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真的没有什么区别。”老祖宗把宁王的回信放在蜡烛上烧了,蓦地挥起拐杖,朝着大儿子打去,“你这个败家子!”
吓得东府侯爷连滚带爬,躲避老祖宗的拐杖,大叫道:“书信真的假的都不重要,反正皇上绝对不会说这是真的,皇上都说是假的,谁敢说这是真的?老祖宗,您得讲道理啊,这个家怎么就败了?我怎么就是败家子了?”
老祖宗平日走路都需要两个健壮的丫鬟扶着,今天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杵着拐杖追打满地滚爬的大儿子,骂道:
“你这个蠢货!为了御驾亲征反贼宁王,皇上当然会帮我们张家遮掩此事,可是未来的皇帝呢?将来无论是皇上生了亲生儿子,或者从宗室里挑选储君,新帝都会厌恶打压我们张家!因为你这个蠢货写信给宁王,说他儿子最适合当太子!”
老祖宗怒极反笑,“哈哈,我这一生都为了张家的前途谋划,我把唯一的女儿送进宫廷,当太子妃,当皇后,当太后,宫中高处不胜寒,我女儿只得半生娇宠,余生皆是焦虑,惶恐不安。”
“我那爱说爱笑的二孙女,为了联姻生儿子,五年三次流产,力竭而亡。”
“我那乖顺听话的三孙女,宁可正青春就削了头发做姑子,也要斩断红尘,从此不当侯门女。”
“而我,更是活成了一个笑话!把女儿,孙女一个个填进去,用她们煎熬出来的油,来养你们这群扶不上墙的烂泥!一生算计,到最后,万念……成——灰。”
说到“灰”字的时候,老祖宗手一松,拐杖落地,芙蓉赶紧上前扶着老祖宗,老祖宗身子重重的压在芙蓉身上,双目圆睁,已然气绝了!
第七卷 万物生
第一百五十六章 办丧礼简繁各不同,主帅逃姨娘登城墙
芙蓉第一个发现老祖宗气绝,虽然老祖宗的身体如一节枯木,芙蓉早就有了老祖宗随时会走的预感,背地里还要西府侯爷把板准备起来,冲一冲。
但,当死亡真正到来的时候,犹如当头给了芙蓉一拳,芙蓉顿时觉得一阵耳鸣,耳朵嗡嗡叫,听不见两个侯爷跪在老祖宗遗体旁边大哭的声音。
花椒,来寿家闻讯赶来,看到老祖宗遗体还在芙蓉身上,连忙要健壮的丫鬟婆子抬了板来,将遗体在安放在上头。
芙蓉木木的站起来,这个世界似乎变得没声音了,她看见如意扶着戴着眼镜的王嬷嬷进来了,王嬷嬷张口跟她说话,但是芙蓉听不见,只看见王嬷嬷的嘴巴开合。
如意看到芙蓉僵在原地,脸色苍白,触手冰冷,就跟王嬷嬷说道:“嬷嬷,芙蓉姐姐有些不对劲,我先扶着她坐下缓一缓。”
王嬷嬷说道:“等芙蓉姑娘好些了,你问问她老祖宗是在几时几刻走的,阴阳生马上就要来了,要根据老祖宗的生卒年和家里人的八字推算殇榜的日期。这可是关系张家后人气运的大事,不能马虎了。”
王嬷嬷悲伤是有的,但是不多,她更关心张家的将来。
说完,王嬷嬷和来寿家的去找了一件老祖宗经常穿的衣服,要小厮辛丑搬来梯子,爬到了老祖宗刚刚咽气的房间的房顶上,一边挥舞着旧衣,一边大呼着: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这是古老的招魂仪式,虽然明知人死不能复生,但总要做些什么,给活人一点安慰。
如意扶着芙蓉坐下,给她端了一杯茶,还放在唇边喂给她,芙蓉喝了茶,方能听见外头的声音,终于回过神来了。
芙蓉抓住如意的手,眼泪簌簌落下,“如意啊,老祖宗去世了,她死在我的怀中,我亲眼看见她——”
芙蓉的话戛然而止,老祖宗是被侯爷活活气死的,这是家族丑闻,她不能说,得憋着。
看着芙蓉又僵住了,如意赶紧又端了一杯茶递给她,“老祖宗一身的病,本就病了多年,因你的悉心照顾,已经算是长寿了,你已经做的很好,问心无愧。”
照顾的好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一帮败家子给毁了!功亏一篑!
