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朗声笑了笑:“我们从巳时到现在可是粒米未进,我身上的银钱也都给了娘子,眼下已近申时,想去娘子那蹭一顿饭可好?”
云英冷笑道:“大人不怕有毒了?”
“怕啊。所以还请娘子与我们一起吃。”裴晏含笑凑近,“还是说,娘子有什么急事赶着走?”
云英凝眸不语,他凑得很近,近到他再俯身往下些,或是她再引颈往上些,唇舌便能贴到一起了。
她有些讨厌他看向自己的眼神。
男人看她的眼神她见得多了,怨恨,阴毒,畏惧,嫉妒,嫌恶,杀意,淫邪。
统统都是欲望,都有所求。
但裴晏没有。他就只是看着她。
缄默须臾,她倏然一笑:“怎么会呢~”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3-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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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入幕之宾
行至凤楼,守在门口的小厮见着云英立马灿然迎上。
“叫后厨做些吃的送到画舫来。”云英漫不经心地回头看向裴晏,提了提音色,“不知裴少卿要吃什么呢?”
这一路过来都缄默无言,方才还温言细语的“裴郎”已成了这字正腔圆的“裴少卿”。
裴晏嘴角微扬:“客随主便。”
云英回身对着小厮:“听见了?多做些,裴少卿和卢公子可是饿了一天。”
小厮眼珠子一转,了然笑道:“小的明白。”
不多时,两三个侍女端着食盘进来,一一放在三人中间。
前舱宽敞,却是一人一案,分座而食。裴晏说要与她一起吃,那便只有她那里间才有高案,可三人同坐一桌。
侍女退下后,云英也不再客气,权当没有这两个人似的,自顾自地吃起来。
卢湛看着那一桌的鱼鲊、鱼脯、鱼羹,不免咽了咽,他也着实饿了一天,先前在客栈里可吃不着这么精致东西。见裴晏也细嚼慢咽地开始吃了,他这才放松下来,夹了一大片鱼肉塞进嘴里,入口嫩滑,咬下去,内里却韧而难断,浓烈的酸腥和说不出的苦味在舌尖泛开。
卢湛眉头拧成一团麻绳,抬眼看了看淡定吃着的另外两人,带着些疑虑,又舀了一勺鱼羹。这次有了提防,没有囫囵灌入,而是先细细抿了一小口,眼耳口鼻恨不得扭到一起去。
这四月的雉尾莼乃是莼菜中最为圆融鲜嫩的,她到底是上哪儿捡出这么多干涩难嚼的来?
那羹里的鱼肉已熬得轻轻一碰就融开,羹汤绵密浓稠,可入口实在是腥臭难忍,仿佛是将那鱼腹中的五脏都剁碎熬了进去似的,也不知怎么做到羹色依旧白嫩的。
云英见卢湛这般痛苦表情,忍不住嘴角一扬:“看来卢公子有些吃不惯。”
这谁能吃得惯?!
卢湛在心里怒吼着,看她这幸灾乐祸的模样,不用说,肯定是故意为之了,好在今日他嘴快吃了几回亏,倒是让他长了些记性,硬生生地把话咽回去了。
一侧身,见裴晏不动声色,只垂眸细细挑着鱼刺,又想起平日里他吃饭总是很快的。
原来如此。
卢湛倏地咧嘴一笑:“怎么会呢?我还是第一次尝到如此鲜嫩爽口的鱼羹。大人,你也尝尝。”
说着,舀了满满一大勺浇在裴晏碗里那片刚挑完刺的鱼肉上。
裴晏看向卢湛,扯了扯嘴角,欲语还休。
说不过那女人,他倒是会挑软柿子捏。
云英盈盈接道:“对哦~这羹,裴大人可是一口都没尝呢,是不喜欢吗?”
她伸手舀了勺,目不转睛地看着裴晏,一口咽下,舌尖探出来,舔了舔唇边残留的羹渍。
裴晏不喜腥膻,这羹一端上来,他就闻到了那股难以言说的腥味。
从云英看见春宫图的反应和在石老那儿的情形来看,她应是对温宅里的事并不知情,或者说,不知详情。她既愿为莹玉报仇,没理由不关心莹玉的下落,要么便是她确定莹玉已经死了,要么人就在她手上。
故而方才他一眼就看出她赶时间想出城。
可她想必也看出他是故意找借口拖着她,这才备了这么一桌”好东西”来为难他。
裴晏心下叹息,又有些无奈,若卢湛能有她这般不点就通……不,但凡能有她楼里那小厮一半的机灵劲该也够了。
方才在门口他们说的那两句话,他还真没听出玄机来。
但眼下,一前一右,两对眸子都笑盈盈地催着他,他沉了口气,勉为其难地抿了一口,痛苦在唇舌间炸开,嘴上又不愿认怂:“我吃东西慢,云娘子不要介意。”
“不介意。”
云英倚在案上,右手托着头,满意地欣赏他这强颜欢笑的表情:“大人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喜欢的话,留下来睡也行~”
一席饭吃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硬着头皮撑到城门落锁,裴晏才起身告辞。云英早已耐不住,躺到塌上闭目养神,只摆摆手,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上了岸,裴晏立刻嘱咐卢湛:“你去趟刺史府找李规,自明日起,关闭江州所有城门,任何人,无令不得出入。”
“要封到什么时候?”
