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湛哦了声,一路小跑而去,一旁曹敦凑上来揶揄道:“老李,你居然不知道卢湛这小子出恭从来都挑那最远的茅厕吗?”
李环此前在豫州当差,进太子卫率时间较短,来江州前与卢湛都没见过几面。他嘴角抽了抽,嘲弄道:“他屎里有金子呢?”
曹敦笑道:“他叔父上回进京,营房守门那两条狗都赏了肉吃,屎里有金也不稀奇啊,要不秦头干嘛对他那么好?”
“也是。”李环笑骂了句,从腰间偷偷拿出酒囊,“走,去那边喝两口。”
卢湛细抠掉指甲里的泥,平复了下心情才上前去。秦攸也问他去哪儿了,他说出恭蹲久了腿麻,给滑下坡了。碍于桃儿在,秦攸没好数落他,便说去喊老赵回来,让他呆这儿,临走还不忘推了他后腰一把。
卢湛脚一顿,靠桃儿又近了些,桃儿下意识抬头,看见卢湛有些局促的脸,想起他刚才说出恭滑了一跤,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卢湛尴尬笑了笑,没话找话道:“你刚跟秦大哥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桃儿扬了扬手里的锦袋:“大人给我钱,说以后让我替他管家里开销!”
卢湛一愣,心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干嘛不回京了再给,但看桃儿高兴,便也顺着话说:“我就说大人不会亏待你吧。不过管家也挺麻烦的,好在我听说大人府上没几个人。”
桃儿哦了声,默了会儿,低着头轻声道:“回去以后卢公子是不是就不跟着大人了?”
“什么?”卢湛心里想着别的事,一时没听清。
“没什么……”
桃儿咬咬唇,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拉了拉卢湛的袖口,示意他凑近些。
卢湛一头雾水地俯下身,桃儿在他耳边悄声说她刚才拿药草去给裴晏,说她小时候身上起疹子,云英教她用这药草捣烂了敷上,很快就好了。她在山间看见,便摘下来做了些。裴晏便问她云英还跟她说过些什么,她一时半会想不起太多,裴晏就让她回去了好好想,把这些年云英和陆三说过的做过的,吃的用的,所有细节统统告诉他。
“李大哥他们说得不对,大人还是惦记娘子的。”
卢湛点点头,鸡同鸭讲:“我也觉得。”
他也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那夜在郢州城里,云英给他的瓷瓶里压根不是什么醒酒药,而是解药。裴晏被那女人这么戏弄,这口气怎么可能轻易咽得下,天涯海角,总要把人揪出来的。
卢湛忽地啊了一声,桃儿被他吓一跳:“怎么了?”
卢湛挠挠头:“我想起些事,大人兴许能用得上。”
马车里,裴晏正望着桃儿给的药草汁出神,卢湛忽地钻进来跟他说那夜婉儿和那个叫宋平的给他易容时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
卢湛声色并茂地演完,裴晏眉间紧锁,扯了扯嘴角:“你早怎么不说?”
“我没怎么听明白,就没往脑子里去,刚刚才想起来。”
“怎么突然想这事了?”
卢湛噎住,想说你管那么多作甚,嘴上含糊应付了句,立马转移话题:“大人可有线索?”
“没有。”
卢湛失望地哦了声,刚要走,裴晏叫住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
“回京后你替我转呈太子,我风寒未愈,恐怕还要病一阵子才会好,不便去东宫,请太子恕罪。”
卢湛听裴晏声音还有些哑,不疑有他,便应了下来。
裴晏手指在药汁里捣着圈,凝思许久。
她说,刘旭纵是认了杀人的罪,也不会让人知道有人能易容成他的模样以假乱真。也就是说,这易容的秘密关系到比杀元昊更严重的事。
“白姨……”
手指忽地一顿,脑海里如白光闪过,一些细碎线索终于连到了一起。
车马进了外郭城就不便再往里了,秦攸领着所有太子卫率与裴晏拜别往东宫去。
裴晏则带着桃儿径直先去了廷尉监,反正他去时就没多少东西,归时也就两三个包袱,桃儿看着瘦弱,力气倒不小,一个人轻松拿下。
裴晏让桃儿在前堂候着,自己则让许主薄去把当年谢光那桩案子的卷宗调出来。
许主薄有些为难:“此案非同小可,是否还是先请示贺正卿的好?”
裴晏懒得与他废话:“贺正卿不也得再请示东宫?一来二去,耽误了太子的事,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许主薄见裴晏刚进城就赶着回来查案,一点就透,立马笑道:“裴少卿稍候,下官这就去取。”
裴晏也不白等着,回他那处廨宇写了封信函,差人送去平阴县衙调九年前那桩大火的卷宗。
九年前,洛水南岸一间叫凤楼的酒肆夜里起火,秋燥风高,一把火烧到了四夷馆去,他那时还隐在东山上都听说过。
这么巧,桃儿说她与陆三是八年前到的江州。他那回试探陆三时也提过此事,陆三立马闭眼装睡,明显是怕说错话,露了他们的底。
指尖在案台上有节律地轻叩,东西都还没送来,一股劲过后便如潮水退去,心底只余深浅不一的水痕。
他纵是像条狗一样地将她藏着掖着不愿告诉他的往事拽出来又如何?她既已逃出刘舜的掌控,自然是会去一个与这些过往都不沾边的地方。
可他就是不甘心。
桃儿坐在前堂,越等越心慌,手边的热茶喝了一杯又一杯,肚子都喝饱了也不见裴晏出来。
裴晏平日独来独往,破天荒地带了个娘子来,与她说话时还温言细语地,狱丞哪敢怠慢,一杯饮尽,自然谄笑又给添上:“娘子慢用。”
桃儿实在是喝不下了,怯怯问道:“大人什么时候出来?”
