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是先慈陪嫁的侍女,自小照拂,我以至亲之礼相送,算是一番心意,太尉误会了。”
穆坚双目虚阖,轻哼道:“区区家奴,死就死了。大操大办,岂不是自甘下贱,惹人笑话?”
裴晏澹然道:“不劳太尉费心。”
穆坚冷笑道:“弘儿已西去,我当然要替他费心,万一有其父必有其女,那丫头和你一样自甘下贱,干出些有辱门楣的勾当,我可丢不起这人。”
裴晏脸色骤变,回想起卢湛曾与他提过此事,正要开口,裴玄信步而至,温声朝穆弘揖礼。
“安之心直口快,不知何处得罪了太尉,我代他与太尉赔礼。”
“裴中书不如先请他叫你一声叔父来听听,再行越俎代庖。”
穆坚眼帘微掀,见裴晏脸色铁青,心下顿觉畅快几分。
“太子说你府上有丧事,不宜红白相冲,我这才没有遣人下聘。既然只是个家奴,便不用这般忌讳了,我改日再登门。”
语毕拂袖,裴晏默了会儿,迈步追上去,跟在穆坚身后的两个虎贲军立刻拔刀戒备。
裴玄赶紧上前将他拉住:“安之,切勿冲动!”
裴晏用力甩开,抽出锦帕擦干净被裴玄碰过的地方,嫌恶道:“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我听闻太子早先就已答应将你那个女儿许给穆弘,他没告诉你?”
“荒唐!穆弘已经死了!”
“活人嫁殇,于礼不合,当然是荒唐。但……”
裴玄四下张望,低声道:“今日朝会你也看见了,天子垂危,到处都蠢蠢欲动。怀王虽卸甲回京,但他素来与太子时近时远,我听闻武王近来与刘旭走动频繁。此时此刻,太子断不能与穆太尉交恶。”
见裴晏垂眸不言,似已冷静下来,裴玄便接着说:“穆太尉素来疼爱他这侄儿,丧事也算倾尽全力,请了隐居多年的方士择出风水宝地下葬,这几个月,征了平阴县上百民夫,昼夜不停地挖呢。”
他叹了声:“那丫头本也不是你女儿,贱籍之身,如此也算厚葬了……”
话音未落,裴晏倏地一拳砸到他脸上。
裴玄头一嗡,踉跄退了几步,方才缓过神来。
“你疯了!!”
“死后的荣光,要来何用?葬天葬海,都好过葬在你们这些畜生的墓里。”裴晏声若寒霜,冷冷睨视,“我不像你们,我不会让我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说罢,他整衣正冠,拂袖朝东宫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真情假意·上
夕阳西下,暮霭渐生。
随行数十人甲胄齐整,个个站如松柏,一动不动。一时间万籁寂静,更添三分肃杀之意。
野鹿从草木间露出半个脑袋,咻地一声,箭矢破空而出,正中脖子。旋即又是一箭满弓射出,没羽而入。
野鹿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不再动弹。
近卫抬走鹿尸,元琅迎上前恭维:“舅父箭无虚发,骑术比之当年,亦更为精进了。”
刘舜轻哼了声,并未客套,下马将弓箭扔给元琅。
“当年你连马都勒不住,如今又如何呢?”
不等元琅回答,他右手一扬,身后一名近卫拎着两只兔子走来,往草丛里一扔。撒了手的兔子稍作停顿,待元琅一箭落空,两只分别窜向东西两侧。他翻身上马,择一追去,很快便空手而归,下马更是险些没站稳。
元琅面露歉色:“让舅父失望了。”
刘舜淡笑说:“兔子小,换个大些的,兴许你便射得中了。”
说罢又扬手,近卫押着两个人跪到元琅面前。
“太子可认得这二人?”
元琅额前一紧,这暗桩他埋了许多年,从未用过。唯那夜薛彦之被掳,他担心被问出端倪,才叫钟祺联系了一回,刘舜在那之后便告病。他这些日子去怀王府探视,都是王妃在应付他,压根没见着人。
这么快就揪出来了,看来东宫也还是有没清干净的脏东西。
元琅佯作端详,面不改色:“不认识。”
“他们跟了我十多年,年年回京祭奠,我都带着的。怎会不认识?再想想。”
刘舜踱至元琅跟前,垂眸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想清楚了再说。”
气氛骤凝,身后十余太子卫率与王府近卫皆屏息戒备。
曹敦耐不住稍稍挪动脚尖,几步之遥的三名近卫立刻剑锋出鞘,远处更是隐有满弓拉弦之声。
“曹敦,休得无礼。”元琅回身斥道,稍作思忖,淡淡地说,“你们都退下。”
“太子……”
“退下。”他又重复一次,抬头迎上那双鹰眼,“我与舅父有要事相商。”
曹敦无奈应下,刘舜亦挥挥手,两拨人都悉数退远。少顷,除却面前五花大绑跪着的两个将死之人,视野内再无其他。
元琅稍作酝酿,颤声将他当初在窗缝里看见的惨状如实相告。
“我自小便不如阿娘所愿,即便拼尽全力,也还是常教她失望。她一心想再生个健全的儿子,能我所不能。我只是想去看看,阿娘的夙愿是否有望了,可却……我知道舅父与阿娘姊弟情深,但当时柔然战事焦灼,我怕舅父得知真相,一时情急,若于阵前失利,我……我便再无依傍。”
此言非虚,说来自然动情,他双手攀着刘舜的臂膀,泫然如泣。
“本想待战事稍定再告知舅父,但那碗送错的汤药,不仅夺走了睿儿的性命,亦断送了我与舅父的至亲之情。多年来,舅父一直疑我疏远我,我实在……实在是害怕……”
“怕什么?”
