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见元晖犹疑不定,趁势道:“殿下过去在梁王身上下错的注,亦可一笔勾销。”
元晖抬眼冷笑:“你说勾销就勾销?我如何相信你?”
裴晏直起身:“殿下稍候。”
说完,张令姿起身拜礼而出,少顷,抱着一张楠木琴和一个锦盒回来,素手在琴身下稍稍拨弄,机簧弹开,从里取出一张折好的黄纸。
裴晏将案前的食盘酒具放到一旁,取出锦盒中的笔墨,提笔悬空,稍定了定心神,方才落笔。
搁笔吹干墨迹,裴晏起身上前,双手呈给元晖。
元晖拧眉瞥过去,那上头大抵就是方才他们所讲的东西,但目光扫到左下那鲜红的印鉴,他倏地直起了身,伸手轻蹭了蹭印痕,想了想又狐疑地蹭了蹭墨痕。
字确是刚写上的,也与元琅的字迹相差无几,但印却是旧的。元琅竟给了他一张盖过印的空诏书。
“殿下现在相信我了?”
元晖敛容道:“未经中书颁出的谕令,就算大印是真的,也做不得实。反倒是你,伪造圣令,可是杀头的重罪。”
“待我回京,自会有一张一模一样的真令送到殿下手上。”
裴晏面带微笑,心下怅然。当初他接过这张黄纸,元琅说,事急从权,你写的,便是我写的。
此一时,彼一时。
过往那些秉烛夜谈,推心置腹的信任,回首都成了一声叹息。
他或许,从未有过挚友。
“太子是希望殿下相信,我方才所说,都是他的意思。”
元晖眯着眼,嘴角扯了扯,默默将这张投名状卷起。
“还有一件事,望殿下应允。”
“说。”
“请殿下为沈居平冤。”
裴晏直起身,眼尾扫向朝地上已凉透的尸身,淡淡地说:“顾廉伙同倭人,谋取私利,栽赃良臣。沈夫人忍辱偷生,收集罪证,与龙王祭礼后,向殿下告发此贼滔滔恶行。其恼羞成怒,试图挟持殿下,太子卫率卢湛为保殿下安危,出手制止……”
说着,他上前抱起尸身,一步一顿地走向窗边。
“纠缠间,贼人不慎跌落城楼,身首分离,当场伏诛。”
城门外,艳阳高照。
砰地一声。
黏腻暗红的小河顺着头颅滚滑的方向淌去。
轻风扬起黄沙,一粒粒覆满金腰紫衣。
秦攸追出城门后,很快意识到卢湛是故意在将萧绍往远处引。
他犹豫片刻,吩咐随行的四名亲信回观塘门下守着裴晏。“若裴大人和那沈娘子分道而行,你们便分头跟。莫在明处,明白了?”
四人相视一眼,领命回城。
秦攸抬眼望着远处扭打追赶的人影,沉了口气提刀追上去。
方才在城楼上那几招,卢湛是尽了全力的,竟然只占到些利刃便宜。再加上顾大人死状惨烈,他不免有些担心。
祭礼刚结束没多久,堤塘上还有不少人。两人追逐扭打都没带刀,周围人不以为意,竟也大着胆子围看,拳拳到肉,甚至还有人从旁吆喝叫好。
秦攸好不容易挤进去,便见卢湛已退到最外面的石柱上,身后便是海。那青衣人弓着身子,双手各有一指轻杵地面。
“上上上!快上啊!”
一旁有人起哄,众人皆笑作一团。
秦攸知道卢湛怕下水,正要驱赶人群,一回身的功夫,周遭爆发出一声惊呼,旋即接连扑通两声。
“下去了!”
围观者哄笑一片,秦攸一惊,赶忙追到塘边。好在此处已近回弯尽头,水位较高,入海仅三丈,离沙岸也不算远。
秦攸看了下方位,取下佩刀纵身跳入海里,几番下潜,总算拽住了卢湛,将其托出水面。
卢湛呛了几口,回过神来。
“抓紧我。”
秦攸说着,拖着他往沙岸边游,刚划了几下,卢湛的左臂却被那青衣人抓住。
秦攸不假思索地摸出短刀,正要扎下去,却被卢湛挡住。
“别!萧库真是我朋友……也是我老师。”
秦攸蹙眉道:“两个人我拖不动。”
话音刚落,一道浪打来,将三人吞没。秦攸一只手死死拽着卢湛,努力探出口鼻。
“抓住绳!!”