此时的芙蓉就像老祖宗一样,万念成灰!
如意说道:“方才王嬷嬷说,待会阴阳生就要过来了,要准确的生卒时间,用来写殇榜,问老祖宗是几时几刻没的。”
芙蓉掏出一块西洋怀表看了看,“应该是是申时三刻没的。”
如意用纸笔记下,给了王嬷嬷。这时东西两府的侯夫人、少爷少奶奶等等大小主子们都换了白色粗麻孝服都来了,白晃晃的一片,松鹤堂哭声震天。
东府侯爷看着西府所有人都在哭,唯独东府少了个人,就是三儿子张宗翔,西府的哭声远远高于东府。
东府侯爷觉得没有面子,便责令东府管家潘达快去找人,务必把三少爷找回来哭丧!
主子们都在哭,下人们都在忙。
此时东府大管家潘达忙的连上吊都没空,怎么有闲工夫去找不知去那里浪的张宗翔?
潘达胡乱答应了,派了个小厮出去找,小厮怎么可能知道去那里找人?反正一个庶子,连三少奶奶都懒得找丈夫,谁会在乎?
小厮干脆借口寻人,出城玩去了。
因老祖宗病了多年,府里早就有做准备,一应丧服都是全的,男仆穿上了白直裰,头戴白色唐巾,女仆们穿着白色苧麻衫裙,
把颜色鲜艳的灯笼、幔帐等等换下来了,府里各处搭起了孝棚,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
去钦天监请的阴阳生来了,拿着老祖宗的生卒年月和府里侯爷侯夫人还有孙子辈,重孙辈的八字算日子和吉时。
阴阳生一通推算,说道:“若要利子孙,老祖宗停放的时间不宜过长,三七即可安葬。”
三七就是死后的第二十一天下葬。
没等东府侯爷开口,西府侯爷就说道:“三七就下葬?会不会太仓促了?以老祖宗的身份,起码要到五七啊。”
葬礼代表着张家的面子,二十一天怎么够显摆的?得五七三十五天吧!
阴阳生见识多广,说道:“一来,从老祖宗的生卒年月和孝子贤孙的生辰八字来看,三七最好,利子孙,老祖宗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二来,今天是六月十八,天气渐热,未来会越来越热,纵使贵府上有足够冰块保存遗体,这也很难阻止遗容变了相貌(注:就是腐烂的意思);三来,老祖宗是要和昌国公合葬在京郊的翠微山吧?”
侯爷们连忙点头,“是的,当年昌国公下葬时,墓穴里已经留好了老祖宗的馆床,只等将来打开墓门,将老祖宗的棺椁抬进去合葬即可。”
阴阳生点头说道:“那就是了,既然老祖宗不用回沧州老家安葬,就在葬在翠微山,三七二十一天足够了,老祖宗也能早些在地下和昌国公团聚啊。”
阴阳生好说歹说,总算是说服两个侯爷,同意三七安葬。
阴阳生撰写了殇榜,定下入小殓、大殓、入棺、出殡等等日期和时辰,三七那日,就是七月初七出殡。
写完殇榜之后,将殇榜盖在老祖宗遗体之上,东西两府的下人们就四散开来,去各自亲戚们家里报丧,说出殇榜上的各项日期,以便亲戚们按照日期吊丧。
宫里的皇上,张太后也得了噩耗,各有所赐,张太后悲伤不已,但是身为太后,不能出宫回娘家见母亲最后一面,况且如今宁王造反,国难当头,张太后还要忍住悲伤,命身边女官去张家传话,老祖宗葬礼从简,不得大操大办。
西府侯爷听了,心思不是滋味,西府反正有钱,办的起盛大的葬礼,他刚才还觉得在家里停灵三七不够,要停五七呢,现在张太后发话了,国难当头,一切从简,一下子逼他歇了大操大办的心思,只得遵从张太后的意思。
女官还提醒他,“明天大朝会,两位侯爷要说的话可想明白了?”
