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起身,走到城边上,船顺水驶向堤岸,避开了金光,船板上那身穿紫袍的人便也看得很清楚了。
岸边信众逐渐齐声齐调,高喊着:龙王显灵——
元晖稍愣片刻,放声笑开:“有意思。”
顾廉闻声跟出来:“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元晖笑而不语,只将千里镜递给顾廉,等了会儿,幸灾乐祸地凑近:“该不会真是什么龙王显灵吧?这厮,还死不掉了。”
顾廉向来沉稳的脸色骤地僵住,登时已大汗淋漓。
“备席,去将裴詹事请上来。”
元晖笑盈盈地坐回席间,今天还真是个良辰吉日,连戏都是一出接着一出。
船渐渐靠岸,传令的内侍候在一旁,身后三四个近卫拦着周遭围观渔民,裴晏裹了件灰袍,又身披蓑衣,低着头混在其中。
他们原本是要在回城车舆中换回来,宋平只需在祭台上简单应对刚受过惊的吴王即可。但元晖不仅不在祭台上,还遣了人来接,他只能与张令姿商量,临时改变计划。
“下官奉吴王之命,请裴詹事入城一叙。”
宋平稍拧了拧湿透的衣摆,随机应变说:“仪容不佳,恐有怠慢,还是待我先入城更衣,再去觐见吴王。”
内侍立直身:“殿下就在观塘门城楼上,裴詹事还是先拜见殿下,再行更衣的好。”
宋平转眸思忖,只好应下。
他刚踏上石阶,人群中忽有一人高呼:“摸过龙宫来的船,将来出海是不是就有龙王庇佑了?”
此话如一滴水落进热油锅,霎时炸开一片,护在裴晏身侧的几人会意地高声应和,推搡着人群往岸边挤。
群情激昂,上百人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几个近卫根本拦不住,站在石阶边的内侍更是被直接推下了水。
裴晏低着头,在左右几人的配合下挤到宋平面前,迅速低声交代:“情况有变,你从水路走。”
宋平会意地点点头。
堤岸上,原本守在马车旁的十余个吴王亲卫赶来,拔刀驱赶人群。裴晏看着水面,抿了抿唇,咬牙拽紧宋平的衣襟,猛地扎进水中。
刀剑见了血,人群才惊慌退开,内侍挣扎着从水里爬上岸,左右环视,高喊道:“裴詹事落水了!快下去几个人,把裴詹事捞上来!”
话音刚落,一只手从水中伸出来,拽着泥岸边的水草,探出半截身子。
“我没事。”
裴晏轻咳了几声,缓缓走上岸。
水不深,下潜没多少就能踮着礁石。可他怕,他也就比卢湛好一点,卢湛是水一过膝就心慌,他在离岛上试过很多次,但只要漫过心口,还是会控制不住地紧张。
张令姿匆匆赶来,人群为她让出一条道。
“裴詹事逢凶化吉,当真是龙王庇佑。”她笑着迎上,目光落在裴晏左肩。
裴晏笑了笑,转身看向岸边满身狼狈的内侍:“走吧,莫让吴王等久了。”
一回身,顺手拂去肩头粘着的几根蓑草。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9-04
QAQ不太擅长写大场面,这章卡了有点久,对不起大家
第一百二十章 龙王祭·下
旭日东升,瞳瞳渐明。
晨曦划出一条道,马车碾在上头,徐徐驶向城门。车后面,乌泱泱的人群都隐在水雾里。
顾廉负手远眺,恍惚间似又看见昔日兵临城下,单枪匹马来赴约的元将军。
“我们北族男儿,最荣耀的就是死在战场上的。杀了我,你这建康城里连只耗子都别想活!相反,你若肯开城降了,我保证,只拧皇宫里的人头,一只鸡都不会多要你的。”
自先祖位极人臣,近三百年,他们伺候过数不清的皇帝。南朝气数已尽,他甘冒天险替扬州选了个新主子。
只可惜,虎父犬子。
元晖既没有老吴王的气魄,亦无战功在身,连个祭祀都不敢亲临,实乃庸主。
他几次三番向这东宫近臣示好,甚至扣下了谢温那封信,想与太子做个人情。他自认虽不如李规那般认死理,但也算治下有方,裴晏却选了元晖。
不识抬举。
马车驶入城门,顾廉回身睨看一前一后下车的两人。
裴晏浑身湿透,却丝毫不见狼狈,背脊挺直,只仰头望了他一眼,便在内侍指引下从侧面上来。张令姿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
他过去是小看了这后生。
去江州不出半年就策反了元昊的女人,如今故技重施,又盯上了令姿……倒也不仅仅靠一副好皮相,毕竟连李勉之也上了这厮的当。
裴晏上前拜礼,袖摆湿重,甩出一道水痕。
“裴詹事剿倭有功,又死里逃生,想必有许多话要与吴王殿下详谈。”顾廉目光紧锁在张令姿身上,“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了。”
裴晏侧身挡住,淡淡笑说:“沈夫人要同我一道面见吴王。”
顾廉眸色微凛,内侍见势不对,上前解围道:“两位大人不妨先入内,莫让殿下等久了。”
顾廉犹豫片刻,侧身让路。
“裴詹事请。”
城楼阁上,右席又添了一座。
裴晏入内拜礼,起身时眼尾扫过萧绍,被其敏锐地回瞪。
元晖眯着眼,懒懒挥手让人上酒,又笑说:“裴詹事自龙宫归来,怎不捎带些贽礼回来?”
