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雨
作者
2024-09-25
影帝要开始他的第二场表演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真情假意·下
裴晏板着一张生人勿进的脸,在正门口站了近两个时辰,身子僵了,怒火也凉下来几分。
北族不似南朝,父死未必子继。当初哀帝宣帝接连亡故,天子即位时,也乱过一阵子,各州郡剑拔弩张,大有重归四分五裂之相。
元琅如今虽已笼络些上州刺史,但洛都所在的司州附近,羽林军与穆坚所掌虎贲军各占一半。
道理他明白,可情理他过不去。
更何况,他临走前答应了云娘,若将来卢骞瞧不上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儿,便不攀高门,就往下挑个像秦攸那样担得住事的寒门人家。
他断不能连桃儿的性命都保不住。
内城大街往来人少,东宫附近更是静若深谷,木轮毂磕在青砖上便格外扎耳。
裴晏抬眼望去,待车舆碾着残阳而徐徐靠近,掸衣上前,稽首拜礼。
“臣有要事请见。”
钟祺低声劝道:“太子狩猎疲惫,刚过西郭门就睡着了,裴詹事不如明日再来。”
裴晏伏地不起,只高声又说了一便请见。安静了会儿,元琅挑帘下车,自他面前走过。
“你随我进来。”
“是。”
裴晏起身,才看见元琅半身血渍,狼狈不堪。话至唇边,几番犹豫,最终还是默然跟上。
待入了书房,元琅先换过寝衣。他身上好几处淤青,手臂上也有几道指甲抓出来的血痕,最深处,一小块指盖大的红肉连着皮吊甩着。
虽说伤得不轻,但那濡透了半身的血,定是对方的。
钟祺领着医官进来,元琅摆手道:“东西放下,都出去。”
门一关,屋内再无旁人,裴晏这才开口说:“殿下最好还是先让医官治伤。”
话音刚落,元琅便如断柳般瘫倒,他连忙上前搀扶,见其双手微颤,唇色发青,便又搭了下脉。
元琅抽回手,勉强笑道:“只是短刀子割头太过费力,累着了,无妨的。”
裴晏不免蹙眉:“究竟出了何事?”
元琅支起身,将上回没来得及细说的变故一一道来。
“是我低估了舅父。他久居怀朔,在京中养的那个女人也死了许多年,可还是很快就查到了薛彦之身上。”
裴晏垂眸未言。
他年初心生退意时,元琅才与他说刘昭仪真正的死因。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自己一直讨教医理的隐世郎中就是前太医令李熙。
这些年元琅暗中筹谋的事,他只看得见浮在水面上的那一半,静水之下的暗涌,他一无所知。
他曾觉得他很了解元琅,实在愚蠢。
“你先前不是说要再过两三年,待你提拔那些人能领兵了,才将怀王召回来,怎么这么快就……”
“扬州报说你出海遇上飓风,尸骨无存。”
元琅起身将热水和伤药端过来,席地盘坐。
“我答应过要替你阿娘讨个公道,人间一日,地府三旬……我不想你在九泉之下等得太久。”
锦帕浸入水盆,他挽起袖口,边说边擦去手臂上的血污。
“阿娘常与我讲先帝,讲他十四岁围杀南朝军,二十岁一统北境。他说他要带着族人南下,不是只抢些米粮熬一个冬天,而是要让我北族子民永远地在南边的膏腴之地里过上好日子。阿娘说,先帝是黑戈壁上最骁勇的首领,陛下尚未发病时,亦有先帝当年之勇。她希望我也是,可我让她失望了。”
水波渐渐平了,温水如镜,映着两个人的脸。
元琅凝看片刻,屏息铰断那块半吊着的皮肉扔进水里,一边包扎一边接着说。
“论骁勇,我的确是弱者。但弱者也有弱者的法门。凡人皆有价,或贪名,或逐利……亦或重情,只要我出对了价,便可借其力。”
裴晏心神一晃,只觉似在何处听过类似的话。
元琅暗中觑视,又道:“但我能出的,别人或也能出。人心难测,阿娘让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她是对的,舅父一疏远我,她过去为我筹谋的一切都白费了。”
元琅放下衣袖,摊出左手,手掌上两道紫红的勒痕,叠在细白的旧疤上。
“只有你还会救我。”
裴晏总算有了些动静,他抿了抿唇,眼帘依旧垂着,沉声说:“换作任何人,我都会救的。”
“我知道。”
元琅收回手,嘴角含笑,脸色却渐渐阴沉。
“我花了八年时间,才策反舅父身边这两个近卫,仅传了一回话,就被他察觉了,东宫……不知有多少双他的眼睛。若非我已是阿娘唯一的孩子,恐怕过不了多久,我也会如哀帝宣帝那般,突发恶疾。但舅父生性多疑,方才临走时他还在问我,那碗药究竟是不是我换的。”
裴晏看着水里漾开的红丝:“那那碗药究竟是不是殿下换的?”