“封到卫队来。”裴晏想了想,“算时间,应该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卢湛有些犹豫:“那大人你……”
“我就在此处等你,我们还要去保安门附近那暗娼馆的你忘了?”话说多了,胃里那股汹涌翻滚的势头立马又涌上来,他赶紧捂住嘴,在胸口顺了好几下,“愣着干嘛?快去快回!”
卢湛忍不住扬扬嘴角:“哦。”
夕霏蒙蒙,湖面扫过的风都带着阵阵湿意,湖岸水藻亦漾开淡淡土腥。
裴晏轻叹一声,今日无端多了这许多线索,真真假假,他还没空细想,只觉好似被什么东西在牵着走,依旧是茫无端绪。
吹了会儿风,胸中潮涌总算是平复下来,水波粼粼如刀,切开那湖面上映着的赤朱丹彤。
裴晏本想远眺残阳,一回头,却正迎上画舫里那倚窗眺来的目光。
她也不知在那儿看了多久,手懒懒地撑着头,似笑非笑,与他相望。
隔着风,隔着水,隔着袅袅垂柳。
日暮匆匆,须臾便暗了下去。侍女提着两个灯笼挂在了画舫船头上,又徐徐离去。身后不远处,凤楼里已是灯火通明。
裴晏入了定似的一直站在那儿,那船上的人也一动不动。
也不知是在较什么劲,反正谁也不先移开视线。
“大人,你在看什么?”
卢湛方才隔老远便唤了几声,裴晏却似被水鬼勾了魂,全然没听见,他这才走近。
“没什么……”裴晏回神看了他一眼,“怎么去这么久?”
卢湛把在李规那碰壁的事简单说了下。封城的文书倒是批了,却推说府衙已散值,明早可能赶不上通知各城门。卢湛只好拿着文书,把几个城门都跑了一遍,这才回来。
“我看他就是故意的!”卢湛没好气地骂道。
裴晏苦笑着摇头,想来也不会很顺利,但好歹暂时能困住她了。只求卫队能早些到,这样他便可差卢湛一直跟着她,兴许能找到莹玉。
那老五说,温广林每次请的人都不大相同,光顾珩这一条线索,恐怕很难找出所有人。
凤楼里的娘子他上回都见识过了,个个都是会察言观色的聪明人,莹玉与温广林到底是以夫妻的名义过了近两年,她应当知道些有用的东西。
“走吧,去保安门。”
“嗯。”
转身时,他回望一眼,那窗边不知何时已是空落落的了。
漆黑的街巷唯有几家赌坊点着灯,隔老远都能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声响。
转了个弯,两人来到那扇破败的木门外,白天门上挂的锁果然已经没了。卢湛敲了敲门,过一会儿,一老妇探出头来,刚要开口,卢湛便拿出那卷春宫图。
“这个娘子可曾在你这儿?”
老妇只扫了一眼便垮着脸急急关门:“不知道!”
卢湛吃了个闭门羹,有些冒火,又敲了两下,未见动静,屏气抬脚就是一踢,那残破的木门应声开裂。他退远了几步,蓄力一阵助跑,想撞开门进去,刚冲到门口,那老妇正好从里边开门。
卢湛脚下一顿,险些栽倒在老妇身上,好在下盘够稳,却是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老妇看了眼被踢坏的门板,叉着腰上前骂道:“你个天杀的短命鬼,赢了点臭钱还挑到老娘头上来了?想吃好的,自个儿上别处去!”
卢湛被她这气势给唬住了,尤其是听这话,以为他是刚赢了钱来寻开心的烂赌鬼,一时舌头打结,不知该说什么好。
老妇往外走了步才看见一旁还站着个人,上下打量一番,脸色好了些,笑道:“哟,哪儿来的小郎君,怎的找到我这儿来了?”
裴晏掏出几株钱递上,问道:“那画上娘子,你可见过?”
老妇接过钱,顺势在裴晏手上摸了一把,笑道:“找她啊,那你们可来晚了。前几天被赵跛子带来小郎君给带走了。”
“赵跛子是谁?”
老妇朝前边努努嘴:“喏,就那赌坊的火将。”
两人相视一眼,微微施礼,又转身去了赌坊门口,里面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裴晏拿锦帕擦着手,看向卢湛:“你可会赌钱?”
卢湛笑道:“军中哪有不会的。”
裴晏从怀里掏出两个锦袋递给他:“那你去赌两把,混个眼熟,把那赵跛子找出来。”
卢湛接过来掂了掂,揶揄道:“大人方才说钱都给了云娘子,原来是骗人的,连我都信了。”
“要是连你都骗不过,我不如趁早一头撞死。”
卢湛刚迈出一步,又停下来:“大人,那我是要赢还是要输?”
裴晏微微扬眉:“还能选的?”
卢湛笑着挠挠头:“庄家若是出千,那就能赢,他们动作都太慢了,一眼就能看出来。若不出的话……看运气,大概一半一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