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穿红的美娇娘是来春涂脂抹粉假扮,故意做给红豆看的。
鹅姐听了,说道:“来春二十九岁了吧,也好成亲了,以前是奴籍,不好和平民通婚,只能偷偷摸摸的,现在全家都脱了奴籍,是平民了,身份上没有阻碍,可以明媒正娶了。”
红霞说道:“鹅姨有所不知,听说秦淮河附近多是勾栏人家,身份是贱籍,来春愿娶,但我姨爹不答应啊,父子两个僵持不下,就只能继续藏着了,故,表哥都三十了还不肯成亲,就这么干耗着。”
别人听了还好,只当成一个茶余饭后聊天的新闻,但如意娘听了,想到自己的身世,很是唏嘘,“唉,这被金屋藏娇的女子真是可怜,出身贱籍,又不是她能选的,也不知何时能够脱离苦海。”
红霞说道:“快了吧,我觉得姨爹应该已经松口了。我姨爹说,等开了春,运河冰面融化,他们全家就买船南下,举家迁居到江南。”
“大家想想,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迁居?我估摸着就是姨爹新得了小儿子,想开了,反正手里抱着小儿子。大儿子要娶什么女人就随他吧,总不能看着大儿子打一辈子光棍吧。”
“因未来表嫂出身不好,怕有人说闲话,就干脆全家都搬离京城,离的远远的,以后关起门过日子,谁管是什么出身呢。”
如意娘听了,念起了佛,“阿弥陀佛,又一个女子脱离苦海,从了良,是好事啊。”
善良的如意娘并不晓得这是来禄全家金蝉脱壳之计,全家突然搬离京城会惹人怀疑,有这种风流韵事打掩护,离京有了理由,将来到了陌生地方,来春和腊梅对外以夫妻关系示人,重新生活,那个时候来恩牙牙学语,光明正大的把来春叫爹、来禄叫爷爷,把颠倒的伦理顺过来,这家人方能迎来新生。
胭脂很是伤感,“开了春,你们都要走了。”就像这满月宴似的,再热闹的席面最后都得散席。
红霞说道:“我们就像如意和王小姐一样,通信嘛。”
话音刚落,厨房外头马匹嘶叫声,众人还以为九指长生赶着马车来接她们了呢,就收拾茶杯准备走。
门开了,来的却是吉祥和赵铁柱!
两人皆是一身戎装,头上戴着的黑色折沿帽,帽子上覆着一层霜般的细雪。
两人刚刚从河北剿匪回来,还没回豹子营,就直奔来禄家里吃席。
下半年,豹子营都在外头剿匪,秋天在山东,冬天去了河北,鹅姐看到儿子安然无恙回来,高兴的不得了,“外头何时下雪了?冷不冷?来,坐炉子旁边暖和。”
在她们们围炉闲谈的时候,外头不知不觉落起了雪珠儿。
如意娘问两人,“你们吃了饭没有?这里有现成的,没动过筷子,我给你们热一热。”
吉祥匆匆看了一眼厨房的人,目光落在如意身上,说道:“还没吃,你们先坐,我和赵铁柱去随个礼就来。”
得知吉祥和赵铁柱来了,来禄还特意命奶娘把来恩抱过来,要吉祥和赵铁柱击鼓传花似的抱了抱,“我家来恩沾一沾两位官老爷的官气,长大了也当个官。”
论辈分,赵铁柱还是来恩的表哥呢,赵铁柱跟襁褓里的来恩说道:“等你长大了,我带你骑马去。”
两人和来禄寒暄了几句,就回去了厨房,如意娘已经把饭菜都热好了,吉祥面前摆着一碗饭,赵铁柱用的是汤盆,满满一盆饭!
赵铁柱感动的几乎热泪盈眶,“还是如意娘最了解我。”
两人吃着饭,鹅姐问他们这次可以歇到什么时候,听到可以歇到过了正月十五,很高兴,“挺好,正好跟我们一起忙年。”
红霞问赵铁柱,“表弟,这次打仗升官了没有?”