元琅抬起头,双目涟涟:“怕终有一日,我会同两位皇叔那般,死得不明不白。”
刘舜不置可否地缄默,垂眸冷睨。
元琅幼时与她尚有六七分相似,但年岁日长,愈发不像了……尤其是这怯懦无能的模样,哪还有半点她的影子?
“你太让我失望了。”他说道。
“舅父!”元琅攀倚着他,双膝下坠,跪在黄泥上,“我向来视舅父如生身父亲,从无二心……望舅父宽宥……”
刘舜心神稍移,怒火也消被那句生身父亲消去三分。
“你阿娘若见你如今这般卑躬屈膝怯懦如鼠的模样,起码也要抽上三十鞭才会消气。”
元琅跪伏着,鼻尖紧贴黄土,唇角微微勾起,泣声道:“请舅父代为责罚。”
西风萧萧,压着半枯的草尖在他耳廓来回轻扫。
等了会儿,近卫上前将面前绑着的两个人押出约十丈远,割断麻绳。那二人稍一愣,对望一眼,连滚带爬地朝林间奔去。
刘舜张弓瞄准,一箭命中一人后颈,另一人腿脚一软,在泥地上打了个滚,慌忙逃命。
“还愣着干什么?兔子射不中,人也瞄不准?”他将弓箭扔在元琅身侧,“莫再让我失望了。”
元琅迟疑片刻,捡起弓箭,翻身上马追去。
秋风卷下两三片半黄半青的叶,刘舜望着那徐徐远去的白影赤驹,晃晃悠悠,如一根竹竿上空套着衣服。
若那稚子还活着,长到现在,定已能弯弓射雕了,只可惜……
元琮初显病灶时元琅尚未出生,且阿姊死之前,也在信中说元琮的右腿日渐萎缩,恐再过一两年,无人搀扶就上不了马了。
北族起于穷崖绝谷,骨子里有抹不去的野性,元氏这头狼的位子亦是先帝从别人手里抢来的。
所以她才那般着急要再生一个孩子,她怕元琮撑不到她的孩儿长大。
元琅暗中让薛彦之下毒,想来也是不希望元琮神志太过清醒,让其他几个兄弟有可乘之机。
思忖间,林间雀鸟四散。不多时,白衣染血而归。
刘舜看着那颗拍打在马鞍上的头颅,颜色稍霁,心下喜忧参半。
阿姊,元琅长大了,知道要防着我,总算有几分能当天子的模样……如此,你可会安心些?
西郊村口,曹敦等得焦头烂额。
方才他细细观摩过,怀王身边那几人,个个都是好手。太子今日散朝后只点了三五人随行,左右卫率里,唯卢湛身手最好,若他在,兴许尚有几分胜算。
钟祺看出曹敦紧张,正安慰着,身后有些响动。
二人齐齐转身,见元琅冠发散乱,半身血污,木讷地走来,刘舜骑着马紧随其后。
刘舜勒马停下,居高临下地吩咐:“太子累了,你们送他回去。”
“谢舅父宽宏。”
元琅颤声揖礼,东宫随行见状皆跪行大礼。刘舜既不客套,也不应承,只轻哼了声,便领着他的人,策马向南去。
马蹄声渐远,元琅这才直起身,音色容姿亦再无半分怯懦,稍整衣冠,淡笑说:“回去吧。”
钟祺与曹敦交换眼神,齐齐躬身:“是。”
车舆行至西阳门,曹敦便见王骧愁眉苦脸地在城门口来回踱步。
“王功曹。”
曹敦轻唤道,王骧回身顿时松了口气,赶忙迎上来,左右张望后,朝着车舆轻声道:“殿下,裴詹事在宫门口等了许久,臣好说歹说都不肯走……”
车帘挑开,钟祺弓着身子退出来,笑请王骧入内。
王骧看见那被扔在脚边的血衣,不由得一顿,眼珠子转得飞快。元琅看在眼里,面不改色地问:“他是喝过酒来的?”
自上回他将裴晏赶回去,裴晏便宿在了酒肆乐坊里,还是今日要朝会,昨夜才回家换了身朝服。
“散朝后没多久就来了。”王骧顿了顿,凑上前说,“臣听闻散朝后,裴詹事向裴中书动了手,脸都打肿了。”
元琅愣了好一会儿才问:“安之动的手?”
“是,据说当时穆太尉也在。臣看裴詹事这火,比早年他与裴中书在廨宇吵的那次还要大,这才……”王骧笑了笑,点到即止。
待王骧走了,钟祺重新入内,他守在车门外,大抵也听了八九分。
车舆缓缓前行,元琅却一直默不作声,眼看离东宫不远了,他只得主动请示:“殿下,可要遣人送裴詹事回去?”
“不必。”
元琅轻叹了声,指着脚边刚换下来的血衣:“换回来。”
作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