远处有人大喝一声,话音刚落,一截绑了麻绳的木桩抛到了他前方。秦攸来不及细想,奋力往前游了几下,抓紧绳在手臂上缠了两圈。
“好像抓住了!”
“一起拉!”
海浪冲叠,从眼耳口鼻灌进去,上上下下的声音都听不清了。
沙岸上,十余个汉子高声叫着船号,将坠海的三个人拉上岸。
秦攸咳了两下坐起身,一赤身汉子凑上来:“郎君,没事吧?”
“没事……”他回头看了看沙岸上这十余人,想了想笑说,“兄弟俩闹别扭,非得打出个胜负来,让大家看热闹了。”
众人不疑有他,笑了笑也就散了。
秦攸喘匀了气,撩起袖口看了看,麻绳在掌心磨出一条鲜红的印子,手臂有衣物隔着,但也勒得青紫肿胀。
另两人一前一后地醒来,卢湛吐干净嘴里的水,撇着嘴看向萧绍。
“搞半天你也是旱鸭子!”
萧绍难得朗声笑了笑:“刀法退步了,身法倒是有进步。”
“刀法也没退步!”卢湛啐了两口唾沫,“吴王在呢,谁知道是不是他的人,一刀砍了不是给裴大人添麻烦吗!”
“原来是长脑子了。”
萧绍撑手起身,从怀里抽出那卷湿透了的绢画:“见过吗?”
卢湛心下一紧,皱眉假装看不清地凑近。
“见过。”
“在哪儿?”
“我哪知道。”
“裴晏不是来扬州找她的?”
“裴大人倒是想找。”卢湛咧嘴笑道,“这娘子在江州可把裴大人骗得够呛,灌了迷药,睡完就跑,大人还病了一场。但那也得有线索啊。”
萧绍默了会儿,收起画像,甩头抖了抖身上的水,转身往岸上走。
卢湛暗自庆幸萧绍只认得从前那个一说谎就脸红心悸的他。
眼看萧绍走远,他忍不住扬声叫住:“萧库真,狼崽子还在吗?”
“死了。”
卢湛叹了口气,萧绍边走边说:“生了一窝,剩一只,殿下带回京了。”
他立刻展颜,却迎上秦攸若有所思的眼神。
两人对视良久,最终卢湛低下头。自定海那一夜后,他向秦攸交代裴晏的安排,秦攸都不再多问。
“走吧,回去接应裴大人。”
“嗯……”
夜幕降下,殿中回荡着痛苦的呻吟。
薛彦之取下最后一根金针,手臂忽地被攥紧,他倏地跪下,颤声唤了句:“陛下……”
天子面色已呈青灰,半截身子难以动弹,便是抓住薛彦之的手,都已让他满头大汗。
“你说,孤是不是时日无多了?”
“陛下洪福齐天,寿数还长着。”
“你骗人。孤早就死了,只是死而不僵,还在这榻上苦熬着。”
天子颓然笑着松开手,仰头躺回软枕上,嘴中喃喃道:“李熙,你说……阿罗走的时候,是否也像孤现在这样,生不如死?”
薛彦之垂着眼,知道天子是又糊涂将他错认了。
“夜深了,臣为陛下添些安神香。”
“去吧……”
薛彦之踏着月色出宫,还未走到约好的地方,身后便窜出个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紧他的口鼻,一股异香钻入鼻腔,眼一晃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寒风凛凛,他手脚被缚,身旁还有两个戎装男子在土堆旁挖着什么。
一人见他醒了,便将其口里塞的布条扯出。
“你们是什么人?抓我来这儿想干什么?!”
两人并不应声,只朝着他身后抱拳揖礼。
“薛彦之,你可知那坑里埋的是什么人?”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薛彦之努力扭着身子翻过去,登时吓得一惊:“怀、怀王殿下……”
刘舜朝那挖坑的两名近卫使了个眼色:“带太医令过去看看他的好师傅,好阿爷。”
近卫应声上前,提起薛彦之将其带到坑边,月色映出黄土里的腐败尸身,蛆虫在腥臭的血肉间蠕动。
“你以为,改名换姓,我就查不出你是李熙的儿子?”
薛彦之强抑着胸中翻滚,颤声道:“臣、臣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