事情,忙而不乱,体面的将老祖宗送走。”
“他们的付出,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在进宫之前,还要为老祖宗做最后一件事。”
听到这里,如意隐隐猜到了芙蓉说这一席话的原因,难道……
果然,芙蓉说道:“颐园服侍的家奴一共一百八十六人,来自东西两府,都是经过层层选拔,确认可靠才会选入颐园当差。他们共同服侍了老祖宗十年,又一起送走了老祖宗,可谓是劳苦功高,老祖宗生前是个大善人,对陌生人都舍钱舍米,何况是对身边伺候的人呢?”
“我想着,老祖宗走的时候太匆忙,来不及说出如何安置颐园这些家奴。但是,以我对老祖宗的了解,定是会大发慈悲,放了颐园家奴,这些人,要走要留,悉听尊便。”
老祖宗是被侯爷气死的,两个侯爷,一个心狠手辣,一个好色昏聩,都是不是好东西。芙蓉一想到颐园那么多好颜色的丫鬟,一个个青春年少,花朵似的,她进宫服侍太后之后,鞭长莫及,就再也罩不住这些姑娘们了——尤其是如意,在东府老爷那里是“留了名”的,这个老色鬼肯定不会放如意。
自从那年帮红霞脱身之后,如意每年都送芙蓉两包进上的蒙顶甘露茶,芙蓉既喝了她的茶,就不会白喝的,想法子放了颐园的家奴,给如意这样的姑娘一条生路。
芙蓉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张家当家人还能说什么呢?
芙蓉要进宫当女官,陪伴张太后,张家将来还要指望芙蓉呢,不得听人家的话?
何况芙蓉早就在话里设了个套,老祖宗是个大善人,不同意都不行。不同意就是阻止老祖宗行善、就是逆了老祖宗的意思、就是不孝。
何况,一个萝卜一个坑。如今东西两府都不缺使唤的人,别人不可能把差事拱手让人。
这一百八十六人回到各自府里,该如何安置他们?白养着他们,一下子多出这么多张吃白饭的嘴,这又是个大问题,所以东府两府当家人都同意了,让颐园家奴自己选择。
选择出府的不用给赎身银子,随身的东西都可以带出去,出去多念着老祖宗的好,记住是老祖宗的恩典即可。
颐园,因老祖宗颐养天年而聚,也因老祖宗驾鹤西去而散。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宴席散各自有归处,接孩子邻居又团圆
紫云轩,如意在这里发放最后一个月的月钱,如有选择出府的,连同放奴文书和身契一起给了。
如意管着颐园除松鹤堂和大厨房以外的所有人,一共一百二十五人,大部分都选择了离开。
比如管着洒扫的辛婆子带着儿子辛丑走了,如意的好帮手秋葵也走了——后来,如意才知道秋葵嫁给了辛丑,一家人在花鸟市盘了个铺子,做着侍弄花草的买卖,小富即安。
秋葵和辛丑如何看对眼、什么时候看对眼的?如意完全不知!
