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接过长剑,刚才一剑刺穿敌军咽喉,滴血不沾,确实是好剑,问道:“那你怎么办?”
郑侠伸手抹向刚刚穿喉的敌军咽喉处,抹了一手的热血,然后把血往自己脸上涂均匀了,接着往地上一躺,“撒手人寰”,直接装死尸。
吉祥十分佩服,“郑侠大哥捐军粮,参军打鞑子,还能扮纸人,也能装死尸,真是能屈能伸。”
郑侠心想:你不肯留下来保护朕,非要去找同袍,朕就只能装死了!
郑侠躺在地上,把他的折扇拿出来说道:“我这把扇子里有暗器,足够防身,你赶紧去救你的兄弟们吧。”
还真是去那儿都要带着折扇啊!吉祥把斧头重新别在腰间,持剑离开。
郑侠看着吉祥的背影消失在雾中,欲哭无泪,他很想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把吉祥留在这里保护他,可是……可是吉祥这顽固的小子未必肯,他还没找到赵铁柱呢。
那个会吃的家伙最好还活着!这世间有趣的人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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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侠终究没有亮出身份,一旦真相揭晓,兄弟变君臣,这个味道就变了。
郑侠躺在地上装死尸的时候,马蹄声响起,一个背着弓箭的将士走过来,在马上东张西望。
郑侠看到了此人穿着豹纹战裙,大喜,说道:“你是豹子营的那位?”
听到声音,马上的将士立刻拿起一杆长枪,枪头抵着郑侠的咽喉,“你又是谁?报上名来!”
此时郑侠猛地记起来自己刚刚往脸上糊了一脸血,忙道:“威武大将军朱寿!”
一边说,一边解开盔甲,把里头的龙袍亮出来了。
别人不晓得,但是皇帝的亲卫豹子营是知道的,这个称呼就是正德皇帝的代号,张公公要他们记住,“威武大将军”,“朱寿”,都是皇上在战场上的代称,战场上暴露皇帝的位置是致命的,所以取了代号。
马上的豹子营将士飞身下马,“威武大将军,末将豹子营骑兵百户郑纲救驾来迟。”
郑侠一听姓名,心道:这回瞒不过郑纲了,幸好,吉祥和赵铁柱还不知道。
就在郑纲找到正德皇帝的同时,北风停了,雾气更浓,就像身在云海似的,根本看不清四周,吉祥就竖起耳朵听声,听到东边有马蹄声,不晓得敌我,赶紧蹲在地上,藏着一具死尸身后。
这是一个五十来人的小队,为首的人身材魁梧,没有胡须,正是张永张公公!
吉祥将宝剑入鞘,迎接张永,“张公公,是我,吉祥。”
张永骑在马上,看到浑身血污的吉祥,目光却落在他手中的剑上,剑身寒光闪闪,似曾相识。
张永大惊,翻身下马,拿过长剑,看到剑鞘上的大篆“寿”字的铭文,忙问吉祥,“这把剑那里来的?”
冲锋时刻,正德皇帝和护卫队失散了,张永急的到处找皇帝!
吉祥说道:“是郑侠大哥的。”
张永顿时觉得天都快塌了!忙问:“郑侠?他怎么了?他的剑怎么会在你手里?”
吉祥说道:“他摔下来马来,肋骨断了,行动不便,躺在原地装死,把剑给了我。”
原地装死的确像是正德皇帝干出来的事情。张永觉得塌下来的天又升起来了,吉祥吉祥,遇难成祥,吉祥真是个福将,问:“郑侠在何处?快带咱家去找!”
“他没事,藏的还那么隐蔽,我要去找豹子营的兄弟们会和。”吉祥指着身后的方向,“我大概走了五十来步,现在起雾了看不清,你叫他的名字,他会回应公公的。”
张永看着面前的犟种吉祥,“郑纲带领的骑兵队射中了鞑靼小王子,小王子受了重伤,已经退兵了,我军已经取得应州大捷,但战场依然有敌军残兵在,又起了雾,你要小心。”
胜了!难怪走了五十步都没有遇到活的敌军,吉祥心中大喜,但立刻转为忧虑:虽然没有遇到敌军,但也没有见到活着的兄弟们啊!