刚才进进出出眼看着抱了几大摞卷宗进去,狱丞笑道:“看今儿这架势,裴少卿怕是不会回去了。”
“啊?”桃儿忍不住叫了一声,“那……我可以进去找大人吗?”
狱丞为难:“这我可不敢做主……娘子还是就在这儿等着吧。”
他说着,将茶盏往前挪了挪:“娘子喝茶。”
桃儿撇着嘴,只得端杯又抿了一口。
苦熬了两个多时辰,眼看临近散值,狱丞也有些坐不住了。明日便是休沐,他还想早些去洛水南岸找间酒肆快活快活。可裴晏刚才让他好好招待这小娘子,他也不敢把人丢在这儿自己溜,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裴晏。
裴晏正翻着卷宗,狱丞叩门请示,他这才恍惚想起桃儿还等在外头:“你带她进来,我收拾一下。”
狱丞如释重负,赶紧将桃儿送进来,躬身拜别。
裴晏原本还真没打算回去,刚才还让吏官买了吃食回来,打算明天就这么凑合。他将食盒递给桃儿:“抱歉,我忘记你跟我一起回来的了,饿了吧?”
桃儿一口气吃了好几块面饼,剩下最后一块,刚要拿起来又收回手。
裴晏笑道:“我吃过了,你吃了我们就回去,再晚,城门就要关了。”
桃儿点点头,将最后一块也吃下,把裴晏要带回去的卷宗也一并抱着,两人踏着斜阳走出宣阳门,过了浮桥便是四通市。
深秋天色暗得早,但四通市却依旧热闹得很,桃儿左右张望着,许多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目不暇接。一旁路过一个红发碧眼之人,吓得她躲到了裴晏身后。
裴晏笑着牵起她,快步往前,没走多远又忽地顿住脚步。
桃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间酒肆,二楼倚着几个纱衣罗裙的娘子朝他们招手。桃儿嘟起嘴,默默低下头。
洛水南岸是他入内城的必经之路,过去他都是路过,记忆中这里通常是关着门的。
说起来,倒的确与她的作息一样。
难道那时,她就在那紧闭的房门里头?
桃儿等了许久,忍不住问道:“大人要进去吗?我可以在外头等的……”
裴晏摇摇头。
“回家吧。”
“哦。”
第六十九章 树欲静
烧了一半的黄纸带着火苗被风扬起,桃儿下意识伸手捞,手掌被火星子灼了一下,有些刺痛。
裴晏在石碑前供上香,行三拜九叩之礼,桃儿便也跟着磕头。
“你不用。”
裴晏看了她一眼,让桃儿把带来那些抄好的经拿来一并烧了。
他虽三五日才回去一次,但一静下来便止不住胡思乱想,经一抄便是一整夜,回京月余,也攒下满满一个竹娄。
待桃儿烧完,裴晏才问道:“我不在家的时候,李嬷嬷是为难你了?”
桃儿一怔,连忙摇头。
虽是否认,但桃儿不擅掩饰,脸上愈发有了几分委屈。
裴晏暗自叹了声,果然和他猜得差不多。
自阿娘过世后,他便从裴府搬出,只有阿娘的两个陪嫁侍女跟着,前几年梅嬷嬷患病走了,就剩下李嬷嬷一个人。名义上是他府上的下人,实际上他特意买了两个丫头伺候着,算是他的长辈,单独住在西侧院,平时不让她们过来,但他让桃儿管家了,四个女人之间免不了要接触。
“李嬷嬷没什么坏心,只不过一辈子都是守着那些尊卑贵贱的规矩过来的,如今年纪大了,也改不了。若是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桃儿连忙解释:“没有……嬷嬷没说什么。”
她低下头,嘟哝着:“她都不跟我说话,就好像看不见我似的。”
裴晏嘴角微动,他本不想管这些后宅琐事,但每次回家都见桃儿郁郁寡欢,又想到送她来的那人若是知道她在他这儿遭人欺负,脾气得窜上天去。
虽说她也不会知道了。
“那你也当看不见她。钱在你手里,权柄也在你手里,数九添炭,三伏解暑,总要找你的,你就等着,她与你好好说话了,你再搭理她。”
桃儿似懂非懂,裴晏只得又教了她些法子,揉开了碾碎了,也不知她听进去了多少,说完只觉头疼。
山上风大,猛地一刮,火盆里的纸灰便散得到处都是。
桃儿边扫边忍不住问出那句她憋了好半天的话:“大人,这碑上怎么没有字?”
“我不知道她希望刻什么字在上面。”
裴晏语气平淡,难辨悲喜。
裴夫人,崔娘子,他不知道她想要哪一个,又或是都不想要。
桃儿没听明白,刚想再问,一抬头却见一锦衣男子走入院中。裴晏刚教了她半天说什么胆子要大,说话要有气势,她便现学现卖,抬起扫帚拦着对方,虚张声势道:“你是谁!怎么随便闯进别人家院子!”
对方一怔,裴晏闻身回过头,连忙摁着她跪下。
“庶民无知,冒犯太子殿下,望殿下恕罪。”
“不知者无罪。”
元琅笑着扶起裴晏,垂眸打量跪在地上的桃儿:“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