赵铁柱一口一块红烧肉,“平了几个土匪窝子而已,算不上打仗,赏了钱财好过年,都没升官。”
胭脂继续剥着松子仁,把吹去红衣的果仁分给两人,“你们才十七,不着急升官,保住身子要紧。我照着宫廷的方子配了一些药油,你们磕了碰了拿去擦一擦试试。”
两人吃了饭,九指驾着空车来接人,女人们都上了车,吉祥和赵铁柱骑马跟车,将女人们送回。
胭脂和红霞分别回颐园和东府,如意因王嬷嬷给了假,可以后天再回颐园,今晚依然住在四泉巷家里。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外头风雪交加,如意娘和鹅姐给吉祥缝新被、铺床,如意坐在炕上拿着从九指叔那里弄来的一把小锉刀,去刮擦一种两头尖尖、椭圆形的坚果,这坚果外壳很平整,但里头很丑,浑身黑乎乎的,像是长了一身黑黑的铁锈,把黑东西刮下来,里头果肉倒是很标致,黄橙橙的。
吉祥坐到如意旁边,“这是什么东西?果肉的颜色很像板栗。”
如意说道:“这是南方的坚果,叫做香榧子。王小姐寄给我的,很好吃,又香又脆,你尝尝。”
如意递给他一个刮干净的香榧子,吉祥张开嘴巴。
如意瞪了他一眼,“用手接,这么大人,都十七岁了,还要人喂你不成?”
吉祥只得摊开掌心,接过了香榧子,嚼了嚼,“好香啊,比炒豆还香。”
如意说道:“好吃是好吃,就是不好剥,先要去那层灰不溜丢的坚壳,然后还要刮去这层黑铁锈般的内皮,吃起来琐碎死了。”
“我来帮你剥。”吉祥拿起一个香榧子,这东西外壳硬帮帮的。
“锤子呢?”吉祥在炕桌里找锤子,想像敲核桃一样把外壳敲掉。
“你找个什么锤子哟,这东西不能用蛮力。”如意拿出一颗香榧子,指着坚果上面像眼睛一样的地方,“就这里,轻轻一捏就碎了。”
如意做着示范,拇指和食指捏住香榧子的“眼睛”,咔嚓一下,坚硬的外壳就碎了。
吉祥笑道:“这个有趣,就像攻城似的,找到了弱点,一击即溃,我来试试。”
吉祥捏“眼睛”,刮“铁锈”,把一颗颗金黄的香榧子果仁剥出来,边剥边和如意聊天,“你今天在来禄家厨房怎么没搭理我?快一年没见,连胭脂这么矜持的人都跟我说话了,你都没吭声。”
吉祥觉得很委屈。
吉祥帮忙剥香榧子,如意自己就不动手了,这东西难剥,剥完之后大拇指会磨的很粗糙,若穿着昂贵的丝绸布料,会把布料刮勾丝的。
如意就只管吃了,她往炕上引枕上靠了靠,变化着坐姿,找个了最舒服的姿势,“我也不晓得为什么,看着你们两个穿着豹子营的军服、一身风雪的走进来,就突然很羡慕你们,甚至,是嫉妒你们。”
“都是家生子,你们男的可以靠本事脱奴籍,当官。我们女子只能在宅门之内,拼尽全力往上爬,升了一等大丫鬟,风光无限,赚了不少钱,但是到头来……只要还是奴儿,很多事情就身不由己。”
红霞的遭遇给如意敲响了警钟,虽然在钱帚儿的枕头风之下,东府侯爷最后把来禄当成了报复的目标,但以后呢,如意自问在丫鬟中是个出挑的人,她开始焦虑起来。
唉,当丫鬟的姑娘,不努力往上爬会被人踩在脚下,连头油都被人克扣,努力往上爬又可能被当成一盘菜吃掉,真是进退两难。
如意换了几个坐姿,觉得还是躺着舒服,就干脆把几个引枕都搂过来,学着老祖宗的姿势歪在一堆枕头上,“这几年,我瞧着杨数、来寿家的一家、你和赵铁柱,还有来禄一家人脱了奴籍,不是奴儿了,虽说也不能十分自由,但比当奴好多了,很多事情能自己做主。”
吉祥问道:“你想脱籍?”
