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晖偷偷看了眼萧绍,自裴晏进来,萧绍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时间有些拿不稳,若当真动了刀兵,这家伙到底会帮谁。
“裴詹事胆量不小。”
裴晏颔首:“吴王谬赞了。”
元晖想了想,吩咐说:“去把秦校尉请来,听说他受了重伤,我也想听听,东海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内官擦身而过,顾廉忙上前道:“殿下,钱唐城墙坚实,若无投石攻城之物,想破城也没那么容易,我们可由水路撤离!”
“殿下,太子与殿下既是堂亲,也算表亲,实在不应当为了个南朝人闹得兄弟阋墙。扬州的账殿下也看见了,朝廷缺粮缺钱不假,可殿下也没吃饱啊?太子不过是想将这本账,重新分一分,至少,天下如今已在我北朝手中,账本也该由我们执笔才对。”
元晖抿唇不语,眼珠子在两人之间不断辗转。
“殿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太子野心勃勃,先是豫州,再是江州,他的人一旦在扬州站稳了脚跟,手自然还会再向徐州、青州伸去!殿下莫忘了,当年揭发裴昭谋逆的淮南王是个什么下场!有其父必有其子!”
裴晏重重地放下酒杯,默了会儿,似笑非笑地说:“去岁我见陛下时,他病榻上都还念着先考临终前说‘未能得见陛下心中的盛世,臣有憾’,若我死在扬州,那便要借使君吉言……”
他忽地敛容,一字一句道:“愿有其父必有其子。”
顾廉骤然屏气,方觉说错了话,他转眸觑看元晖,对方亦是微微挑眉,似已有了决断。
他心下一急,只好指着张令姿说:“殿下,沈居当初通倭被斩,是张玄伯百般求情,殿下才网开一面放过这女人。可她却怀恨在心,安排沈居同父异母的弟弟沈琰化名玄元子,借以青娘娘之名,在扬州妖言惑众。臣当初只想安抚民心,一时大意,未能警觉,这才让这二人有了可乘之机。”
元晖一愣:“玄元子是沈居的弟弟?你不是说他是你们南朝太史令的嫡传弟子么?”
“这更说明,沈居早在十年前便已生反心!幸得殿下明察秋毫,亲办此案。”
元晖转眸打量张令姿,她面色无改,一直恭顺跪坐在裴晏身侧,似乎早有预料。
“这说法有意思。”元晖含笑琢磨了会儿,心下已有决断,但也不介意再看一会儿困兽斗,“继续。”
顾廉顿了顿,说:“裴詹事死后,这女人利用她与张玄伯叔侄之情,借口天灾,提议在钱唐加办祭礼。就连祭礼的日子,也是他们临时改过的,就为了演这出龙王显灵的好戏,将这倭人假扮的裴詹事,送回钱唐,妄图鱼目混珠!”
元晖看了眼裴晏,心下笑骂这老狐狸是真急眼了。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裴詹事我可是见过的,如何假扮得了?”
“殿下有所不知,那小东岛的倭人有门手艺,可易容成他人模样,连枕边人都未必认得出。几十年前,他们便是以这法子骗过了臣的先祖。臣不日便将这叔嫂二人与倭人勾结之事公之于众,这些青衣道信众无人煽动,自不会生事。此人根本就不是裴詹事,外面那些庶民,胆敢传谣,一律以通倭论处!殿下大可放心。”
话音刚落,一直坐着的萧绍忽地起身,跨步上前,弯腰凑到裴晏面前,鼻尖嗅了嗅,又伸手以指骨上的钢尖顺着他下颌扫过。
裴晏轻嘶了声,左脸下颌处赫然一道血口子。
他佯装不解地蹙眉看着元晖:“殿下,此人是?”
元晖也不太明白萧绍的举动,正支吾着思量要不要说他是怀王的人,萧绍已回身一把揪住顾廉的衣襟。
“你见过?”
顾廉一惊:“你做什么!”
“你见过那会易容的人?”
“你究竟是何人,胆敢在殿下面前放肆……”
顾廉话才说到一半,萧绍已然掐住他的脖子。
元晖嘴角扯了扯,干笑说:“我劝你快些回答萧兄,免吃苦头。”
顾廉被掐得喘不过气,只好梗着脖子说:“当然见过!不仅我见过,盐官县当年参与过抓捕倭人与沈居的典吏、衙役还有城门守将都见过!若非那女子扮作我的模样,叫开城门,也不会让那群倭人逃了一半。”
元晖瞠目道:“我怎么不知还有这等事?”
“那是因为……”
话音未落,萧绍左手紧捏住顾廉的肩,将人提拎在半空,右手松开,抬臂向后悬停了一瞬,猛地对准顾廉的咽喉刺去。
五指没入,指骨收拢,钢尖似是卡入颈骨缝隙里,也不知是谁的骨节咔嗒一响。萧绍猛地抽回手,向后甩出两节椎骨,上头还挂着几缕碎皮肉。
鲜血如注,悉数溅在萧绍身上。
他将手里的人如一块肉一般地扔开,转身走向裴晏身旁的张令姿,沉声问:“你也见过?”
席间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张令姿看着萧绍这滴着血的脸,嗓子里似灌了铅,半晌发不出声。
裴晏很快回过神,起身挡在张令姿身前。
“她没有见过!”
“你怎么知道?”
裴晏抿唇不语,萧绍一把揪起裴晏的衣襟,如方才提着顾廉那般提起他,另只手在身上擦了擦,从怀里抽出那卷绢画展开。
“她在哪儿?”
裴晏转眸看着云英的画像:“我也在找她,你怎会有她的画像?”
