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别的听不明白,太子两个字还是听得懂,她胆子本就小,这一吓更是抖似筛糠,裴晏只得温声重复道:“桃儿,抬头。”
桃儿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元琅微微皱眉,又很快展颜道:“早知安之是喜欢这种呆笨的丫头伺候,我就早些挑几个给你。”
说罢便负手朝屋子里去,裴晏回身拉起桃儿,吩咐她去院子后头的厨房那儿拿炭炉煮个茶汤送进来。
裴晏自入朝为官,便没在这儿住了,屋子里没什么东西,两人倚窗对坐,案前摆着的棋盘上还是半年多前的残局。
“上回你说要回去想一想如何破我这一步。”元琅指着局中一粒黑子,“可有眉目?”
裴晏凝视棋盘:“臣棋艺不精,无计可施。”
元琅笑道:“此处既无旁人,安之无需多礼。”
“是。”
裴晏恭敬应声,挨个分拣好棋子,抬手示意元琅执白。
元琅摆手道:“你既说棋艺不精,那更该你先手。”
裴晏顺势应道:“那便饶三子,我先。”
他说完,布好座子,还是捻起黑子,依次落下。
元琅这才微微敛容,凝视片刻,举子应之,并道:“江州之事,是我心急了,若早知你与李勉之意气相投,交浅言深,我也不必多此一举。淹田事小,然引发疫症,你明明是治疫有功,广平王却因元昊之死心有不忿,恰好梁王武王也后知后觉被崔潜耍了一遭,几人联起手来弹劾你,说你欺行霸市,收受贿赂,致商路不通,延误救灾。”
见裴晏没吭声,他顿了顿,又笑道:“不过暂时免了你的职也好,省得你废寝忘食,整日宿在廷尉那儿。眼看数九将至,你再不好好歇着,这病得何时才好?”
裴晏笑了笑:“也是。”
裴晏让卢湛带信说病了不便觐见,一“病”就是近一个月,直到前几日十五朝会,元琅才在正殿上见了他一面。然那日后,裴晏被免职,身无官凭,便更入不了东宫了。
当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想见总有办法,譬如今日。
既然见不着人,无外乎是心病未愈。
元琅抬眼觑视,对面人气息平稳,面色如常:“我看你这医术也只学了个皮毛,这么久不见好,我还是让太医令去给你看看。”
裴晏抿笑道:“不是都说了,废寝忘食给累的。如今重回庶民之身,大把的时间休养,总会好的。”
“那你好生过个年,待上元之后,我再想办法调你去别处。”
裴晏举棋迟迟未落,双指捻子在棋盘上轻磕了三两下,犹豫着沉声道:“元琅,我想搬回来住。”
元琅放下手中棋子,神色凛然,语气里也全无方才讨好之意:“你想辞官归隐。”
“嗯。”
“你过去所求之事,难道就这么放弃了?”
裴晏咽了咽,这才正视元琅。
当初阿娘被逼自尽,裴玄对外声称她是思念亡夫,殉情守节。他隐忍数年,待族中为他谋得太常寺的闲职,这才逮着机会向天子陈情,求天子处置裴玄,还他阿娘一个公道。
只是,公道没求来,却替他阿娘求来一道节妇旌表。
好一个节妇,他的阿娘明明就是珠胎暗结,被裴玄和王氏逼死的。
彼时元琅还不是太子,他们曾拜同一位老师,年龄相仿,志趣相投,且刘昭仪早逝,思母之情亦相同。他心灰意冷辞了官,躲到山里来,给阿娘立了衣冠冢。
那两年,元琅便常来这里,两人如今日这般对弈清谈,直到有一日,元琅请他回朝相助。
“当初我答应你,待我再进一步,定会还你这个公道。安之,你若实在是累了,我也不勉强,但你放心,无论你还愿不愿意助我,只要我事成,这件事,我都会替你办到。”
裴晏叹了声,将棋子扔进棋奁中。
“欲成大事,不可妇人之仁,可我就是这样的人,往后恐怕也会拖累你。至于裴玄……”他咽了咽,垂眼盯着棋盘,神色略显茫然。
“我过去或许有一些误会……”
元琅冷声道:“你不是亲眼所见吗?在裴府的是误会,过去在河东旧宅里的也是误会?那时裴刺史正身陷囹圄,纵是依我北族旧俗,兄长未亡,也不可继其妻,更遑论你们南朝士人。”
裴晏微微抬眉,元琅顿觉情急之下措词失虑,轻咳了几声,继续执子。
“安之,你在江州是遇见什么事了?”