张永带队按照吉祥指引的方向去寻找正德皇帝,吉祥继续持剑,在战场上搜寻活人,遇到自己人就营救,将伤兵们扶到一处聚集,说道:
“我军已胜,你们在此地不要乱动,现在大雾,小心路上被敌人散兵偷袭,待会有清理战场的大明队伍过来救你们。”
吉祥遇到了一个用长枪当做拐,一瘸一拐走路的穿着豹纹战裙的豹子营同袍,同袍说道:“吉百户,你儿子和赵铁柱在那边的树林里,他们都受伤了,走不动,我是来搬救兵的。”
浓雾笼罩之下,右边的树林就像一坨在水里散开的墨汁,淡淡的,若不是同袍指引,吉祥根本发现不了。
吉祥道了声保重,给同袍指引了大明伤兵聚在一起的方向,就往水墨画般的树林里走去,在路上,吉祥发现一匹无主的战马,想到同袍说的吉庆和赵铁柱都受伤走不动,就顺手牵马,得到了救人的坐骑。
他牵马走进树林,这是一处洼地,这里的雾气比外头还要浓密,就像一堵堵柔软的墙,除了眼前的树干,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四周有脚踩在树枝上行走的擦擦之声,能够感知到有其他人在树林里,但是雾气太浓,不分敌我,所以大家都不敢出声,谁出声,谁就会首先陷入危险。
吉祥隐约能够看到树林有几处火光,不晓得是敌军的诱饵还是同袍点燃的求救信号,因而,吉祥没有轻举妄动。
正想着如何找人,吉祥蓦地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
这气味是从树林里某处朦胧的火光处发出来的,吉祥觉得味道很熟悉,闻到之后,居然最先唤醒的了舌头,口腔润湿了。
吉祥咽了一口唾沫,想起来了,这是如意娘种植的海椒的味道啊!辛辣刺鼻!
如意娘种了海椒,还把海椒像大蒜一样串起来,挂在屋檐下自然风干,就像一串串鞭炮,可以保存很久。
赵铁柱喜欢吃辣,除了辣椒酱,他还随身携带干海椒,行军埋锅做饭的时候,他就把干海椒捏碎了洒进汤里,只喝一口,辣辣的,身子就暖和起来了。
这东西只有赵铁柱才有,所以,雾里的那团散发着海椒刺激气味的火肯定就是赵铁柱放的!
吉祥通过气味分辨出了敌我,牵着马,朝着那团火走去。
火堆上架着一个倒扣的头盔,这是六瓣尖顶明铁头盔,和吉祥头上戴着的头盔一样,是豹子营统一发的,能够保护脑袋,倒扣起来滴水不漏,情急之下还能当碗或者当锅使用。
头盔里用水煮着海椒碎末,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吉祥晓得自己半脸都是血,且在雾里难以辨认面孔,于是小声说道:“铁柱?吉庆?”
一颗石子扔到了吉祥脚下。
吉祥随着石子的方向走,在一颗大树下发现了受伤的赵铁柱和吉庆。
赵铁柱的腿断了,用树棍和布条子胡乱捆绑固定,走不动路,火堆和石子都是他弄的。
吉庆更惨,浑身好几处刀伤,失血过多,无力的靠在赵铁柱身上。
看到吉祥找过来了,赵铁柱如释重负:“你总是笑我是个狗鼻子,闻到味就找过去了,没想到你也是个狗鼻子,闻着味就知道是我。”
见赵铁柱还能玩笑,吉祥知道这家伙肯定死不了。
吉祥忙将自己的十全大补丸拿出来,喂给吉庆吃了,“你们两个上马,我牵着你们回营。”
吉庆吃了药丸,脸上终于不是死人般苍白的脸色了,“吉百户真厉害,我们都受伤了,就你一个全乎人,还能来救我们。我方才还跟赵铁柱打赌,说如果海椒煮水真的能够把你引过来,我就把你叫爹,我输了,输得心甘情愿,爹。”
“我还没成亲呢,那里来的儿子。”吉祥先扶着伤最重的吉庆上马,就要搀扶赵铁柱时,从浓雾里冲来五个鞑靼敌军,就要抢马!