如意嗯了一声,“是啊,可是府里的规矩,女孩子要在府里服侍到了二十五岁才放出去,或配小厮,或自家往外聘,偶有像芙蓉姐姐这样地位超然的,不嫁任何人,一辈子小姑独处——但,据我所知,芙蓉姐姐的身契也还在东府。”
“张家不可能白养着我们这些丫鬟,最美好的年华必须留给主子们,就像吃甘蔗似的,前头太嫩不甜,后头太老不好嚼,就掐头去尾,只取中间最甜最好吃的部分,献给张家。我离二十五岁还早,尚需八年。况且,我要出去,也必须把我母亲带出去,全家脱籍才行。”
如意说了一车话,吉祥听到“往外聘”时,脑子就停住了,后面如意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楚,脑子里就像水开了似的,汩汩沸腾。
等到话音暂歇,吉祥脱口而出,问道:“你是想配小厮还是往外聘?”
气得如意拿着一颗还没有剥的香榧子,把香榧子上的“眼睛”往吉祥额头一按,“你是个什么脑子?我说的很清楚,我是想脱奴籍,和我母亲一起脱籍。”
“眼睛”是香榧子最脆弱的地方,咔嚓一下壳就破了,吉祥揉着额头,继续剥破壳的香榧子,“我知道啊,脱籍。那么脱籍之后呢?你是……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嘛。”
如意说道:“脱了籍再说。如果不脱籍,始终是个奴儿,身契捏在别人手里,不自由,受制于人做出来的决定就不是自己真心想要的了。”
就像红霞,红霞真心想当二小姐的陪嫁丫鬟,远去南京吗?
她不想啊,她想和胭脂相伴在一起,当一辈子好朋友。
可是她可以选择吗?
不可以,她必须去南京,她是个奴儿,必须依附某个主人为生,不是侯爷,就是二小姐。
想起二月就要去南京的红霞,如意就觉得心酸,叹道:“身而为奴,谈何选择?我一个家生子,只能跟你说不愿为奴的真心话,在外头是万万不敢透露一个字的,说出来就是不忠,是大逆不道,会被主子们厌弃、撵出园子,或打或卖——”
如意顿了顿,说道:“哦,不对,像我这种知道主子太多事情的人是不可能被发卖的,应该是被打发到田庄里当个农奴,做活做到死,连母亲也会被我连累。”
看着如意用最舒服半躺姿势,淡淡的说着最可怕的下场,语气毫无波澜,吉祥便知道如意有这个想法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在心里琢磨过很多遍了,否则也不会说的如此淡然。
她是认真的想脱籍。吉祥心道。
吉祥说道:“未必会如此,你还有我……我们呢,想脱籍,我们一起想办法。你不要总是想着自己一个人扛。像做这种大事,怎么可能只靠自己?比如我有今天,不也是有你的帮忙、说服了我娘同意我去参选豹子营选拔吗?当然,还有郑侠大哥的举荐。”
“别说你我了,就说咱们四泉巷,你家,我家,九指叔家,甚至五戒,还有外头的杨数、通州的曹鼎夫妻,东府的魏紫和夏收夫妻,全家脱籍的来寿家的和来禄,谁是完全靠自己单打独斗有今天的?都不得互相帮忙照应着?八年后脱籍,总有法子的。”
如意听了,心头一暖,窗外北风呼啸,将雪花噗呲噗呲敲打在窗户纸上,她竟不觉得冷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小青梅思情乱入梦,老父亲力竭晕浑堂
每年除了过年、王嬷嬷偶尔开恩放如意出来几天,如意就一直在颐园里当差,生活,养成了遇到事情自己抗的习惯,对如意娘鹅姐她们这些亲密的人都是报喜不报忧,啥事都是“好好好”,就怕她们担心自己。
如今,吉祥跟着她说谁都不是单打独斗,都是互相依靠着过来的,如意豁然开朗,仔细想想,正是如此,鹅姐一人拉拔着两家人都过上了好日子,如意娘替鹅姐家里照顾吉祥。
五戒被父母出卖被迫出家,却靠鹅姐如意娘等人给怀恩观捐香火钱,学会了道家的真本事,如今当道士也当的风生水起。今年在承恩阁设了法坛,做法驱邪,穿上华丽的道袍,又是舞剑又是喷火的,降妖除魔,看起来就跟真的似的。