元琅仰靠在桌案上,朗声笑了会儿。
“当然是。”
裴晏阖眼长叹:“他与你相差十多岁。”
“天下归一,治世之君要的是权术。施仁政,清吏治,重民生……这桩桩件件我都能做,也都在做。但只要他活着,我始终是下品。舅父不仅不会助我,还会除掉我,替他这个阿娘用命换来的稚子铺路。你让我如何甘心?”
元琅仰望横梁,稍稍出神。
“舅父以为他藏得很好,但我从小便知,他对我阿娘不止有骨血之情。我只有成为阿娘唯一的孩子,才能借他之力,才有机会如阿娘所愿,做个盛世仁君。”
七情六欲,越是不能宣之于口,越会在暗处滋生。
就同他一样。
元琅敛好心思,直起身,神色也一改方才的颓然。
“眼下舅父不知内情,暂不会与我为敌,但也不得不防,虎贲军我不能让与旁人。穆弘名义上是穆坚的侄子,实则是不好摆上明面讲的亲儿子。你们刚去扬州没多久,他便来找我说想与你结亲,我也觉是两全其美,却不想出了这般意外。”
裴晏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元琅知道他既不认同,也还憋着火。但裴晏嘴硬心软,只要对方肯示弱,将心里头那些疮痍血肉都剖出来,便不会把话说尽事做绝。
可笃定中也有些许不安。
裴晏自江州归来,行事就与以往有些不同了,许是不满他暗度陈仓,所行不够磊落,也可能是因为那个女人。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让裴晏去江州。
“此事说来也与你无关,我猜是有人趁机吹了些风。你放心,先帝早已明令禁了过去那些有悖人伦的旧俗,且穆坚也想借你与裴氏崔氏走得近些……”
裴晏打断他:“桃儿的婚事我已有打算,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元琅蹙眉,顿了顿才继续温声劝说:“我知道你念那丫头孤苦无依才认她作义女。如此虽要孀居,但生有养死有葬,百年后亦享殊荣。也就是没有自己的孩子,可女儿家,不生孩子未必就是件坏事了。”
裴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起身站定,恭敬地伏地叩首。
“请殿下收回成命。”
元琅抿唇,脸色亦跟着沉下来,想了想,话锋又转。
“安之,舅父本想让你去做穆坚的孙女婿,我知道你另有打算,我不想你为难。”
“殿下误会了。”
裴晏直起身,端得一副从容自在,笑说:“我与她只是露水姻缘,各取所需。殿下知道我对这些庶民向来心软,怀王年岁可做她父亲了,她想逃,我不过顺手拉她一把。她既不愿意,那便算了。”
裴晏抬眼直视,眸色凛凛,如断崖上的鹰隼。
“我答应过要助殿下一臂之力,可江州与扬州之行皆不尽如人意。正巧我也答应了李嬷嬷,早些成家,让她在九泉与我阿娘有个交代。既然殿下用得上,我改日就去太尉府提亲。”
“但桃儿,我不会让她像我阿娘那样……自愿殉夫。过去年少无能,护不住母亲,如今若连女儿也护不住,我也再无颜面苟活。”
裴晏俯身又再叩首。
“望殿下成全。”
元琅屏息缄默,良久,才哑声说:“你为了一个流民,要以死相逼?”
“她不是流民,她是我女儿。”
元琅哽了哽,应说:“好,我知道了。”
裴晏叩首谢恩。
窗外最后一缕残阳散去,屋内骤然昏暗无光。
他直起身:“殿下放心,无论将来如何,成王败寇,臣永远是殿下的朋友。”
钟祺一直在远处候着,见裴晏走了,这才将汤药端进去。
“殿下,药已温好。”
元琅垂眸看着棕黄的药汤,默了会儿,倏地伸手,将药碗砸向门槛。
钟祺慌忙跪下请罪,元琅闭眼顺了几口气,恢复如常。
“我记得秦攸娶了陈焘的侄女,成婚也有六七年了,未有所出。”
“是。陈氏比秦校尉年纪大些,早先嫁过两回,均无所出。”钟祺抬袖擦去元琅面前泼溅出的药汤,笑说,“要不然以秦校尉的出身,陈将军断不会允这门亲事。”
元琅点点头:“你明日让郑照去一趟,给那陈氏把把脉,看是不是真的不能生。”
说罢起身,钟祺问说:“殿下,这汤药可要再熬一副?”
“今日不喝了。”元琅摆摆手,“寅时再来叫我。”
钟祺拾捡门边的碎瓷片,直到那颓然身姿摇摇晃晃地步入屏风后,他才轻叹了声,关上门退了出去。
滂沱大雨敲在瓦檐上如擂战鼓,寒风卷进禅房里,桃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搅了搅火堆上煮着的米粥,怅然看着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