“殿下怎知我没有带?”
裴晏笑了笑,转身坐到右上座,张令姿犹豫片刻,跟着跪坐在裴晏身侧,将次席留给顾廉。
元晖饶有兴趣地伸出手:“在哪儿呢?快给我看看。”
张令姿从袖中拿出一卷油布,裴晏将之交给内侍呈上。
元晖默默翻看,神色不改,但身子已下意识坐正。
海上贼寇屡禁不止,还总在有风声说朝廷又要借调军粮时闹事,他大抵也猜得到几分。
至于那些倭人,还有五年前的旧案,他都不在意。但这一叠文书里最后捎带了几页关于青衣道的账册名册,他只扫了一眼便冷汗淋漓。
他们在扬州的信众早已远超他方才所估算的人数,这些年涌入扬州的流民,大多都在其中。信众之间也已有了高低之分,除普通信众之外,高位者多是军户之后或绿林出身,低位者则多为下九流的女眷。
裴晏更是在那几页纸上批注了句:各司其职,物尽其用。
元晖冷哼一声,仰靠在凭几上,手指扬了扬。
“拿去给顾廉看看。”
裴晏坐了上座,顾廉便一直负手站在门边。内侍躬身捧上油布,顾廉只扫了一眼,并未接过。
“都是些无稽之谈,殿下千万莫遭小人蒙蔽。”
裴晏低头饮酒,心下正算着卢湛与秦攸进城的时辰,闻言抬眼,却见正对面坐着的萧绍始终紧盯着自己。
他仰起头,大方回望:“方才的祭礼,殿下看得还不够明白吗?这么多人,想要斩尽杀绝,怕是要比当年的豫州之乱更难收场,光靠殿下手里的兵力肯定不够,少不了要请朝廷增兵相助。但仗打完了,就该坐下来算账了,扬州富庶,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裴晏转眸看向元晖:“可若装聋作哑,一切照旧,殿下当真吃得下,睡得着么?”
元晖似笑非笑地睨看他:“那你认为我当如何?”
“自然是收为己用,有了民心,殿下才是谁也替代不了的吴王。”
“这法子好。”
元晖立马坐正,方才这出戏,裴晏是想告诉他,能唤动这十数万信众的妖道与他是一伙的。可这些故弄玄虚的神迹说到底只能哄得了一时,到了发“军饷”的时候,不还得有人出钱出粮么?
这买卖,如何也轮不到东宫来谈。
元晖眯眼笑看顾廉:“你看,裴詹事替你把价钱都出好了,还不谢谢人家?”
顾廉含笑作揖:“殿下英明。”
“是么?”
裴晏不客气地打断:“顾廉欺瞒朝廷,豢养贼寇,以私盐替换官盐,从中谋利。伙同倭人,夜袭羽林军,意图杀人灭口在前,软禁秦攸,逼其与他同流合污在后,桩桩件件,都是重罪。殿下若想包庇他,还是先想想,该如何堵住外头那数千张嘴。又或者……”
他笑了笑,垂眸饮尽案前那杯黄酒。
“死于飓风,那是天灾,葬在东海,且算人祸。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自龙宫归来,上了吴王府的马车,殿下可得给我编个像样的罪名,好向朝廷交代。”
元晖脸色沉下来,裴晏此番是代天巡狩,若死得不明不白,元琅定会以此为借口插手扬州。
他瞥了眼顾廉,难怪这厮要将秦攸困在定海。
正犹豫间,内官匆匆来报,说羽林军已在灵隐山下扎营,秦攸正在西门外求见。
顾廉脸色大变,揪着内官衣襟:“羽林军?来了多少人?!”
内官战战兢兢地答说:“起码也有千余人……”
千余人,那就是余姚的兵。
顾廉瞪了眼裴晏,一把将内官甩开,拱手道:“殿下,秦攸擅自率军离开余姚而不报,围城更是意图不轨,还请殿下即刻将其捉拿问罪。”
“余姚钱唐,均属会稽郡治下,秦攸与张郡守星夜兼程,赶回钱唐保护吴王殿下不被奸人所害,何罪之有?”
裴晏看着元晖,淡淡笑道,“殿下无需担忧,钱唐守军不足一千,近半是水军,定将顾廉这厮生擒,押送回京。”
顾廉心下一惊:“你们挟持了玄伯!”
他忙上前道:“殿下,他这是威胁……”
元晖冷声打断:“闭嘴。”
裴晏垂眸不语,也并未否认顾廉那句话。