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说道:“我也要在夜里雨里走路,你为什么没有想到送我一盏牛角灯?”
如意气笑了,“这屋檐下有五六个灯呢,你走的时候顺便拿一个就是了,咱们自己人,跟一个外人比什么。”
吉祥双手抱胸,靠在墙上,显然在撒娇,“你给的和我取的不一样,我宁可你把我当外人。”
一看这个吉祥这个样子,那股在四泉巷一起长大、打打闹闹,饭前吵架饭后和的熟悉感觉又回来了,不似刚才的陌生感,如意反而不生气了,笑道:
“皮痒了不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就知道支使我干活,你为什么不吩咐我帮你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呢?”
吉祥说道:“那是因为今天下雨,没有星星。”
感觉拳头痒了,如意再也忍不住,挥着拳头就去砸吉祥宽阔的胸膛。
这一拳拳的,又麻又酥,啊,就是这种熟悉的感觉,从小打到大,一个月没挨打有点不习惯了都!
吉祥顿时觉得浑身舒坦,身体一点都不知道躲避,嘴上却说道:“诶,诶,这里不能打,打这里,这里肉厚。”
如意笑道:“我看你腚上的肉最厚,就是好打腚了。”
吉祥说道:“这里不能打,腚只有我娘能打。”
在屋里,王家兄妹商定好了回苏州的事宜,王延喆说道:“就听妹妹的,看老祖宗的病情而定,免得老祖宗心情大起大落。”
王延林说道:“你方才不是说老祖宗昏厥醒来后忘记正堂发生的事情了,其实我给老祖宗打牌的时候看牌,就瞧出了不对劲,老祖宗不是精力不济这么简单,不仅是记性,我看脑子也有了老病。”
“倘若老祖宗不在了,看父亲的意思,怕是我们王家和张家就不可能再走动了。”
王家兄妹很为难,父亲瞧不起张家,从不来张家吃席,不搞人情往来,但亡母生前又希望孩子们能够和娘家多多亲近。
王延喆说道:“即使老祖宗不在了,我和西府的张宗院还是会来往的,这一回若不是他撒泼拖住了内行厂,等到了豹子军解围,我恐怕会被刘瑾带走。”
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想法,说实话,王延喆也不喜欢两个侯爷表哥,可是年轻一辈的外甥张宗院很对他的脾气。
王延林也说道:“我这次来张家,也得了一个知己,她懂我的画,就是外头守着的丫鬟如意,她还是保护你的、豹子营吉祥的姐姐。”
王延喆说道:“吉祥很能打,在正堂的时候把内行厂的番子们打退了好几拨人。想不到他姐姐还通文墨,懂得你的画。”
屋里兄妹都不想将来和张家断绝来往。
屋外姐姐打弟弟已经接近尾声,如意说道:“你的帽子歪了,正一正。”
刚才两人打闹时,吉祥戴的黑色折沿毡帽的黄玉帽顶都歪到左边头颅上去了。
吉祥故意把帽子扯的更歪,“这样好的吧。”
“都当了总旗了,衣冠不整,成何体统,我来。”如意轻轻把他的手拍开,先摘下帽子,把他额前的碎发往后拢了拢,然后双手捧着帽沿,把帽子给吉祥戴正,后退两步瞧了瞧,“好了。”
吉祥闻得如意手上有一股好闻的花香,“好香,是什么花香?”
如意拿出一个小小巧巧的沤子壶,“手上抹着沤子,是茉莉花香,是我在百忙之中采了新鲜茉莉花,自己动手炼的茉莉花精油配的沤子,一共做了六瓶,送给老祖宗一瓶,三位小姐每人一瓶,昨天送给贵客王姑娘一瓶,这一瓶是我自用的,谁要也没了。”
吉祥伸手,“我想要这个,你舍不舍得给?”方才如意给了郑纲一盏灯笼,他还在“记仇”呢。
如意咬牙把沤子壶塞在他手里,“你真是我的天魔星。”
吉祥把沤子壶宝贝似的放在怀里,“你是不知道,军营里臭烘烘的,好多人睡觉前都不洗脚,被熏的没办法时就拿出沤子壶闻一闻。”
吉祥跟如意一样,都是如意娘照顾着长大的,从小就养成睡前泡脚的习惯。
这时房门开了,王家兄妹走出来,吉祥跟着王延喆,如意跟着王延林,各自回去。
次日,二月十七,明天张德华就要出嫁了,按照习俗,今天娘家人要带着被褥盆桶妆奁镜子等等卧房要用的东西去婆家的新房,把东西都放好,这样新娘嫁过去就能用上自己熟悉的东西了,这叫做铺房。
大少奶奶夏氏作为张德华的大嫂,父母公婆俱在,还生了儿子,算是个“全福夫人”,就承担了铺房之责。
张家大小姐单是铺房的家伙式就是十几个箱笼抬着,跟着夏氏的马车浩浩荡荡到了定国公府的正院正房。
百年勋贵的国公府邸,自是不凡,连树都比张家的要粗。
因要迎娶定国公夫人,正院和正房都重新修缮过,重新上油漆,墙也重新粉了一遍,就像新的似的。
夏氏打量着小姑子的卧房,暗叹小姑子运气好,嫁过来就是定国公夫人,上头还没有婆婆!手里还有几辈子都用不完的嫁妆,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前来帮助夏氏铺房的还有魏紫、腊梅,以及王嬷嬷。
王嬷嬷看到正房的布置,几乎要流泪,大小姐嫁的好,心事已了啊!