如意感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彼此都是对方人生的匆匆过客,人家小两口有自己的故事。
当然还有蝉妈妈,如意和她在承恩阁相伴了十年,就像母女似的,如意不放心蝉妈妈独自一人在外头生活,要蝉妈妈跟她一起出府居住。
但是蝉妈妈拒绝了,她摸了摸如意的头发,“如意啊,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那时候这里还是石家的宅子,后来我被卖到张家,又回到这里,几乎在豪门家族的后院里待了一辈子。”
“我想趁着自己身子骨还硬朗,这十年托你的福,赚了好多钱,足够我出门四处走走停停,我虽老了,也有一颗想飞出的心,深宅大院待了一辈子,我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如意写了个帖子给蝉妈妈,还有几个地址,“这是我的名帖,还有京城枫园的胭脂、南京的魏国公府红霞、苏州的那位王小姐的地址。我现在出府,还没买房,暂住在胭脂家的枫园里,就无法写我的地址。”
“将来妈妈若是生病了或者走不动了,就拿着我的名帖就近找她们,或者托人给她们写信也行,她们都是我信任的人,定会把你送到我身边。妈妈,你我相伴十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会把你当亲娘一样,给你养老送终的。你千万不要推辞,否则,我心里始终惦记着。”
蝉妈妈含泪接过了,“你放心,我不会逞强,真到了那天,我一定会通过她们找你的。”
如意还给了蝉妈妈一包银子,“妈妈拿着,都说穷家富路,出门在外,住的好一点,吃得好一点,这个钱可别省。”
蝉妈妈不肯要,“我的钱足够了。”
“拿着拿着!”如意执意要给,蝉妈妈没有如意力气大,推不过她,只得收了。
如意放完了所管的所有人的月钱,最后一个,就是她自己,她领了二两银子的月钱,拿走自己的身契和放奴文书,把所有账目都清干净了,然后,捧着账本,给王嬷嬷过目。
如意说道:“嬷嬷,月钱放完了,九十七个人离开张家,剩下的回去了东西两府。”
王嬷嬷戴上眼镜,草草翻了翻,就放下了,叹道:“还是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啊,时间过得真快——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如意说道:“我和我娘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先暂时住在胭脂家里——嬷嬷呢?”
其实鹅姐一家也是先住在枫园,这样胭脂一家,如意一家,鹅姐一家又像以前在四泉巷一样亲亲热热的住在一起,等买了房子再搬出去,但这个没必要跟王嬷嬷讲。
这十年来,她和王嬷嬷虽然彼此欣赏合作,但终究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起去。
王嬷嬷说道:“我还要住几天,等老祖宗过了七七,我和王善就去云间(注:现在的上海),如今来春和腊梅定居在那里。”
如意说道:“倘若定下了启程的日子,托人去枫园给我捎个信,我去给嬷嬷送行。”
王嬷嬷点点头。
如意又说道:“嬷嬷,我可以把承恩阁王延林临摹的米芾山水画带走吗?我想……留着做个念想。”
承恩阁这个地方,发生过太多的事情。
有钱帚儿偷画烧楼。
有她和蝉妈妈互相照顾,相伴十年、抬尸埋尸。
有她从承恩阁的地炕里掏灰,掏出石家人石彪的斧头,这把斧头给了吉祥,吉祥用这把斧头奋勇杀敌。
有花椒胭脂红霞一起来找她玩耍,过年时,四个人在里头打牌逗趣;夏天登高消暑聊天,留下多少欢笑。
甚至,还有她反抗三少爷张宗翔,一把助他“飞翔”,送他上西天,从此消失在人间……
这里有太多太多的回忆,初来时识字不多,错把米芾认米市,这又是王延林的画作,如意可不想让这些画背负赝品之名而被当做垃圾扔掉。
王嬷嬷都忘记这茬了,说道:“米芾真迹已经跟着老祖宗一起葬在翠微山了,这赝品随你处置吧。”
辞别的王嬷嬷,如意去了松鹤堂,辞别来寿家的和芙蓉。
此时松鹤堂的人也散的差不多了,花椒还在,也在清理账目,如意一瞧,松鹤堂只有一半人选择出府,“你们松鹤堂出去的人只有十五个?”
“嗯。”花椒说道:“留下来的都是东西两府的家生女,家人都有府里有体面差事,已经为她们物色好了人家,往外头聘的就出府,配给府里管事或者得脸小厮的就不出去了,将来成了亲,就留在府里做媳妇子,当管事媳妇。”
在颐园伺候十年,基本都到了婚配的年龄,松鹤堂的丫鬟赚的最多,平日的打赏比月钱还高,二等以上的丫鬟个个都有几百两银子的嫁妆傍身。
如意一扫名册,“你也不出去?”
花椒说道:“我老子娘和三个哥哥都在西府,管着西府的洋货铺子,我一个人出去做什么?崔夫人已经跟我说了,等松鹤堂的账交上去,就要我去西府帮她专管人情来往的账。”
花椒细心,会办事,且口风紧,不会乱说话,崔夫人很欣赏她,要她回西府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