对啊!明天皇上会宣布宁王造反,要御驾亲征平乱!正因反贼假托太后娘娘懿旨,我们兄弟两个还要在朝上大骂反贼无耻呢!
西府侯爷赶紧收起了眼泪,拉着东府侯爷,召集手下幕僚,斟酌明天大朝会的措辞。
两个侯爷都说有要紧的事情,设灵堂的事情就交给两位侯夫人,周夫人自打女儿死后就吃素念经,身体虚弱,在松鹤堂哭着哭着,想起了女儿,就晕过去了,就是西府崔夫人和东府大少奶奶夏氏两人张罗。
东府大管家娘子潘婶子从登仙楼买来各色纸扎,摆在灵堂上,又把老祖宗珍藏的古董铜器摆在祭桌上,尤其是一对青铜双耳铜杯,据说还是西周时代的古董,很是珍贵。
崔夫人看了,忙道:“摆这些做什么?快撤下来!太后娘娘说了,国难当头,丧事从简,这对铜杯大奢侈了,摆上一对银爵杯即可。”
一旁芙蓉听到这些话,心里着实不是滋味,老祖宗为了张家殚精竭虑,到死却连风光大葬都不能,为了张家,要一切从简。
芙蓉便过去说道:“侯夫人,这对青铜双耳杯是老祖宗的心爱之物,有时候会拿出来把玩,冬天的时候,还在用来当做梅花的插瓶使用,老祖宗已经走了,这让这对铜杯再陪陪老祖宗吧。虽说丧事从简,但老祖宗毕竟是太后的母亲、堂堂国公夫人,摆上一对西周铜杯不算过过分,留下它们吧。”
崔夫人很是矛盾,这个节骨眼上老祖宗过世,太后娘娘说要从简,可是太简单就不体面,她一个儿媳妇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芙蓉见崔夫人犹豫,便说道:“摆上吧,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崔夫人见芙蓉眼神直直的,走火入魔似的,怕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只得答应了,“行,潘达家的,这对铜杯留下,其他的古董就撤了吧。”
潘婶子只把刚刚换上的银爵杯拿下,重新摆上双耳铜杯。
还要撤古董,正是折腾人啊!潘婶子擦了一把汗,幸好如意过来帮忙收拾,一一收回柜子,再写了新封条贴上。
老祖宗遗体这边,已经用帷幕围的严严实实的,开始小殓了。
花椒捧着水盆,盆里泡着两团棉花球,来寿家的含着泪,用棉花球给遗体擦拭眼睛,一边擦,一边说道:“小姐啊,怎么眼睛还是闭不上呢?你就安息吧,儿孙自有儿孙福,心是操不完的,不如安心的去,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在操心了。”
这是小殓开光明的仪式,让死者看清黄泉路,别走错了。
来寿家的絮絮叨叨用棉花球擦着眼睛,老祖宗的眼睛这才闭上。
看着老祖宗闭眼的那一刻,死相变得安详,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芙蓉捧过来一堆小山般的衣服,这是殓衣,一共有九件衣服,要一件件的全部穿上,也是早就准备好的。
花椒拿出一套梳子,“你们给老祖宗穿衣服,我来给老祖宗梳头吧。”
王嬷嬷,来寿家的,芙蓉给老祖宗穿上一层层殓衣,花椒梳头,老祖宗一头银发,且因久病而脱落严重,小小的一把头发,梳不成髻,花椒拿出一顶假髻当发包,包进银发里,这样方便插戴首饰。
来寿家的见了,忙道:“可不能用假髻,假髻是马尾巴做的,入殓的人可不能带着任何动物毛发去地下,会投胎成畜牲的,你看这九层殓衣都没有带皮毛的衣服。”