吉祥只得放下赵铁柱,拔剑和五人缠斗起来,所有人都将尽力竭,皆是以命相搏,吉祥落于下风之时,身后鞑靼兵挥起手中弯刀,朝着吉祥后颈砍去!
趴在马背上的吉庆看见了,居然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奋力一跳,用身体将鞑靼兵压在身下,鞑靼兵挥着弯刀,抹了吉庆的脖子。
此时树下的赵铁柱装填好了弹药,将火枪举起来,但雾气太浓了,火绳受潮,死活点不燃火绳枪上的火绳,赵铁柱换了好几根火绳,终于点燃了其中的一根,呯的一声巨响,将那鞑靼兵的脑袋炸开了……
最终,吉祥牵着马,驮着断腿的赵铁柱和断气的吉庆从大雾中走回了营地。
应州大捷,鞑靼小王子当年去世,鞑靼元气大伤,各个部落为了争夺领导权互相残杀,无力滋扰边关,烧烧抢掠,大明边关由此得到了三十年的安宁,这是正德皇帝在位最大的功绩。
豹子营里,军医给赵铁柱断腿接骨,赵铁柱疼的像战马一样嘶叫,吉祥听的肝肠寸断,还不得不听从军医的命令,强行压住赵铁柱,不让他乱动。
当晚,赵铁柱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吉祥一次次用湿手巾给赵铁柱额头降温,就怕他像当年的长生一样,把脑子烧坏了。
赵铁柱烧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口出真言:“我不想死,我还没娶到心上人呢,我不能死啊。”
吉祥说道:“就是,等你腿骨长好了,就去南京,把你心上人红霞娶了。”
赵铁柱蓦地睁开眼睛,“不是红霞,我的心上人就在京城。”
难道是如意?把吉祥吓一跳,手里的刚换的湿手巾落在了枕头上,赶紧捡起来给赵铁柱擦头,“你小子发烧了别胡说,以前红霞还在颐园的时候,你经常给她送吃的,你这么护食的一个人,想从你碗里夹块肉都难,你却送给红霞,你的心上人不是红霞是谁。”
赵铁柱说道:“是胭脂啊,一直都是她,我那时候送红霞,是因不好意思直接送给胭脂,红霞是我一起长大的表姐,送她就理所当然了,她们两个是好朋友,有红霞吃的,就少不了胭脂。”
原来是为了醋包的饺子!吉祥难以置信,“可是这五年红霞去了南京,我也没见你送吃的给胭脂啊?”
赵铁柱说道:“这五年我一直背着你送,你不晓得。”
吉祥第一次觉得自己其实从未了解过赵铁柱,还以为他就知道吃啊,“你为什么背着我?”
赵铁柱说道:“我怕你也喜欢胭脂,胭脂这么好的姑娘,谁不喜欢啊!你们一起长大,九指叔最欣赏你,把你当亲儿子看,我比不过你,我就比你会吃,遇到什么好吃的,我就偷偷送给胭脂。”
男人心,海底针啊!吉祥觉得自己平日小瞧了赵铁柱,分明很有心机嘛,说道:“你好好把腿养好,九指叔可不想要个瘸子姑爷。”
话音刚落,郑纲端着药过来了,“你好好养伤,你要是个瘸子,别说九指不答应,我这个当表舅也不答应。”
赵铁柱乖乖喝药,喝完了,还意犹未尽,“这味不错,喝着还挺提神的,能再来一碗吗?”