萧绍阴冷地盯着裴晏,目光似要穿透皮肉。
阁外一阵脚步声,内侍领着秦攸和卢湛登上城楼。
“殿下,秦……”
内侍欠身低头,正对上顾廉那对死不瞑目的眼珠子,咽口的血窟窿还泊泊往外淌着,眼一翻,晕了过去。
卢湛忙上前搀扶,抬眼见着顾廉的尸身,转眸又看见一个满脸是血的大高个正拎着裴晏的衣襟,立刻拔剑挑去。
“放开大人!!”
萧绍眉间一蹙,扔开裴晏,抄起他脚边桌案挡下,亦从腰间拔出短刀迎战。他左手执刀挡开卢湛,右手向内一翻,弹出臂上三根尖刺,俯身攻向卢湛下盘。
卢湛迅速后跳,自秦攸腰间拔出弯刀,左右同时与之交锋。
“秦大哥,护好大人!”
他以弯刀卡入对方右手暗器中,猛地砸向阁台廊柱,尖刺插入柱身的瞬间,环首刀回身劈下。
萧绍一时没抽出手,只好挑开暗器绑绳,贴着廊柱向后闪躲,但右臂还是被削下一小块皮。
他退开几步,兴奋地抹了抹脸,卢湛却是一愣,失声道:“萧库真?”
萧绍似没听见,执刀冲上前,卢湛边退步闪避边说:“萧库真,是我……我是卢湛啊!”
萧绍展臂扬刀,却在劈下的瞬间反手旋过刀柄,向上一挑,刀锋划过卢湛右臂,卢湛手一抖,环首刀掉在地上。
“教你的都还给我了。”
萧绍说着,扔了手中短刀,后脚一蹬,飞身扑过去。卢湛后退了几步,跌出窗外。
秦攸追到窗边,见两人顺着瓦檐滑到了城墙上。
身后,裴晏吩咐说:“你去策应卢湛。”
他转过身,见裴晏已理整好衣袖,站在元晖面前,心下了然。
“好。”
第一百二十一章 信任
内官们弓着身子退下,鞋底踏过黏腻的血泊,战战兢兢地印出一排脚印。
“即便是罪不容诛,按律也该先过堂定罪,再上报朝廷,方可问斩,何必着急呢?”
裴晏捡起一块颈骨,挽袖将其放回原位:“殿下这护卫身手奇诡,死状如此不堪,寻常仵作可遮掩不了,殿下可想好如何善后了?”
阁间再无旁人,元晖也懒得再装腔作势,直言道:“少跟我装傻,方才你那近卫都叫出声了,萧绍是谁的人,你还能不知道?”
“殿下未曾引荐,臣只知他是殿下的上宾。”
裴晏拎着袖摆擦干净手指沾上的血渍,端出一副浑身都溢着胜券在握的澹然,但心下却仍有余悸。
萧绍是冲着云娘来的,且若此人真如宋平所说那般,秦攸在明,他在暗,他们必须要尽快离开,万不可等到谢娘子生产再走。
“东宫想放谁来我扬州?”
元晖仰头看向裴晏,挑眉道:“不会是你吧?”
裴晏笑道:“扬州各郡士族世代通婚,说来都是沾亲带故,同气连枝,我也好,殿下属意的孙长史也好,都坐不好这刺史之位。明着反自是不敢,却能阳奉阴违,假公济私,到时候政令不通,盐粮丁,怕是样样都要遭人使绊子。”
元晖冷哼一声,他当然知道,否则也不会忍这老狐狸这么久了。
若论治下之术,顾廉的确比他手里那群酒囊饭袋强多了,他是想过安乐日子,不是想给自己找麻烦事。
“张郡守祖上三代皆任会稽郡守,张氏在扬州也算家声显赫,殿下若举荐他接任刺史之位,应无人敢说三道四。”
元晖蹙眉思忖一番,冷笑说:“张康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朝张令姿扬扬头:“这女人不就是他的好侄女么?你让我用他,那和过去有和分别?”
“当然有区别。”
裴晏笑着说:“领兵夜袭羽林军的正是张郡守,人证物证如今仍在定海,他有把柄在殿下手中。再者……”
裴晏转身走向张令姿,她双拳紧握,额前渗着细汗,一直痴痴地瞪着顾廉的尸身。
“沈夫人。”他低声唤道。
张令姿这才回过神,从袖中拿出另一卷账册。
裴晏将账册递到元晖面前,一页页翻开,手指依次在关键位置上轻敲。
顾廉治下虽有方,但却抓得太死。扬州的水路商税、私盐孝敬,九成归他所有,由他分配。孝敬元晖的,豢养青衣道的,他虽是出了不少,可旁人看不见细账,只看得见自己碗里那盖不住汤的油花。
元晖微眯着眼,目光在裴晏与张令姿身上来回,讥讽道:“鸨儿爱钞,娘儿爱俏,你倒是有些本事。”
裴晏夷然自若,不恼不臊:“谢殿下夸赞。”
元晖冷哼一声,合上账册。
“那东宫想要什么?”
“太子希望殿下能效仿雍州,行均田之法,开垦荒田,租以农户兵户。公田由州府统一登记,不许买卖,兵户农时耕种、闲时操练。如此,殿下既不必为养兵开支受制于人,也可防止南朝望族兼并私吞。”
元晖想了想,问:“仅此而已?”
“扬州府兵,将会一分为二,水兵归入秦攸麾下,其余则归殿下。除此之外,一切照旧。该留在扬州的钱,太子分毫不取。殿下乐享富贵,太子求个心安,两全其美。”
元晖这才了然地仰靠在凭几上,说到底还是为了兵权。
条件倒是丰厚,可顾廉说得也没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是个领着万余兵的。那秦攸也的确有些治军手段,他拨过去的烂泥,不到半年,竟已看着有些人样了。
但若他不答应,恐怕会令东宫更生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