九指一家就更不用说了,九指的秋胡戏去世后,整个四泉巷对烧傻了的长生都多有照顾,呆傻的长生一年到头都干干净净的,没有人欺负他。
在颐园里,她和胭脂也是互相照应,没有人可以完全靠自己安身立命。
想到这里,困扰如意小半年的焦虑变轻了,如意顿时觉得灵魂都变得轻盈了一些,不再那么沉重,说道:“是啊,我还有你们……八年,总有法子找到脱籍的出路。现在着急上火也没有用。”
吉祥说道:“八年之后,我肯定当上大官了,不再是七品芝麻官,到时候我定会把我爹娘,还有你们母女都接出去的。九指一家比较特殊,不过郑纲这个老舅挺有心,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你看来寿家的一家人,来禄一家人都过得不错,咱们到时候的日子肯定不输他们。”
无论如何,希望还是有的。如意心想,脱籍这种大事不可能一蹴而就,或者仅凭自己单打独斗,将来除了自己努力,也要借助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来解决。
当然,令人困扰的焦虑感也不可能一拳就打倒,如意知道自己是出色的,惧怕自己也会被人盯上,木秀于林,风必摧。
人长大了,烦恼注定越来越多,要面对的问题也会越来越大,要学会和焦虑相处,有危机感是好事,但也不能因噎废食,毕竟,人要活在当下。
比如这香榧子就很好吃啊,尤其是吉祥剥出来的,又不用磨粗了自己的手指。
如意吃着香榧子,吉祥剥的快,她都吃不过来,很快就攒了三颗黄油油的果子,此时如意心里轻松了些,玩心大起,就把香榧子当成了抓石子的玩具。
如意先抛第一颗,然后迅速的抓起炕桌上的一颗果子,在空中接住刚抛起的果子,再把手中两颗果子都高高的抛起来,抓起炕桌上最后一颗果子,正要把空中两颗果子接在手掌时,吉祥像个乌龟似的伸长了脖子、张开血盆大口,就这么用嘴巴在空中把两颗果子都抢先接住了!
吉祥得意洋洋嚼吃着香榧子,“厉害吧!你做不到这个吧!”
如意摊开手掌上最后一颗香榧子,笑道:“都七品芝麻官还这么幼稚!我就当喂小狗了。”
吉祥索性玩到底,再次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嗷呜一声,把如意手掌上的香榧子舔进了嘴里!
如意只觉得掌心湿湿的、热热的,又酥又麻,一直麻到了心里。
吉祥朝她挑了挑眉,叫了两声,“旺旺!”
如意赶紧收起手掌,笑骂道:“你还是真是条狗啊,有本事,做个恭喜发财。”
终于见到如意开怀大笑了,她眼底的阴霾消失不见,见如意高兴,吉祥索性奉陪到底,把两只手的手指缩在在一起,模仿狗爪的样子,垂在胸前作揖,“旺旺旺旺!”(恭喜发财)
把如意乐的,不禁伸手摸了摸“狗头”,“真是个好狗,都成精了,好了,现在化作人形,帮我剥香榧子吧。”
青梅竹马就是这样的,无论多大,都能暂时忘记长大的烦恼,随时在对方面前变成小孩子,没有戒心,不用害臊,因为彼此都见过对方更加幼稚的模样。
待鹅姐和如意娘把吉祥的床和被子都缝好、铺好了,两人出来,看见如意躺在炕上吃着香榧子,吉祥给她剥,两人叽叽咕咕的低声不知在说些什么话,见母亲们出来了,都住了声。
如意从炕上起来穿鞋,吉祥说道:“这一包香榧子我今晚都给你剥出来,你明天吃就行了。”
如意说道:“这倒不用,现剥的才香。”
吉祥就把剩下的香榧子都包起来,“那我明天再给你剥。”
如意母女回到对面家里,吉祥就往如意刚才躺过的一躺,上面还有如意留下来的余温,吉祥把自己摊平了,“娘,我今晚就睡在这里——炕上暖和。”
鹅姐就把刚缝好的新被子抱过来,“洗了脚再睡,可别把被子熏臭了,这是今年的新棉花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