“知道。”花椒说道:“这顶假髻是我平日里给老祖宗梳头的时候收集的掉发,得空亲手编出来的一顶假髻,原本打算等老祖宗过大寿的时候戴上,没想到……”
花椒哽咽道:“却在这个时候排上了用场。”
来寿家的忙道:“对不起,是我眼拙,没看出来,这居然老祖宗的真发编出来的,你的手真巧。”
这四人都是手脚利索的,很快梳好了头发,插戴上老祖宗平日最爱的一套金嵌红宝石头面首饰、穿上九层殓衣,看起来整齐肃穆。因天气渐热,围着老祖宗摆着一个个木制的冰鉴,堆满了冰块,以防腐化。
小殓完毕之后,立刻就有住得近的亲戚们上门凭吊,松鹤堂的哭声远在承恩阁都听得见。
当天晚上,芙蓉和来寿家的都在灵堂里伴宿,只用一座围屏隔着老祖宗的尸身,一夜无话。
次日一清早,两府侯爷就穿着朝服参加大朝会去了,在朝堂上大骂反贼无耻,伪造寿宁侯(注:就是东府侯爷)的信件,和张太后懿旨,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这天下岂有亲舅舅和亲娘造亲外甥和亲儿子的反?去支持一个外人的道理?
群臣激愤,平日里,朝堂都是骂两个国舅爷的,今天难得群臣和国舅爷一起骂宁王。
正德皇帝连见气氛差不多了,就宣布御驾亲征,亲自讨伐反贼!
朝廷公布了宁王谋反,皇上要御驾亲征,征讨国贼的消息,这下全京城都知道了。
全京城都在讨论宁王谋反一事,张家老祖宗的死就没有多少人在意了,但是,还在通州宝源店的吉祥,鹅姐等人听到消息,立刻就赶回京城了,连同宝源店的曹鼎夫妻、宝庆店的夏收都一起回来吊丧。
一路上,马车里的鹅姐跟如意娘说道:“鹅姐夫瞎了一只眼,以后不会跟着杨数出海了,这回吉祥要把我们都接出去。可是,你和如意还在张家,我们都不放心,要走咱们一起走。如意虽然离二十五岁 还差一年,可这不老祖宗刚好去世了么,乘这个机会,送走老祖宗,就把如意也一起接出来。”
如意娘向来都听鹅姐的话,点点头,“好,我们一起走。”
鹅姐说道:“吉祥已经找个不错的两进大宅院,在朝天宫的西边,地方有些偏,但依然在城里,那里离官菜园很近,可以租两亩菜地,到时候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离咱们家还近。”
如意娘不解,“咱们……家?”
鹅姐说道:“这种世道,你们孤女寡母的,出去了单门独院的过我们不放心啊,就是出去了,咱们两家还是一起过。”
“这——”如意娘有些犹豫,“买房子的钱我已经攒好了,等如意出来,我和她商量一下。”
鹅姐忙道:“你们母女想买房子随时都可以去买啊,先和我们一起住下再慢慢看房子嘛,这可是你们母女攒了大半辈子的辛苦钱,一套房子就没了,不得好好的看?不着急哈。”
“何况,我吃惯了你做的菜,在通州这些天不是下馆子,就是吃宝源店的菜,都不符合我的胃口。你看,我都瘦了,双下巴都看不见了!”
鹅姐是个有本事的,能屈能伸,能文能武,武能河东狮子吼,文能撒娇卖乖。
如意娘掐了一把鹅姐的下巴,确实,都能摸到骨头了,说道:“回去我给你好好补补。”
回到四泉巷,因老祖宗去世,四泉巷所有家奴都换了素服,如意娘和鹅姐一家人也回家开箱找素服,如意娘刚刚用钥匙开门,就看见屋里头有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