众人麻利的铺好了新房,夏氏在新铺的婚床上放了一袋子绿豆和一袋子红豆——新铺的床不能空着。
明天晚上,婚床上就会躺着一对新人了。
这一天,老祖宗醒来时已经是中午,瞧着精神不太好,脸色一片灰败。
来寿家的试探着问昨天正堂上的风波,老祖宗眼神茫然,“想不起来了,就记得要吃了饭,找四个姑娘打牌,然后就是家里一群人围着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寻梅,你得告诉我实情,别让我糊里糊涂的过。”
老祖宗虽然不明白,但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毕竟精明了一辈子的人,很难一直瞒着她。
来寿家的见实在瞒不过去了,就只得告诉老祖宗从去年年底开始就时不时发病的遗忘症,还安慰说道:“……其实不打紧,年纪大了,那有不健忘的。都说不聋不痴不做阿翁,不记得有不记得的好处,昨天正堂上一片混乱,这些糟心事忘记了也好。”
芙蓉也劝慰道:“老祖宗不记得,还有我们呢,我们都帮老祖宗记着,老祖宗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们,要不颐园养我们这些人做什么吃的,不就是来照顾老祖宗的吗。”
老祖宗听了,默默不语,良久,问道:“太后娘娘知道这事吗?”
张太后是老祖宗最在乎的人。
来寿家的说道:“还不知道,我觉得这事告不告诉其他人,得老祖宗亲自做决定。”
老祖宗长叹一声,说道:“寻梅,你做的很好。太后娘娘的烦恼多着呢,先不要告诉她,免得她白白在宫里干着急,又于事无补,这种病药石无效,家里人也都不要说,反正年纪大的人都健忘,我即使有反常之处,也有理由搪塞过去。”
来寿家的和芙蓉都应下了。
老祖宗说道:“把镜子拿过来,我瞧瞧。”
芙蓉和来寿家的一起抬着一面镜子来到床边,老祖宗对镜子照了照,就连忙摆摆手,“抬走吧。”
镜中的人就像长着一张死人脸,好强了一辈子的老祖宗看不下去。
这样憔悴苍老的面容,老祖宗更不想让亲人瞧见。
老祖宗说道:“芙蓉,你去梅园,跟德华说,如今我精神不好,闭门谢客,谁都不见,明天就不能给她送嫁了。明天她穿着嫁衣告别父母时,对着松鹤堂的方向拜一拜就行了,不要亲自过来见我。”
芙蓉含泪去了梅园。
老祖宗又道:“花椒。”
一直默默站在床边伺候汤药茶水的花椒应声道:“老祖宗,我在。”
老祖宗说道:“你去一趟承恩阁,跟王家姑娘说,大老远把他们兄妹从苏州接过来,却出了这些风波,让他们兄妹受了委屈,我心里过意不去。让她不要拘束,这几天在园子里跟外甥女们一处作伴玩耍,不用惦记我,老病其实不算病,谁都有老的时候,等我养好了精神,再跟她一起打牌,我很喜欢她这个牌搭子,只要她上桌,我准赢钱。”
花椒领命而去。
吩咐完这些,老祖宗就觉得精疲力竭,闭上眼,又昏昏睡去。
承恩阁里,王延林站着听完花椒的传话,这才坐下来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跟老祖宗说,我在承恩阁住的很舒服,地方清幽、视野开阔,作画写诗都便宜,要老祖宗安心养病。”
花椒一走,王延林就跟如意说道:“如今看来,老祖宗晓得我打牌时是故意输的,就是不说破罢了。”
两人唏嘘了一阵,就去了梅园,陪伴明天就要出嫁的张德华。
原本张德华在娘家最后一顿饭是要松鹤堂和老祖宗等家人热热闹闹一起吃的,如今张家连遭变故,一波三折,所幸婚礼如期举行,最终没有受到影响,只是最后一顿饭改为摆在梅园,张家三姐妹,和贵客王延林一起吃。
美酒佳肴,四个少女各自都有心事,这顿饭吃的沉闷。
二小姐张言华心疼姐姐张德华,觅得良人,好端端的要出嫁了,家里却被曹祖诬告案弄得人仰马翻,连老祖宗都病倒了。
眼瞅在家里最后一顿饭变成这样,张言华不甘心啊,她停了筷子,对张容华说道:“妹妹,你亲自斟酒,把席上的酒杯斟满,我们玩行酒令吧。”
酒桌气氛不好,最快最方便的就是玩行酒令,打破沉闷,大家动脑子说酒令、举杯饮美酒,这不气氛就有了嘛。
三小姐张容华就等着有人说这句话呢——她是庶出,年纪又最小,她就是有这个心,也不敢擅自当起头啊!