裴晏眸色渐暗:“没什么……”
“你既然久病未愈,这些日子难得清静,就先把身子养好再说,别的,开春我们再议吧。兴许日头暖起来,你也就好了。”
裴晏默了会儿才应道:“好。”
元琅又落了一子,数了数棋盘,展颜笑道:“安之,你赢了。”
“让三子,算不得赢。”
裴晏分拣好棋盘,重新布上座子,将两人棋奁调换过来,两指捻起一枚白子。
“再来一局。”
“好。”
桃儿进屋添过几回水,见裴晏与那贵人相谈甚欢,一时半会是不会走了,便去后厨又生了一个炭炉煮了一小把米。
她如今虽吃得饱穿得暖了,但过去在十字街养成的习惯还是改不了,身上总囤着些吃的。
静儿曾笑她这是穷命一条,像那野狗捡上顿好的,吃不完就埋起来,怕下一顿饿肚子。她离开前,静儿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改掉这坏习惯,若让别的侍女知道,说不好就要偷偷栽赃。
淡淡麦香飘出来,桃儿用竹箸戳了戳米粥。
也不知道静儿她们现在去哪儿了,兴许和娘子在一起?大人老问她过去的事,可她在凤楼里待的时间不长,大家都不怎么说从前的事,也不谈将来。
云娘子说了,及时行乐,每一天都要开开心心地,要过得像明日突然死掉也不遗憾。
桃儿撇撇嘴,她不想死掉,今天再开心,也不会比明天更开心,阿娘从小就跟她说,好日子都是在后头的。
也不知道阿娘现在在哪儿……
桃儿端着那一小碗米粥走到院子里,院门外传来一阵咕噜声,她往前走几步,正好和卢湛对上眼。
“卢公子!你怎么在外头?”她跑过去,靠近了却有些警惕地看着卢湛那一身甲胄。
卢湛站得笔直,太子让其余人都在半山腰上等,只带了他一个人上来,他神经绷紧,半刻都不敢松懈,方才看见桃儿去后厨,也不敢吱声。
他昨日值夜,今日本该休沐,却被太子钦点随行,到这会儿又累又困又冷又饿。
桃儿见他不说话,只盯着她手里的米粥,笑着递上:“你要吃吗?”
卢湛摇摇头,轻声问道:“大人呢?”
“还在下棋。恐怕还得好久呢。”
卢湛默默叹了声,他咽了咽,只得找些话题转移注意力:“你近来可好?”
一问便戳到了苦处,桃儿在他身旁的青石上坐下,端着碗一口一口抿着米粥,倒起了苦水。
她倒没说李嬷嬷不待见她的事,而是这管家婆也不好当。府里本来有两个侍女,但裴晏不让人家到他这边来,他自己又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都去市集上找人买。
“除了匀给李嬷嬷他们的例钱,大人若不回来,一日三餐都在外头吃,他还不自己买,让那些牢头去买,几个素饼就要收他一吊钱!而且他每日都要沐浴,还要另给牢头一笔钱,帮他烧水。”
桃儿掰着指头一笔一笔算账,小脸拉得老长:“大人月俸虽是不少,但这么花销起来也存不下几个钱。”
桃儿越说越气,卢湛也越听越气,敢情裴晏对别人都挺大方,就逮着他一个人薅啊!
桃儿不知内情,卢湛不说话,她就自顾自地絮叨着,她也难得有个人说说话。
“大人这几日在家,家里的柴都给他烧水了。过两天又得去找那赌鬼送。”
卢湛一愣:“什么赌鬼?”
桃儿叹道:“家里的柴是大人在城里找了个叫赵麻子的牙郎送,劈好的柴,一车一吊钱,刚开始还好,近来送的柴越来越差了,里头夹了好多湿柴,烧起来呛死人。那家伙贼眉鼠眼,讨厌死了,一看就是赌鬼。”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身上那股赌坊的臭味就和七叔一样。”桃儿嘟着嘴,“而且大人前几日还说,让我近来省着点……你说,这冬天来了,我要是让大人三天洗一次,他能答应吗?”
卢湛嘴角一抽:“我看难……”
桃儿叹了声:“我也觉得……”
两人一同唉声叹气,桃儿不解道:“卢公子叹什么气?”
卢湛苦涩地笑了笑,裴晏欠他好大一笔账,如今又被免职,听桃儿这么一说,他就知道他那些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但又不好说,随口道:“大人就是好骗,城郊山里那么多树,随便砍砍哪用花钱。”
桃儿双眼一亮:“卢公子,那你……可以帮我随便砍砍吗?”
“啊?”
卢湛望着那漆黑的眸子,咽了咽,胸中涌起一股热腾腾的力气。
“行啊。”
约莫过了两个多时辰,裴晏送元琅出来,两人行至那无名碑前,元琅上前点了三烛清香,躬身欲拜,裴晏赶忙制止。
“殿下,使不得。”
元琅笑着拍拍他的手:“逝者为尊,再说在这里头,没有什么殿下,你我是一样的。”
他弯腰恭敬揖礼,裴晏也不好再说什么,默然送他出去。
临出小院,元琅忽地顿住。
“对了。听说你前些日子调了谢光一案的卷宗,怎么忽地想起这件事了?”
裴晏眸光微动,将李规为了替他夫人争取生路时所说的事如实相告。
“此事事关重大,便未能在信中详述,此案我所知不多,就想先了解一下……知己知彼,方不至受制于人。”
“那你大可直接问我。”
裴晏抿唇想了会儿。
“殿下可还记得谢光有一女,当初裴玄还妄想替我与其定亲。”
“记得,谢光的继夫人与我母亲乃闺中密友,我与妙音幼时也算常伴。”元琅顿了顿,“难道妙音的死因也有可疑?”
“如果卷宗里所留的人证物证是真的,那在谢宅里找到的那具尸体恐怕不是谢妙音。”
“你的意思是,妙音可能还活着。”元琅双眼微阖,难辨喜怒。
裴晏避而不答,默了会儿,反问道:“敢问殿下,谢光究竟是不是冤枉的?”
第七十章 静水生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