郑纲啧啧称奇,“头一回见到连药都爱喝的人,这家伙莫非是馋虫托生的吧。”
吉祥司空见惯,把赵铁柱按回枕头上,盖好被子,摸了摸他的头,依然滚烫,只好又给他用湿手巾降温,“那时候颐园还在修缮,我们是看库房的,如意娘给我们做饭,厨房有一瓶点豆腐用的卤水,赵铁柱好奇,想要偷偷尝一口,幸亏被如意发现了,否则他就被毒死了,如意堵在门口,足足骂了他一个时辰。”
郑纲问道:“卤水有毒?为什么卤水豆腐就无毒?”
吉祥说道:“是啊,我也不晓得,打小如意娘就叮嘱我们,点豆腐的卤水有毒,喝了肠穿肚烂,不可以碰的——哦,对了,你在伤兵营里找到郑侠大哥了吗?他居然参军了,还杀了一个敌军。”
郑侠就是正德皇帝啊!你救驾有功都不知道!郑纲嗯了一声,“他本是来送军粮的,热血参战,张公公赏了他不少东西,还把他送回商队养伤——哦,那把剑,他要拿回去,家里祖传的宝剑,不好送给别人。”
宝剑剑鞘上有大篆“寿”字铭文,吉祥没有读过书,看不懂篆刻,否则这个“寿”字怕是要露陷了。
吉祥把威武大将军朱寿的宝剑给了郑纲,“正好,我忙着照顾赵铁柱,走不开身,麻烦你帮我还给他。”
郑纲接剑,问道:“明天清理战场,阵亡士兵要集体火葬,总不能让他们暴尸荒野,吉庆的骨灰……交给你?”
吉庆是孤儿,没有亲人,甚至连姓氏都没有,就随口跟着吉祥姓“吉”,在豹子营里,大家都戏称吉庆是吉祥的儿子。
吉祥眼神一黯,从军七年,这是他头一回见识到战争能够残酷到何处地步,以往豹子营只是四处剿匪,第一次出征是平定安化王之乱——没开始打,安化王的叛军就已经被当地军队平定了,以前所有的战役跟这次应州之战比起来,就像是过家家。
吉祥鼻头和眼睛都是一酸,说道:“吉庆是为保护我而死的,就把他的骨灰交给我吧,我拿回去要五戒好好超度,下一世投个好胎,父母都爱他,不会把他扔到大街上当孤儿,被乞丐捡走训练成小偷。再买个坟地将他葬了,无论清明还是寒衣节,都给他烧纸。”
吉祥照顾了赵铁柱一整晚没合眼,到了天亮时,摸着不烧了,这才稍稍放心。
郑纲送来一罐子猪蹄汤,说以形补形,赵铁柱全吃了,看他断腿高烧之后还那么好的胃口,方知能吃是福,这家伙肯定能够康复的。
就在赵铁柱卖力啃猪蹄时,千里之外的京城,颐园,老祖宗正在吃早饭,老祖宗拿着勺子的手不停的颤抖,一勺马蹄羹起了一阵涟漪。
自打去年老祖宗一次小中风,就成了这样,连勺子都拿不稳了。
花椒说道:“老祖宗,还是我们来喂吧。”
“不用。”老祖宗固执的要自己吃饭,可她越是使劲,手就越抖,最终勺子掉了,里头的马蹄羹洒在了老祖宗胸前的衣服上,勺子也从桌面滚落,乒的一声,摔的粉碎。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为子嗣千金损身体,迎凯旋亲人盼征归
生病的老人往往脾气大,又固执,最不好伺候。
自己吃马蹄羹失败,看着湿漉漉的衣服和碎了一地的瓷勺,老祖宗平静的说道:“收拾干净,给我更衣,换了衣服我再过来自己吃。”
依然不准花椒等丫鬟们喂食,非要自己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