王延林辈分高,但是她是客人,由她起头也不合适。
所以,最最合适的就是二小姐出来打破僵局,她也确实做到了。
三小姐张容华提着酒壶,围着酒桌斟酒。
大小姐张德华晓得这是姐妹们为了自己出嫁前能够开心一点儿故意搞气氛的,顿时又感动又黯然神伤,她端起斟满的酒杯,一口喝干,美酒下肚,就像一团火在胸膛里烧起来,烧得逼退了悲伤,笑道:
“感谢姐妹们和表姑来送我,我先干一杯!”
张德华刚喝完,张容华就立刻给她斟满了。
张德华笑道:“三妹妹快快回去坐着,难道想借着斟酒逃席不成?姚黄,你来斟酒。”
姚黄笑嘻嘻的接过酒壶,“三小姐请坐。”
二小姐张容华笑道:“今天行酒令,说不出相应的诗词来就要罚酒,所有人都别想逃席——表姑,借你的如意一用,如意是我们颐园最会当令官的人,宣和牌谱背的可熟了,就没有她不认识的。”
梅园里的胭脂和红霞赶紧合力搬来一张桌子,又搬来一张椅子,请令官如意坐下。
令官也是官,既然是官,无论身份尊卑都有座位,得坐着发牌,这是对令官的尊重,没有站着的令官。否则令官说要说谁行令做诗、要罚谁的酒,有谁会听一个连座位都没有、站着发牌的人发话呢?这就是酒桌上的人情世故了。
“果真?”王延林假装一副刚刚认识如意的样子,“单是知道你的字写的还行,算盘打的准,能写会算,没想到你还会当令官,你还有什么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坐在椅子上的如意麻利的把两幅牙牌合并为一副,在桌子上摆成一排,笑道:“除了当令官,我还会蹴鞠、打捶丸、做熏香、采花炼精油等等,说不完的。”
如意这都是听了王嬷嬷的教诲,专门学这些玩意儿,王嬷嬷曾经说过:努力做事的人永远没有陪主子们玩耍的人升的快、得信任。
比如王嬷嬷和来寿家的,老祖宗最喜欢的人就是来寿家的,一分赎身银子都不要就放了来寿家的全家出去了。
当然,如意也是喜欢玩的,这些玩意儿她学的飞快。
如意码好了牌,纤纤玉指在漆黑的骨牌上从头到尾飞快的摸了一遍,“我要发牌了,这第一张嘛,就从新娘子开始说起。”
漂亮如意,在座发牌。
第一百一十章 慧如意三宣牙牌令,大嫂子亲授云雨事
行酒令,令官最大,如意说从新娘子开始,大小姐张德华立刻紧张起来,如意亮出第一张牌,是和牌,还没开始说令,一旁围观的丫鬟红霞就脱口而出:“这个我会!夫唱妇随真和合!”
此言一出,众人都笑了,大小姐张德华羞得满脸通红,这个酒令是夫妻和和美美的意思。
如意笑指着红霞,“平时让你行个酒令就像要你的命似的,今天怎么还抢着说了。”
红霞笑道:“这句夫唱妇随真和合听别人说的多了,我才会说的,我也就会这一句,忍不住脱口而出了,你要是亮出其他的牌,你看我立刻就变成哑巴了。”
二小姐张言华是三姐妹中性格最活泼的,就跟红霞打趣起来,“你把酒令抢着说了,叫我大姐姐如何说。”
红霞笑嘻嘻的说道:“这个酒令也就我说一说,大小姐羞成这样,就是想说也说不出口的,不如我替她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